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罗广斌、杨益言)-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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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在哪里呀?”
“刚从总厂开会回来,又到办公室去了。”
“各厂工人都罢工,总厂开会有啥用?”成瑶跳起来就跑。“死丫头,鬼打慌了!”妈妈溺爱地骂着,跨出房门,扶着楼栏杆喊:“回来洗脸!”
“我找二哥!”
女儿头也不回,刚刚转过弯,便见余新江迎面走来。成瑶一把抓住他,高兴地问道:“小余,火烧场上新房子快修起了!明天我再去帮他们搬砖,你去不去?”还没等到回答,她又兴冲冲地说:“我们学校还在给炮厂募捐咧!”余新江微笑着,没有说话。
“你再给我讲点工厂里的事,同学们就是想多听点!”余新江点点头,“先找你二哥吧。”
“二哥在哪里?”
余新江朝办公室一指,成瑶放开手就跑。她刚跑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故意放低声音说:“陈松林问候你。你们两个硬是城隍庙的鼓锤——一对!”
吃罢晚饭,成瑶挽着她二哥——成岗的手臂,从饭厅出来。成岗和他伶俐活泼的妹妹不同,宽肩,方脸,丰满开阔的前额下,长着一双正直的眼睛。他是中等身材,穿一件黄皮茄克,蓝哔叽灯笼裤套在黑亮的半统皮靴里。领口围着紫红色围巾,衬托出脸上经常流露的深思的神情。两兄妹亲昵地踱到楼口的阳台上,向远处了望。这地方,面对着嘉陵江,风景好,地势高,差不多每次回家,成瑶都要习惯地把二哥拖到这里,向他讲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夕阳斜照着流水,碧绿的江面上摇曳着耀眼的金光,成瑶无心去看这些,她兴奋的脸蛋在晚霞中映满了光彩。“二哥,别看嘉陵江了,你听我说嘛!”
“你说吧。”成岗的目光正望着远处的一片红岩,不肯移开。那是中共办事处住过的地方,有名的红岩村。
“二哥,我跟你说嘛!许多同学都要走了……”
成岗猛然回头,看着妹妹,妹妹端正的鼻梁上面,一双秀目,认真地看着他,等待回答。从那双认真的眼光中,成岗发现这个少女已经不再是咿咿呀呀的乳雏,她已成长为一只练羽的海燕,只待一声春雷,就要冲向暴风雨!成岗略带几分激动地凝望着妹妹。
“真的!到农村去,马上就要出发。”妹妹说得很兴奋,一双晶亮的眼睛珍珠般地闪耀着,好像她憧憬过多日的,那些未必能实现的美梦和幻想,都有可能如愿以偿似的。她渴望和派到农村去的同学一样,去参加农民起义,参加武装斗争,到山上打游击,直接消灭反动派,过那种充满浪漫色彩的战斗生活。可是看到哥哥一直没有回答她的话,少女明澈的眼光很快就变得暗涩了。她的心情忧郁不安,茫然地自语着:“你一定又说我年轻不懂事,不让我去……”
成岗方正的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妹妹的心事,他已经猜透了,但他并不急于插话。
“二哥,我们班上走了三个,最近还要走……我多么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但是希望不是幻想。”
成瑶看了看二哥,也把目光投向那金光闪烁的江涛。她不太满意二哥这种抽象的回答。她觉得自己向往的是新生活,而不是幻想。
“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吧。”成岗终于给了妹妹一线希望。停了一下,他又问道:“小妹,你们还在罢课?”“我正要告诉你咧!”妹妹又兴奋起来,“学校已经被迫开除了那个姓魏的,而且不得不宣布保障全校师生的安全。听说教育部还来电报查问,弄得学校当局很伤脑筋。”“教育部?”成岗微笑了。“教育部会查问什么?你们又发快邮代电,把事情闹出去了?”
妹妹点点头:“学联还在上海的报纸上登了通讯……警备司令部一看着慌了,怕事态扩大,连忙写信来说:‘该生密报校友,纯系发泄私愤……’还厚着脸皮声明什么:‘本部并无干涉校政之初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活见鬼!不过魏吉伯还是没有交出来,他们说是:‘本部查无此人;一有下落,当即函告’……”
成瑶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话头一转:“哟,我的书包咧?我的书包咧?”一边叫着,一边慌慌忙忙地离开了阳台。“你到哪里去?”
“拿书包,给你看个东西。”
成瑶很快就转来了,带着神秘的语调说:“专给你带回来的!只许你一个人看!”
成岗微笑着,向成瑶伸出手;成瑶双手按住书包,又提出条件:
“你马上看,看完就还我,明天我要还他……”“……还他?他是谁呀?”成岗带笑地问。
一片羞涩的红云,使成瑶低下头去。成岗却一下子抢下她的书包,边笑边把手伸进去找东西。
“鬼丫头,别想捉弄我,我来检查你的秘密!”
成瑶急得涨红了脸,摇着肩膀和双臂,鼓起腮巴叫喊:“把书包还我!”
成岗从书包里翻出一叠粉红色的打字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油印的字迹,他翻开一看,第一页上清楚地印着几个鲜明的红字——《挺进报》。
“《挺进报》?”成岗迟疑了一下,沉下脸问:“把这拿回来干啥?”
“给你看的。”
成岗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妹妹难以理解的责难:“谁叫你带回来的?”
成瑶惶惑地望着成岗。她满腔的热情,被迎头的冷水浇灭了。但她昂然挺立,不肯让步。
成岗指着《挺进报》严厉地说道:“这东西以后不准带回家来,给人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妹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激动地反驳着:“我没有碰到危险!”
“你太冒失了。”成岗摇了摇头。“这不是勇敢而是冒险!难道你没有看见到处都在搜查《挺进报》?车站、码头,到处都有特务!”
激动中的妹妹,看到二哥越冷静,心里越是生气。她倔立着,简直被这种冷静激恼了。
“危险?我是冒失鬼?”妹妹的脸蛋气得失去了血色,她咬了咬嘴唇,冲着成岗,一口气说了下去:“怪不得人家说你当了厂长就变了!你——胆小,你——害怕,你——不敢和过去的朋友来往!你……好,好!我不连累你……”
说到这里,成瑶陡然住嘴,清泉一样莹洁的泪珠,骤然间沿着她痛苦的面颊往下涌流。她曾经那样地信任二哥,尊敬二哥,可是现在……她难过,失望,突然从成岗手里夺回《挺进报》,几下子撕得粉碎,一把一把的纸片,塞进书包,拧转身,飞快地跑出阳台。
成岗愣了一下,似乎感到自己太粗暴了些。但他又一转念,觉得采取这种严厉的态度,是完全应该的。因此,他只微微缓和了语气,喊道:“小妹,小妹!你转来!”不管二哥怎样喊叫,成瑶头也不回,叮叮咚咚地冲进自己的小屋,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扑到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成岗没有生气,他沉思了片刻,便走到妹妹的门口,拍了拍门。妹妹没有理睬。他又站了一阵,暂时也不想多作解释,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成岗默默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夜已深了,他还没有入睡。傍晚时,妹妹的谈话,仍然牵动着他的思绪。妹妹这次回来,似乎有一种和过去不同的变化。她看《挺进报》了,也许和地下组织有了更多的联系?是的,她正在接触生活,而且开始投身到革命激流中来了。她年轻、单纯,不懂得怎样斗争,而且有些任性,可是,在斗争风暴的锻炼下,会一天天地成熟起来的。
成岗想着妹妹,许多往事,都在眼前浮现出来,抗日战争初期,成岗跟着父母,流亡到四川。1943年,父亲病故后,他失学了。后来,考进长江兵工总厂,当了一名职员——厂本部办公厅庶务科的办事员。跨进这座国民党反动派控制森严的兵工厂,成岗直接接触到死气沉沉的黑暗世界。高级职员们穿着美式军装,一天到晚跑金融市场,投机、操纵、贪污、囤积……疯狂地吮吸着人民的血汗。面对着这些事情,年轻的成岗,感到有说不出的恼怒和厌恶。办公室里,多半是些油头滑脑的家伙,每天的工作,不外乎看报,聊天,吹电影,谈女人……还有几个很少上班的女同事,都是凭裙带关系进厂的交际花一般的女人,除了领薪水,平时很难见到她们的影子。
第一次领过薪金后,没几天,庶务科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同事,突然变得每天准时上班了。她穿的衣服又紧又小,浑身显出曲线,一来,就坐在成岗对面打毛线衣。不时地停下针,瞟着成岗。
“喂,小伙子,你是刚来的?我头发上的夜巴黎香水不会使你讨厌吧!”
“成岗,你喜欢女人的口红么?”
有一次,她竟然坐到成岗的写字台上,伸出尖尖的涂满寇丹的指甲,娇声娇气地说:“小伙子,帮我剪剪指甲,嗯……”
“老成,何乐而不为呀!”旁边有人在凑趣。
成岗不理睬旁人的挑逗,他鄙弃地直视着这个无聊的寄生虫,冷冷地说: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请自爱点!”
有个同事笑嘻嘻地劝解着:“人生一世,逢场作戏而已,何必认真嘛。”
这件事立刻在办公室里被议论开了:“送到嘴里的自来食也不吃,哈哈哈……”
“人家是出污泥而不染呀!”
“啥哟,没见过世面的小傻瓜!”
两年的时间,就在这发霉的环境里过去了。可是成岗并不感到寂寞,因为他有一批朋友,一些过去的进步同学和厂里工人读书会的成员,经常在一起阅读《新华日报》,讨论时事,参加各种进步活动。
年轻朋友们一心向往着解放区,联名给《新华日报》写了信,请求帮助。
成岗完全没有想到,持着他们的信,悄悄找到家里来访问的,竟是抗日战争初期到延安去的久已失去联系的大哥!“大哥!”成岗拥抱着久别重逢的大哥问:“你怎么也在重庆?”
“去年才调到中共办事处工作,住在红岩村。”大哥解释道:“一来重庆,就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直到报馆把这封信转给我。”
“啊,太好了,”成岗忍不住问道:“大哥,我们都能去解放区吗?”
“不一定。”
“为什么?”成岗不能不惊诧了。
“国民党统治区也需要人。”
成岗立刻同意了这个看法。大哥根据他的朋友们的情况,作了安排,一批朋友走了,一批朋友留了下来。成岗入党,是他大哥介绍的。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复员、还乡的浪潮,卷着工厂里的大大小小的头目,随着官僚资本和反动政权到南京、上海发接收财去了。可是,许许多多从外地流亡来的工人,熬到了胜利,仍然有家归不得。同时,工厂减产,停工和解雇,威胁着工人的生活,到处都是饥饿和混乱。
一天,总厂办公厅突然通知成岗,要他到长江兵工总厂附属的修配厂去作管理员。这是座小厂,只有三几百工人,抗日战争结束,便停工了。国民党反动派有自己的算盘:要机器,美国会源源送来,用不着这个破工厂来制造;要武器,更有的是,美军剩余的战略物资,一船船无偿地送进港口。现在这个厂,留下的遣散不走的工人,日夜请愿、闹事,影响到总厂,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办公厅对付不了,感到头疼,才把年轻的成岗,勉强塞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成岗把调动工作的事,向党组织汇报了。大哥听了情况后,立即告诉他说:要作好这件工作。这个厂里的基础比较薄弱,只有个姓肖的老师傅是党员。要成岗团结工人,恢复生产,组织斗争。成岗把党的指示牢记着,接受了新的任务。
成岗来到修配厂。厂里只有几座冷落破烂的车间,到处野草丛生。几百工人,挤在破旧不堪的捆绑工棚里,拖儿带女,无处可去——他们都是抗战期间和工厂一道从外省迁移来的,停工以来,一文钱的工资也没有发。这个烂摊子现在丢给了成岗,要他“管理”的,就是那些破铜烂铁和几百个打发不走的失业工人。
眼看着工人生活的艰难困苦,成岗心里感到十分痛楚。他在几座工棚里转来转去,想和工人商量。工人却冷淡地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新来的管理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像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成岗偶然走到布告栏附近,闯进他的眼帘的,竟是几张充满愤怒的标语:
“我们要吃饭!”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成岗的眼睛睁大了。这些标语是工人用粗放的笔锋写的。他心里热呼呼地,马上感到一种力量。
和工人的标语贴在一起的,还有些纸色发黄的陈旧布告,最大的一张上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奉国防部兵工署通令工字第0272号
为通令事,查本部所属各厂,概系军事机关,所有员工,具有军人身分,怠工罢工,均属违犯军纪行为。此后本部所属各厂,如有上项事情发生,该厂即行停办,并将肇事首要分子扭送军法机关讯究!……“罢工要停厂,这里的工人没有罢工也被停厂!”成岗气愤地继续往下看。
……查胜利以来,各工厂的产品滞销,生产相继停止,即本厂产品,亦无存在之必要,只系兵工署为大众生活,苦心孤诣保持之下得以生存……凡我员工,自应仰体斯旨……
布告上面,有人用红铅笔批了两个大字:“放屁!”旁边,又是一张被撕掉了的布告,还剩下一行大字,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为所属修配厂暂停生产……就在撕掉布告的地方,写着一行粉笔字:“不准停厂,立刻开工!”
工人们渐渐围上来了,一些人脸色激动,更多的人紧握拳头,沉默着。
成岗回转身来,迎着逼上前来的愤怒不语的人群。一个结实的年轻工人,敞开衣襟,双手叉在腰间,突然大声质问:“你是管理员?我问你,工厂到底还办不办?”成岗没有回答。
一个衰弱不堪的工人上前几步,嘴唇哆嗦着说:“管理员,我们的东西卖光了,买米的钱也没有……”“救救我的孩子吧,支点钱去捡付药……”
“…………”
断炊的工人们眼中喷射出怒火!
“胜利,这是什么胜利?”
“他妈的,发够了国难财,现在又去发‘劫(接)收’财,老子连家也回不了……”
“把工厂分了!”最先讲话的青年工人,挥动双手叫了一声,又回过头对着人群喊:“我们把机器拿去卖!”“卖机器?”成岗心里动了一下,但他没有把握:靠卖机器能够养活几百工人吗?
“卖?谁要这些破机器?”一个老工人说:“余新江这个办法要不得,卖了机器,我们工人更活不下去!”老工人大声说着,分开众人,走到成岗面前。
“你们到底发不发工资?”
成岗心里很高兴。工人兄弟昂扬的斗志,鼓舞着他;可是,他不能在这里表白自己,他不能这样作。
“他妈的不讲话,装死,捶他狗日的!”还是那个敞开衣襟,露出黑胸膛的青年工人余新江,叫得最响。“揍他!”几个青年工人跟着涌上前来,一个圆脸小伙子,长得矮笃笃的,挥着拳头吼叫。他是余新江的好朋友陈松林。“慢点!”成岗摆了摆手,高声说道:“弟兄们,听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回不了家乡的。我们都不是发国难财、接收财的人!我们是受苦人,可是我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个人!我们工人……”
“妈的,少罗嗦!我们要马上复工。答不答应?”又是余新江的声气,那个圆脸小伙子也在附和。
“马上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