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1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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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怀岸
“老子这就去杀了狗日的陆少华。”猪脑壳陈二一边从墙壁上摘下他爹生前用过的杀猪尖刀，一边给他娘说。说完，他就跨出了门槛，雄赳赳地往村子中央走去。娘说：“儿子，你动手时要狠，像你爹杀猪那样一刀下去要准确有力，不准屙软壳蛋。”娘望着猪脑壳陈二一高一低摇摇晃晃的背影，又骂了一句：“球货！”
第一个看见猪脑壳陈二去杀人的是他的邻居陆少军。准确地说，陆少军是先看见猪脑壳陈二手里的那把杀猪尖刀，然后才看见猪脑壳陈二这个人。这时候是正午，春天的太阳懒洋洋的，但它的光线还是十分的明媚，陆少军蹲在屋檐下喝白开水泡饭，一抬头，就看见了陈大中死后五年都没得人用了的那把精钢打造的杀猪尖刀，它在明媚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片亮晃晃的光芒，射得陆少军的眼眸子酸痛了一下。陆少军再不敢看第二眼那把光芒四射的杀猪尖刀，他抬眼就看见了手提尖刀的猪脑壳陈二。陆少军奇怪猪脑壳陈二怎么会手提一把杀猪尖刀，他大声地问：“猪脑壳陈二，你提把刀子去做什么？”
猪脑壳陈二把手里的尖刀一抡，扬起一片耀眼的光芒，他也大声地说：“老子要去杀了狗日的陆少华。”
陆少军说：“好呀，那个狗日的是该有人杀他了。你去杀吧。”
猪脑壳陈二看着陆少军站起身来，端碗走进了屋里，一会儿，陆少军又从屋里出来，他说：“猪脑壳陈二，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要去杀狗日的陆少华吗？”
猪脑壳陈二站在那里是在等陆少军问他为什么要杀陆少华，但陆少军始终没问他。猪脑壳陈二感到有些难堪，就从路边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梗，戳进嘴里装着剔牙。陆少军催他：“快去呀，快去呀！”
猪脑壳陈二说：“陆少军你是陆少华亲兄弟，陆少华真该杀吗？你讲他是不是该杀？”
陆少军说：“该杀，该杀。”
猪脑壳陈二说：“那我就真要去杀他了。”
陆少军挥了挥手，说：“杀他我没得意见，你快去吧。”
猪脑壳陈二说：“我真去了。”走了几步，他又走回来，问陆少军：“我不知道陆少华在哪儿，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陆少军说：“陆少华在大队部坪场上开组长会。”
于是，猪脑壳陈二振作了一下精神，手提杀猪尖刀明晃晃地向大队部坪场方向走去。他嘴里戳着一根狗尾巴草梗，嘴角有些歪斜，止不住口里的涎水向外流淌，那些时断时续的涎水都滴在他敞开的左胸上，左胸就亮汪汪的一片了，像他手里提着的杀猪尖刀一样，不时也能反射出细碎明亮的光芒。猪脑壳陈二取下嘴里的狗尾巴草梗，丢掉它的时候他看到陆少军不阴不阳地跟在他两三丈远的后面。陆少军把衣服披起，像没吃中午饭，走路一点劲都没得。陆少军这是要看我去杀陆少华，猪脑壳陈二想。他觉得自己走得雄壮有力，所以他感到心里很快活。
走了一截路，在过一条溪沟上的小桥时，猪脑壳陈二碰上了陈大顺、陆少阳、赵五平他们。这次是陈大顺、陆少阳、赵五平他们先看见猪脑壳陈二这个人。陈大顺说：“你们看猪脑壳陈二今天走路多起劲，咚咚的响，跟平日里不是一个样。”
大家都说：“是呀，是呀，今天他怎么的了，太阳黄黄的，没变天呀。”
赵五平就喊：“猪脑壳陈二，你去做什么呀，雄赳赳气昂昂的，是要跨过鸭绿江保祖国卫和平吗？”
这时，陈大顺看见了猪脑壳陈二手里的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尖刀，他认得那是他哥陈大中生前杀猪时用的死后已经五年没得人用了的花了二石谷子换来的精钢打造的杀猪尖刀。他说：“哎哟，猪脑壳陈二你是要接你爹的班吗，给队里作屠夫？”
猪脑壳陈二又把手里的尖刀一抡，扬起一片耀眼的白光，然后大声地说：“老子要去杀了狗日的陆少华。”
陈大顺装出很意外的样子，说：“噫，猪脑壳陈二要去杀人，不错，不错！”
陆少阳笑着说：“猪脑壳陈二，你真的敢杀人吗？”
猪脑壳陈二梗着脖子说：“敢，老子不敢杀人哪个敢杀人。”
陆少阳说：“大队长你也敢杀？”
猪脑壳陈二扬起头，甩出一大串涎水，没滴在他亮汪汪的左胸上，却落在右胸上了，说：“敢，老子管他是不是大队长，老子哪个都敢杀。”
赵五平说：“要得，要得，猪脑壳陈二要得。”
陈大顺笑岔了气，胡子乱抖，抖落了许多泥土，缓过气来，说：“你老子陈大中没白养你，他是杀猪的，你是宰人的。”
猪脑壳陈二又站着不动了，他等着别人问他为什么要杀陆少华，果然，赵五平对这个问题发生了兴趣。
赵五平笑着问他：“猪脑壳陈二，你不去杀陆少华行吗？”
猪脑壳陈二断然拒绝：“不行，他狗日的该杀，刚才他兄弟陆少军都有说狗日的陆少华该杀。”
赵五平正色地说：“猪脑壳陈二，杀人不是好玩的，杀人也是不能没有理由的，不然你杀过来他杀过去，这世界上还有人吗？你告诉我们，你有什么理由要杀陆少华。陆少华是大队长，我们不允许你猪脑壳陈二随随便便就把他杀了。”
猪脑壳陈二分辩说：“陆少华他狗日的欺负我媳妇。”
猪脑壳陈二说：“他狗日的糟蹋了我媳妇。”
赵五平追问：“陆少华他是怎么糟蹋你媳妇的？”
猪脑壳陈二望着赵五平，又望了望陈大顺和陆少阳，他嘴角的涎水又要往外溢了，抬起左手抹了一下嘴巴，说：“我娘说过不让我给外人说的。”
这时，陆少阳唬下脸说：“猪脑壳陈二，你不老实交待陆少华怎么糟蹋你媳妇的，我们就坚决不准你去杀陆少华，我们还要汇报大队书记，把你在村子的槐树上吊三天三夜，直到你老实交待为止。”
说到大队书记，大队书记赵成林就来了。赵成林刚从公社开会回来，挨了公社书记的一顿训，心情有些不好，阴沉着脸。他是同会计赵三癞子一起过来的，见几个人围着猪脑壳陈二，他没看见猪脑壳陈二手里提着一把光芒四射的杀猪尖刀，没好气地说：“你们围着猪脑壳陈二做什么，是不是偷懒怠工？”
陈大顺笑着说：“赵书记，猪脑壳陈二要去杀人，你没看见他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尖刀？”
赵成林惊讶地说：“噫，这倒新鲜，猪脑壳陈二，你告诉我你要去杀谁？”
猪脑壳陈二说：“老子要去杀狗日的陆少华。”
赵成林说：“好呀，好呀，你杀了陆少华我就让你当大队长。”
赵成林自始至终都没看到猪脑壳陈二手里的那把杀猪尖刀，他不相信猪脑壳陈二手里会有把尖刀，所以他没有必要去看。但会计赵三癞子看到了，所以他就留了下来。
走了老远，赵成林还回头说了一句：“猪脑壳陈二，你杀了陆少华别忘了向我汇报。”
赵成林走后，赵五平就接着前面被打断的话题说：“猪脑壳陈二，你还没有老实交待陆少华欺负你媳妇的问题。”
猪脑壳陈二嗫嚅着说：“陆少华他让我去猪场喂猪，他就跑到我屋里骑我媳妇。”
赵三癞子来了兴趣，说：“他是怎么骑的？穿起衣服裤子骑的？”
猪脑壳陈二说：“我没看见，是我娘说的。”
赵五平说：“他每次骑多久？一共骑了多少次？你要老实交待。”
猪脑壳陈二赤红着脸说：“我哪里晓得，反正狗日的骑了我媳妇。”
陆少阳说：“猪脑壳陈二，你要有事实依据，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当然啦，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你没看见陆少华骑你媳妇，你就是冤枉陆少华，冤枉陆大队长。”
猪脑壳陈二分辩说：“我老娘亲眼看见的，你们讲话不着数？”
他的脑门上已经急出了汗水。同时，左胸上也更亮汪汪了一层。
赵五平说：“着数。谁看见了都着数，况且是你娘。”
猪脑壳陈二又问陆少阳着不着数，陆少阳也说着数。陈大顺又好气又好笑，说：“你真是个猪脑壳，你这是我哥陈大中杀猪杀多了取命取狠了的报应。”
猪脑壳陈二问陈大中：“你讲到底着不着数？”
赵三癞子凑过来替陈大中回答：“着数，着数。”
走上前来的陆少军不等猪脑壳陈二问他，主动开口说：“着数，猪脑壳陈二讲的没有不着数的。”
猪脑壳陈二又说：“陆少华狗日的该不该杀？他狗日的糟蹋了我媳妇他就该杀。”
赵五平说：“该杀，狗日的陆少华该杀。”
陆少军说：“该杀，你不去杀他我都要去杀他。”
陈大顺说：“你赶快去杀狗日的。”
赵三癞子说：“快去吧，我都等不及了。”
陆少阳故意说：“陆少华不该杀，他是大队长，骑你媳妇就该杀，那不成。”
猪脑壳陈二就认真地看着陆少阳，看得陆少阳心里有些发毛。陆少阳问他：“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猪脑壳陈二认真地问陆少阳：“狗日的陆少华糟蹋你媳妇你杀不杀他？”
陆少阳闻言跳起双脚说：“他狗日的敢动他嫂子一根毛，老子早就把他剁了，还轮得到你去杀他！”
大家都催猪脑壳陈二，说：“快走吧，陆少华在大队部坪场上开组长会，去迟了你找不到他了。”
猪脑壳陈二抡了一下手里的尖刀，扬起一片光芒，再次气宇轩昂地往大队部坪场方向走去。陆少军、陈大顺、陆少阳、赵五平和赵三癞子他们跟在他后面。不一会儿，猪脑壳陈二的身后已经跟了一大群人。人群中不时有新加入进来的人问他：“猪脑壳陈二，你提把刀子去做什么？”
猪脑壳陈二就把手里的尖刀一抡，扬起一片光芒，然后很雄壮地回答——
“老子要去杀了狗日的陆少华！”
那天，我是在猪脑壳陈二走到隔大队部坪场三五十米远的地方加入到跟在他后面的人群中去的。我记得那天是礼拜六，我从公社中学放学回来，刚走进村子里，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向大队部方向涌去。那年我十三岁，比村子里任何一个人更喜欢凑热闹。我把书包随便往大路边的田埂上一撂，顾不上回家吃中午饭，空起肚子就向那群人追去。
还未追上那群人，我就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是猪脑壳陈二，我老远就发现今天的猪脑壳陈二非同凡响，雄赳赳气昂昂的，我甚至听到了他走路发出的咚咚的脚步声，雄壮而又有力。正在我疑惑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新加入进来的人问猪脑壳陈二提把刀子去做什么，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尖刀是挂在他家墙壁上已经五年没得人用了的他爹陈大中留下来的精钢打造的杀猪尖刀。我正奇怪窝囊了半辈子的猪脑壳陈二今日何以如此雄赳赳气昂昂，他提把杀猪尖刀去做什么，他这个人别说杀猪，就是杀一只鸡，甚至是杀死一只蚂蚁都没得胆子，令我深感意外的是我听到了猪脑壳陈二响亮的回答声——
“老子要去杀了狗日的陆少华！”
我记得当时我为他这句话激动了不下三分钟，我甚至激动得差点脱口叫出猪脑壳陈二万岁万万岁。我为什么如此激动，是因为我跟猪脑壳陈二的关系非同一般。怎么个非同一般法？到了小说的结尾你就知道了。就在半小时前，在从公社中学回村的路上，我还为维护猪脑壳陈二的尊严跟人大战了一场。那个人就是大队长陆少华的儿子陆晓文。放学的路上，陆晓文一个劲地跟我说猪脑壳陈二是窝囊废，是鼻涕虫，是二百五，是人渣，是垃圾，我实在听不过去了，就对他大打出手，陆晓文也不赖，跟我对打，虽然他长我一岁，我一发狠他就不是我对手，被我打趴了。我现在脸上手上有几道血印子，就是陆晓文留下的。陆晓文边跟我打架边哭着威胁我说要告诉他爹陆少华，让陆少华狠狠收拾我。他不提陆少华还好，一提陆少华我下手更狠了。不过，现在我却一点也不担心陆晓文会向他爹陆少华告黑状，因为陆晓文躺在一丛刺蓬里一时半会儿是绝对起不来的。陆晓文的头上有一个鸡蛋大的窟窿，我把他扔进刺蓬的时候还在往外冒血，不过现在还冒不冒也说不定。我在心里想，我小武子已经英武了一回，你猪脑壳陈二也该英武一番了，不然整个村子里的人把你球毛都懒得当一根。很显然，就像陆晓文说的，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把他当傻子，当二百五，当窝囊废，当鼻涕虫，当人渣，当垃圾。狗日的陆少华讲得更刻毒，说他脑壳里不是猪大肠就是猪大粪，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猪脑壳陈二就这样叫出名了。他叔陈大顺由此追根溯源，说猪脑壳陈二是他爹陈大中杀猪取命太多，遭报应了。我从不把猪脑壳陈二当傻子、当二百五、当人渣、当垃圾看，我就是觉得他太窝囊，太胆儿小了，由着别人欺负。世界上胆儿小的都是猪脑壳、是二百五吗？当然他的形象也不太好，时常会流涎水，世界上流涎水的都是人渣、是垃圾吗？小孩子都流涎水，他们一个也不傻。
我跟在猪脑壳陈二后面的人群中，没有跟猪脑壳陈二打招呼，我和所有的人一样兴奋地跟着他去大队部坪场上，看他敢不敢真杀了大队长陆少华。与所有的人不同的是，我心里比他们多了一层担忧，我担心猪脑壳陈二到时候会屙软壳蛋，他见了大队长陆少华所有的勇气都会烟消云散，陆少华一瞪眼睛，就会吓得他手里的尖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若是这种后果就会让我觉得太丢脸了。
我希望猪脑壳陈二的勇气一直坚持到他杀死陆少华之后还是那么雄赳赳气昂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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