高庸 - 圣心劫-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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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叫道:“放箭。”
机簧咔咔两声,两盒连弩齐发,一蓬箭雨,射向身在空中的罗英。
罗英吸一口真气,挥手向壁顶上一按,短剑斜拨,折身下落,人已窜进闸门,拔步如飞向石级下奔去。
走完石级,又是一处铁铸闸门,门已大开,地上到着三具死尸。
罗英剑藏肘后,蹑足而入,转了两个弯,又是一排石级,但石级尽头却是一片盈盈黑水,奇臭无比,水中建有一列列石墙,将这地底水牢,分隔成十余间小房。
在石级侧面,系着一只小艇,想必系备作监牢之人送食送不使用,那小艇不大,倒可以载得三四人。
罗英走到石级尽头,面对那一弯臭水,忽然忍不住鼻酸欲泣。
——这就是是祁连山水牢,牢里囚禁的,却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他会是什么形状呢?他见了自己,也能认得出是他尚未见过面的儿子呢?
水牢中寂然如死,除了阵阵中人欲呕的臭气,静得不闻一丝声息。
罗英侧耳听了听,忍住心酸,举步向水中淌去。
“哗啦!哗啦!”水声也是沉闷而阴森的,双足入水,其寒彻骨,每一移步,恶臭更甚,无数泡沫在腿边出现,又在腿边消失。
好在水深仅至膝盖以上三寸处,罗英以剑作杖,一面探路,一面移步,走到第一间牢房门外,向里一望,竟是空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似舒畅,又似沉重,此时他固是十分渴望见到父亲,却又怕一旦见到了,会承受不住那惨景的打击。
缓缓挪动脚步,又走到第二间牢门,目光触处,却见一个人头浮在水面上。
罗英骇然一震,混身肌肤毫毛,一刹时全都紧张了起来。
那是一个全身浸在水中的老人,身下有个深坑,使他整个身子全在坑中,仅仅露出一个头颅。乱发覆面,气息奄奄,颈项之上,被四条铁链分锁在石壁上,是以除了低垂着头,再也无法移动身体。
罗英心头狂跳,他从未见过父亲的容貌,故而虽然张了眼睛,也无从辨别这人是否是自己父亲,怔了好一会,才怯生生吐了一个字:“您——”
“您”什么?他没有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只是一个字,已使他强忍了许多的泪水,倏忽间夺眶而出。
那人听见人声,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触,各自吃了一惊。
“罗公子……”
“啊!您是天玄道长?”
这一刹那,罗英心中就像突然变成了一张白纸,又惊又诧地问:“道长不是带着无字真经回到武当去了么?怎会被囚在这儿呢?”
天玄道长惭愧地摇摇头,叹道:“唉!一言难尽,贫道无德无能,白白辜负了公子一番美意,说来令人愧死……”
罗英抡起短剑,一阵猛砍,将他头上铁链弄断,急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玄道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坑中爬出来,手脚被污水泡得太久,呈现一片浮肿,露肉之处,且已开始溃烂。
罗英扶他倚在墙角略作休息,天玄道长才缓缓说道:“那天在崆峒承蒙公子成全,慨允赐还本教祸水的,贫道拜别之后,连夜赶回武当,不料未出甘境,便被海天四丑中矮子杨洋发现,贫道力战不敌,被他擒住,真经和祸水全遭搜去了。”
罗英恍然道:“啊!对了,听说祁连山主不久前得到一部武林奇书,如今闭关参悟书中奇学,原来那部奇书,竟是武当无字真经?”
天玄道长垂头道:“无字真经,乃三丰祖师失传多年的旷代奇学,如被那山主参悟,武林从此永无宁日。贫道实不该为了一己私心,揣书回返武当,要是当时便将真经奉赠公子,怎会落些地步?”
忽然心中一动:“公子怎会寻到水牢中来,莫非祁连洞府已破了?”
罗英道:“我是为了寻觅家父,才冒险闯进水牢中来,竟未想到会遇见道长。”
天玄道长诧道:“令尊不是被囚百丈峰么?他怎会……”
突然想起一事,急急又道:“贫道想起来了,水牢之中,连贫道共囚了二人。那一位同难在对面三号牢房,据说禁的日子已经不少,但自从贫道入牢,却从未闻对面有过人声,甚至连呻吟叹息也没有,敢情那人竟是罗大侠?”
罗英点头道:“八成便是家父了,道长略请调息,我去三号牢房看看就来。”
天玄道长叹道:“还能调息什么?贫道一身真气,已被杨洋点破,如今武功尽失,形如废人,公子只管请便,不必以贫道为念。”
罗英听他说得凄凉,不禁大感难过,道:“武功虽失,留得性命,总有练复的时候,道长休要气馁,待救了家父,在下定护送道长出牢。”
说完,正要转身,天玄道长忽然又将他唤住,道:“公子倘能得脱危困,见得本教掌门师兄,务请代贫道转述失经经过,贫遭无德无能,失去重宝,委实愧对祖师……”
罗英略驻足,道:“道长请放宽心,只要在下能够脱困,一定也要救道长出去了。”
天玄道长轻叹道:“怕只怕贫道等不到那时候了……”他语声既低,罗英又急于淌水走向对面牢房,是以这些话并未听见。
对面牢房与其他水牢形式一样,不过四壁较宽,此囚人水坑,也比较深,交叉的铁链上,锁着一个人,污水直浸到他的下颚,那人也低垂着头,一缕缕花白头发,在水中扭民地摆荡不已。
罗英行到牢门边,一颗心直似要从口腔进跳出来,目不转瞬注视着那人,不停地问自己。
“他就是爹爹?他就是爹爹?他就是……”
“不会的!奶奶说过,爹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怎会变得头发都白了?”
“但是……也可能会,可怜他老人家自从含冤被囚百丈峰,十几年来,肉体和心灵上,都受了数不清的折磨,身心憔悴,头发怎能不花白。”
罗英从出世就没见过亲生父亲,多年的思慕,这一刹间全涌上心头,许多反复彷徨的念头,都急着在脑海中闪现,站在牢门边,一时反倒呆了。
那人垂着头,半个面庞等于浸在污水里,不言不动,状如死尸。
水牢里静得可怕,罗英目如火炬,散射着异样而迷惘的光辉,许久,许久,才颤抖着低声叫道:“爹爹——”
谁知这两个字才说出口,蓦听一声尖呼。
“英哥哥,你在哪儿?”
罗英猛地一惊,蓦地扭转头来,又听江瑶尖声急迫地叫声,遥遥从水牢顶上传来。
“英哥哥,英哥哥……”
听她呼叫的声音,不问可知上面激战必有不利的转变,罗英心里一阵慌,无暇回答,赶忙跨前一步,颤声道:“爹!你老人家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英儿……”
那人突然身体一震,竟用疾快无比的速度,蓦地从污水中仰起头来。
目光一触罗英,不觉从心底冒出一阵寒意,敢情那人虽然仰起面庞,而脸上却满布溃烂疮孔,形貌狰狞,使人不寒而栗。
他面目可怖,一双眼神却炯炯逼人,沉声问道:“你……你说……是谁……”
罗英急道:“我是罗英,桃花岛罗英,你老人家可是……爹爹?”
“罗英?桃花岛罗英?”那人在细细咀嚼这几个字,过了片刻,忽然怒目圆睁,大叫道:
“你来干什么?快走!快走!快走!”
这突如其来的呼叫,把罗英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险些一跤跌在污水中。
他连忙扶住石壁,才算撑住身子,含泪道:“爹爹,英儿是来救您老人家出牢的……”
那人奋力把头扭向一边,嘶声大叫道:“不要再说了,快走!快走!’;罗英心里一酸,泪水簌簌而下,低声道:“爹爹,自从英儿出世,就从来没有见过您老人家慈颜,十几年来,踏遍天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老人家—”
那人不待他说完,又颤抖着呼叫道:“别说下去了,快走吧!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救不了我,我也不要人救,只求求你快些离开这儿……”
罗英哭道:“爹爹不让英儿尽孝,英儿也不走了,我就陪着爹爹一起待在水牢里。”
正说着,江瑶的声音又传了下来:“英哥哥,快一些,不能再耽误了,英哥哥……”
罗英心一横,抢前两步,双腿一屈,“卟通”一声跪在污水里,说道:“爹爹,您老人家不体谅英儿,也该体谅可怜的奶奶,她老人家为了爹爹,十几年来,受了多少苦,现在还守在祁连洞府外,等候您老人家的消息……”
那人听了这些话,呼叫顿时低弱了许多,肩头不住耸动,喃喃道:“错了,你错了,我……我不是你的爹爹……”
罗英骇然道:“什么?你说——”
那人回过头来,柔和地望了他一眼,溃烂的脸上,流着两行晶莹泪痕,黯然道:“孩子,你弄错了,你是罗家的好孩子,但是,我却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早就死了!”
罗英厉声道:“不!他老人家没有死,他是被祁连山主从百丈峰劫来,囚禁在水牢里面。”
那人叹道:“水牢囚禁的,只有我和武当天玄道长两人,你要是不信,不妨去其他牢房里找找看。”
罗英大哭叫道:“我不信,我不信,爹爹没有死,他老人家绝没有死!”
那人道:“信与不信,由我自择,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今生今世,你是再也见不到你那可怜的父亲。”
罗英突然从水里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人肩头,摇撼着问:“告诉我,您是谁?您是谁?”
那人烂脸之上,泪如泉涌,摇着头道:“不要问我是谁,我是不值得问的人!”
罗英凄声道:“不!你一定要告诉我,您是谁……”
正在这时候,一条人影忽然从石级上直奔下来,惊惶叫道:“英哥哥,你在哪儿——”
罗英闻声回顾,却见江瑶满身血污,一手持剑,一手护住背上黑毡包裹着的圣手巧匠鲁易,秀发散乱,肩上钉着好几支弩箭。
江瑶一见罗英,气急败坏地叫道:“英哥哥,不好了,咱们已经被困死了!”
罗英剑眉一扬,问道:“鲁老前辈两位弟子呢?”
江瑶在石级边喘息不已,断断续续道:“全都……死了……”
罗英从水中跃起身来,挥剑向壁上铁链砍去,道:“别怕,咱们还可以闯出去。”
他那柄短剑乃是明尘大师所赠,剑锋锐利,只消三数下,其中一条铁链已被砍断,折断的铁链坠落污水,溅起一蓬水花,罗英淌上前,又去砍另一条。
那斑发老人突然一长身,从水坑中直拔而起,举手架住罗英道:“好孩子,不必枉费气力,我若是想走,区区四条铁链,怎能囚得住我?事已急迫,你还是趁早突围逃命吧!”
罗英咬紧牙关,毅然道:“不!要走咱们一起走,您老人家不走,我也绝不离开。”
那人感慨无限,叹道:“傻孩子,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定要纠缠不去呢……”
叹息未已,甬道中脚步纷纭,一大群人蜂涌冲了过来,刀剑连弩,登时把水牢出口堵得风雨不透。
第四十八章 事与愿违
水牢门口人声鼎沸,潮水般冲进一大群人,为首一个,浑身白色劲装,手提缅刀,正是粉蝶侯弭。
侯弭一见牢中情景,得意地尖笑几声,挥刀叱道:“一个也别放漏网,拿下了!”身后哄应—声,十余名赤膊壮汉,一齐向石级尽头奔了过来。
江瑶咬着银牙,重新挺起伤痕累累的身子,挡在石极边沿,一面挥剑迎敌,一面喘息叫道:“英哥哥,快一些,我一个人只怕支撑不住了!”
侯弭一拢缅刀揉身而进,轻薄的笑道:“吃不消就乖乖听话,侯大爷最是怜香惜玉,只要你束手受缚,答应嫁给侯大爷,包总管面前,自有大爷替你承担!”
江瑶银牙一挫,挥剑怒扑而上,叱道:“姑娘纵死也放不过你这狗贼!”
侯弭怪笑道:“你放不过我,我也舍不得你呀!”
这粉蝶侯弭出身绿林采花巨盗,身手矫健,武功不弱,更以人多势众,越发神采飞扬,精神抖擞,缅刀绕体闪动,着着进逼。
江瑶既要护人,又要阻敌,遍休鳞伤,如何胜得了他,未及数招,早巳险像环生,岌岌可危。
罗英望见,心急如焚,颤声对斑发老人说道:“无论您是不是我爹爹,只求您答应跟我们出去,难道您老人家不愿重获自由,倒愿意被囚在牢里受苦么?”
斑发老人喟叹一声,道:“我曾经答应过祁连山主,今生今世,永不出这水牢……”
罗英叫道:“您为什么会答应他?”
斑发老人摇摇头道:“孩子,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是你无法了解的。去吧!外面天地大得很,扬名显威,随心所欲,何苦尽跟我一个没有用的人纠缠不清呢!”
罗英听了这些话,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心酸难禁,热泪滚滚而出。
斑发老人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凄声道:“好孩子,快些去吧!你对你爹爹一片孝思,足可感动天地,他要是还没有死,总有一天,会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值得他骄傲的儿子……”
说到这里,语声已哽咽不清,霍地扭过头去,挥手令罗英快走。
罗英放声大哭道:“求求您,老人家,求求您告诉我,爹爹在什么地方……”
斑发老人忽然旋过身子,一把抱住罗英肩头,但转瞬息间忽又强忍悲伤,握着他手臂向牢外用力一推,喝道:“事已急了,你那同伴转眼就将落改,还不快走?”
罗英方在悲恸,不防那斑发老人一推之下,力道竟十分惊人,身不由己,从牢中直冲出来,踉踉跄跄,险些撞在石级上。
刚站定身子,抬头一望,恰见江瑶被粉蝶侯弭缅刀逼住,已到力尽窘迫的惊险关头。
罗英大喝一声,满腔悲苦,刹时间尽化怒火,挥剑直上。
他此时激愤哀伤达于极点,一股积压在心底的闷气,立刻发泄在粉蝶侯弭身上。
只见他剑掌并旋,寒光盘绕,一出手唰唰唰三招快攻,叮当连声,火花激射,粉蝶侯弭手中缅刀直荡开去,微一错愣,闷哼声处,臂上早中了一剑。
侯弭心头一寒,倒提缅刀,急急向牢门退去。
罗英如疯似狂,大吼—声,抡剑直上。
这一来,倒霉的是那些技艺平凡的牢卒。
罗英短剑倏起倏落,左砍右劈,惨叫之声应手而起,不足片刻,退得稍慢的守牢壮汉,已有七八人溅血横尸,死在剑下。
其余的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一齐退出了水牢。
粉蝶侯弭喝道:“放箭!放箭……”
两名连弩手越众上前,箭盒一抬,咔咔机簧连响,两蓬箭雨,直向罗英漫天射到。
罗英双目尽赤,厉声大喝,迎着那飞蝗般射来的连弩,挥剑直冲了过去。
连弩发射,既快又密,何况两盒同时发射,罗英虽然挥剑拨落大半,仍然有十余支射中他的胸部和肩。
但他毫未查觉,涌身上前,掌打剑劈,顷刻间又杀死七八人。
粉蝶侯弭眼睁睁看见连弩射在罗英身上,竟然无法阻挡,心胆俱裂,首先拖刀纵身逃进甬道,牢卒们顿时大乱,纷纷夺路逃命。
罗英单人只剑往返冲杀,斩伤无数,兀自想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