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罗广斌、杨益言)-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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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师被警察抓走以后,我们夜校的工人子弟,天天想给他报仇,每天晚上掷石头打警察!”余新江放低了声音说道:“到现在我还记得夏老师的相貌。”
“这些事谁也不会忘记。”老大哥的声调也变低了,在余新江耳边说道:“我也记得一个学生,他爸爸是共产党员,二七大罢工时受过伤,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学生的成长!”“老师!”余新江紧抓住他枯瘦的手,低声叫道:“夏老师!”“我现在不姓夏。”老大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过去的历史,敌人不知道。后来,我在成都又一次被捕,和罗世文、车耀先同志一道被押来押去,息烽、白公馆都关过,没有暴露身分……你以后就叫我老大哥。”
余新江默默地听着,心情十分激动。
“你们一来,我就认出了你。你长得和你爸爸当时一个模样。嗳,你爸爸,老余师傅呢?”
余新江说:“爸爸在三·二三斗争中牺牲了。”
老大哥听余新江简要地讲了他爸爸牺牲的经过以后,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你爸爸是个好同志,十多年前,我和他在一个支部;现在,你继承了他的事业,我们又聚在一起了。”
“渣滓洞也有党组织?”
“哪里有斗争,哪里就有党。”老大哥简单地回答道:“你和刘思扬被捕的情况,监狱党组织已经了解。党指定你们和龙光华、丁长发编成一个党小组,丁长发同志担任你们的小组长。”
余新江喜出望外地抓住老大哥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进来的时候,有什么重要消息?”
“毛主席发表了重要文章——《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指出革命已经发展到转折点。……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我全都背得出来。”
余新江正想说下去,一阵梆声惊动了他。
“囚车来了。”老大哥听听梆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出去放风、找水、倒便桶的人们,一一回进牢房。铁门卡嚓一声,锁死了。丁长发把从积雨中舀来的半罐浑黄的水,放在屋角,又回到他惯常倚坐的墙边,咬着空烟斗,默默坐着。
“梆,梆梆,梆梆梆,……”
竹梆声一阵比一阵敲得更紧。
“小余,你听!”刘思扬喊了一声,后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被山谷间骤起的一阵汽车引擎的噪音打断。
梆声刚刚停住,汽车喇叭声又突然响起。从喇叭声中,可以听出那疯狂急驶的汽车正向集中营快速猛冲。余新江立刻翻身起来,挤向牢门口。
“看见了吗?”离签子门较远的人,只能凭着听觉,望着站在前面的背影发问。
“看见了,看见了,……”
“吉普车,后面……”
“后面……还有十轮卡……停了。卡车的帆布篷揭开了……啊,啊!……一副担架……特务抬下了一副担架……”“担架?看清楚了?”
暂时没有回答。
“听说过么?有个叫成岗的硬汉子……”有个声音在说:“他受了重刑……现在下落不明……”
余新江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担架上抬的,该不会是在二处见过的,快要咽气的厂长成岗吧?
黑压压的人影,挤向每间牢门,集中营的人全被惊动了。沉重的皮靴,踏响楼梯,几个挥动手枪的特务,跑上楼来。地坝前面生锈的铁门吱呀吱呀地响着,缓缓地开了……一群持枪的特务,押着一副担架,冲过地坝,径直朝楼口抬来了。楼梯附近,传来一阵嘈杂声,担架上楼了……一群特务粗野杂乱的脚步,踩得楼板吱吱地响。“当啷……当啷……”繁杂的脚步声中,夹着一种迟钝的金属撞击的音响。余新江踮起脚尖,朝外边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那牵动人心的金属碰撞的响声,仍然继续着。“那是什么声音?”后边的人禁不住问。
“不知道……”
“也许是脚镣……等一会儿就晓得了。”
“过楼三室……到楼四室了……”
隔壁的楼八室,传来特务开门的声音。
余新江尽力踮高脚尖,从探望的人头缝里,朝外望着,望着,终于看见了……一床破旧的毯子盖在担架上,毯子底下,躺着一个毫无知觉的躯体……担架从牢门口缓缓抬过,看不见被破毯蒙着的面孔,只看到毯子外面的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脚。一副粗大沉重的铁镣,拖在地上,长长的链环在楼板上拖得当啷当啷地响……被铁镣箍破的脚胫,血肉模糊,带脓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沿着铁链往下涌流……担架猛烈地摇摆着,向前移动,钉死在浮肿的脚胫上的铁镣,像钢锯似的锯着那皮绽肉开的,沾满脓血的踝骨……担架抬进空无一人的楼七室隔壁的牢房。走廊外边的楼板上,遗留着点点滴滴暗红的血水。
“是谁?”楼下牢房击打着楼板,传来了焦急的询问。脚步声在牢门外响,似乎又有人在走动。
龙光华报告了一声:“狗熊抬来了靠背椅,……还有手肘,绳索。”
余新江心情激荡起伏,不安地挨近签子门向楼八室那边凝望着。
朝霞渐渐消逝,一轮骄阳,又从群峰顶上冉冉升起,散射着暑热。远处,荒草覆盖的山顶,近处,密密麻麻的岗亭和电网,像一张木然不动的照片,嵌在签子门外。楼八室门口,守着几个特务,刺刀在朝阳中闪着凶光,连放风的时刻,也不让人接近那间囚禁着昏厥中的重伤者的牢房。
一个特务端了半碗稀饭,从楼七室走过,到隔壁楼八室去了。过一阵,又原样端走了……黄昏时分,又一次送饭,但隔壁的战友仍然没有吃喝……余新江一连几天守候在风门边,急于知道那位战友的消息,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闷热的夜又来了。蚊虫像一团团漆黑的云雾嗡嗡地卷进铁窗……梆声一遍又一遍,从黑夜敲到天明。
天刚破晓,余新江又固执地站在风门边,守候着又一个黎明,守候着隔壁战友的信息,他心里充塞着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位血肉模糊的坚强战士,一定是落到敌人手上的党的重要干部。
一只矫健的苍鹰,缓缓地拍击着翅膀,翱翔在清晨的碧空,它在这阴森荒凉的山谷间盘旋,盘旋,又陡然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飞向远方……从高墙的电网中望着渐渐远逝的雄鹰,余新江抚摸着胸前逐渐平复的刑伤,激跳的心头霍然浮现出对于自由的热望,思绪随着翱翔的雄鹰,飞向远方……肖师傅、陈松林,许多熟悉的面孔在闪现,外边火热的斗争,不知又发展成怎样波澜壮阔的形势了?解放战争的前线,不知又推进到了哪些省份,哪些城镇?多么希望听到胜利的号角啊,多么希望重新回到工人兄弟战斗的队伍!余新江心情激动,又怀念着老许和成岗,谁知道他们此刻关在什么地方?黎明的阳光,在期待中,渐渐露出来。“当——啷,当——啷——”音节明朗的响声,在晨曦中,忽然从风门口传了进来。“当——啷,当——啷!”这声音出现在渣滓洞最宁静的早晨,这声音使楼七室的人都坐了起来,肃静聆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弹奏着一只战斗进行曲!
有节奏的声响,是从囚禁重伤者的楼八室传出的。
清晨里惯常的宁静消失了,虽然室内悄然无声,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激情。谁也想像不到,隔壁新来的战友,竟有这样超人的顽强意志,被担架抬进牢房时,已经是奄奄一息,才过了短短的几天,谁能想到他竟挺身站起,哪怕拖着满身刑具,哪怕即将到临的更惨酷的摧残,哪怕那沉重的铁镣钢锯似的磨锯着皮开肉绽沾满脓血的踝骨,那充溢着胜利信心的脚步,正是对敌人的极度轻蔑,迎着初升的红日,从容不迫地在魔窟中顽强地散步。他用硬朗的脚步声,铁镣碰响的当啷声,向每间牢房致意,慰藉着战友们的关切;并且用钢铁的音节磨励着他自己的,每一个人的顽强斗争的意志。声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有力。“当——啷!当——啷!”铁的链环,重甸甸地敲击在粗糙的楼板上。随着那刚强的脚步移动,不断碰撞出战鼓般的鸣响。
这钢一股的响声把看守们也惊动了。一个浓眉大眼、面目可憎的特务,从办公室闯了出来,那只鹰瓜似的手,紧抓住腰皮带上的枪柄。
“这家伙是谁?”刘思扬挤过来,靠在余新江肩头,轻声问。
“特务看守长,猫头鹰。”龙光华代为回答。
“两手血腥的刽子手……杀害了三百多人!”有人补充了一句。
余新江看出,那个叫猫头鹰的刽子手,两眼正盯住楼上第八号牢房,一步步跨进地坝里来。
“猫头鹰想干涉隔壁战友散步!”
“听!这就是答复……”
靠近牢门的人们,听到在铁链叮当声中,出现了轻轻的歌声。渐渐地,歌声变得昂扬激越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
歌声,像一阵响亮的战鼓,击破禁锢世界的层层密云。歌声,像一片冲锋的号角,唤起人们战斗的激情。这声音呵——象远征归来的壮士,用胜利的微笑,朗声欢呼战友亲切的姓名,更象坚贞的人民之子,在敌人的绞刑架下,宣扬真理必然战胜!
高昂的歌声,战鼓,号角,像春雷一样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人们应声唱着。
“奴隶们,起来,起来!……”更多的人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楼上楼下汇成一片,四面八方,响起了雄壮庄严的歌声。“不准唱歌!”猫头鹰嚎叫了一声,成群的特务也跟着嚷叫。
“谁再唱,马上枪毙!”手在枪上一拍。
可是,那春雷一般的,万众一心的声浪,一旦升起,怎会被这嗡嗡的蚊蝇的阻扰而停歇?潮水般的声浪在不知姓名的、重伤的战友激越的鼓舞下,变得更加高昂豪迈,震撼着魔窟附近的山岗。
猫头鹰脸色铁青,突然冲着楼八室狂喊:“不许你唱!住口!许云峰!”
“许云峰?”突然有人惊问。
“老许!”对面女牢里,飞出一声尖锐的叫唤。“老许!老许!”余新江猛然把头从风门口伸出去,凝望着楼八室。老许——他就关在自己隔壁!余新江满怀激动,张大了嘴巴,迎着老许坚强无畏的歌声纵情高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许云峰站在铁门边,望着天边的繁星。夜已深了,他一点也没有睡意。除了时起时停的竹梆声,间间牢房的战友们,都已经进入梦乡。黄昏时又一次爆发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响。虽然这歌声早就停歇了,但他总感到那具有无穷力量的声音,还久久地在夜空里荡漾: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
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勇敢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
你就是方向!
…………
昏黄的狱灯,照见许云峰目光闪闪的脸,他从晕厥中醒来以后,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力量,这力量正团结着集中营里的战友。虽然这个力量是看不见的,然而确实存在,从那些病弱的战友的脸上,从毫无怨言地承受任何考验的斑斑伤痕中,从显示每一个人的意志与决心的合唱里,都可以感触到这无形的,但是百折不挠的东西。
这和他被捕以前,市委反复地策划着,想和这座集中营里的同志建立联系时的估计完全一样。
许云峰希望迅速找到党的组织。他确信,这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因为,这里的党组织必然和他的想法一样,也急于与他建立联系。他也知道,敌人把他单独囚禁,正是想把他和他的战友们隔离开来,以免他和在敌人疯狂迫害下艰苦斗争的战友发生联系,增强这里的战斗力量。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刚刚开始行动,同志们不是就发现了他吗?战友们的心,是隔离不了的,战友们的歌声和活动,早已超越了层层牢墙的封闭。
许云峰提起脚镣上的铁链,转身离开牢门,慢慢回到简单的地铺去。地铺上只铺着一张带血的破毯子。他不愿在静夜里,再让铁链当啷的响声,惊醒入睡的人们。在这单身牢房里,他久久地怀念着自己的战友,怀念着党,不能入睡。他确信,地下党不会因为这次挫折而中止斗争,但是,党一定会总结经验教训,改变某些斗争策略,今后对敌人的打击,将更准更狠;党的组织将更隐蔽更安全。对于这些,他充满信心。他没有因为自己再不能参加外面的斗争而痛苦,因为他现在又负担了新的斗争责任:千方百计保护党的组织,决不能让敌人嗅出老李、老石和市委的其他同志;同时,他得在新的环境里,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找到这里的党组织,团结群众,加强斗争,粉碎敌人的迫害、分化等各色各样的阴谋。
“梆!梆!……”
隐约地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许云峰抬起头来,朝铁门外望着。昏暗的狱灯,像鬼火一样,四周全是黑黝黝的。
巡夜的特务踏着沉甸甸的步伐,在牢门外走来走去……朦胧中,一声尖锐的啼声,惊醒了他,接着又是几声。许云峰渐渐听清楚了,那是从女牢传出来的一阵阵乳婴的啼哭。“一个新的生命,降生在战斗的环境里!”许云峰从婴儿的啼声中,感到生命的脉搏在跳跃。他翻身起来,提着脚镣上的铁链,走到牢门口,透过夜色,向下望着,心里充满了喜悦。
隔壁牢房的人,也被婴儿的声音惊动了。楼上楼下,人声闹嚷起来。风门边,一阵阵传来充满激情的低语:“男孩还是女孩?问问楼下!”
“女室回答了。是一朵花!”
眼前,仿佛晃动着一个甜甜的婴孩的笑脸。
“给她取个最光彩的名字。”许云峰心里愉快地想。他对这初生婴儿的前途,就像对这集中营里战友们的前途一样,满怀着希望和信心。
…………
天边出现了一抹红霞。许云峰迎着曙光,衷心欢畅地凝望着女牢那边,虽然他此刻还看不见那幼小的生命。
许云峰回过头,目光扫视了一下空空的牢房,提着脚镣走向简陋的地铺。他揭起那床带血的破布毯,又回到牢门边,把布毯从风洞里扔下楼去,又带着命令的语气,对守在地坝对面的特务看守员说道:“把毯子送给女牢,给孩子撕几块尿布。”
说完,许云峰抬起头来,看见最先出去放风的战友们,也正在女牢门口堆放自愿送去的衣物。那些在地坝中散步的人们,脸上闪耀着激动而幸福的光彩。
楼七室出去放风了。许云峰忽然看见余新江的背影:他手里提着水罐,急急地走过地坝,径直绕过这一长列牢房的尽头,转到牢房后面去了。
许云峰昨天就注意到,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到牢房后边寻找水源。人们似乎对牢房背面那片荒坡的每寸土地都仔细研究过,最后还是看中了一处离他的铁窗不远的地方。那里的土地比较潮湿,地面覆盖着一层青苔。雨后,渍起了一潭潭浅浅的泥水,浮着一层肮脏薄膜的水面上不断鼓着水泡,孑孓和沙虫很快也长满了。从那里挖下去,下面很可能找到山泉。
大概,人们都是这样设想的。昨天下午放风的时候,就有人在那里挖过土。轮到放风的人,带镣的战友,跛腿的女同志都轮流到那里去了。没有任何工具,人们就用指尖去掏挖泥石,艰难地但是一心一意地扩大着水坑。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女战友,边挖,还低声唱着一首歌。娓娓的低音,激昂悲壮的感情,在他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