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长流-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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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
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
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
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
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
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
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
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
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
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
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
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
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
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
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
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
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
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
姨父说:混帐!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
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
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
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
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姨母虽然住在
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
姨母风韵永存。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
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
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
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
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但也没有离婚。姨母曾提过!姨父不同意。又是五
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我在苦恼中寻求姨
母的支持。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
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
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
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
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
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
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
是最好的了。
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
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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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
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
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
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狱,
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
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
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
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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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明天,我说。
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
的头发。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没有明天的谈话。谈什么?
再见朋友。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
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
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
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
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面
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
谢谢!我说。
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我警惕地望着电话。迟迟不敢去接。本来我真有点喜欢
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再说本
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我悄悄退了,你
不再找我。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
我只好提起了话筒,但我不说话。
喂!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吗?
我忙说:小姐有人,对不起。
小姐说:我是宾馆总台,刚才和您为进餐的事通过话。
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小姐有事?
小姐说:我们来了一个紧急任务。明天我们要接待一个重要会议。这样,我们必须
调整一下房间。您是否能够到山上的六号楼去住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在庐山运气这么好,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要换个住处机
会就主动上门了。
我说:调出主楼去六号楼?就是山上那几栋小别墅其中的一栋?
小姐说:是的。最上面的那栋。那别墅是太旧了一点儿,但房间还是按标准房间准
备的,有热水和卫生间。没有电话电视,我们给你优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费。
我说:好的我愿意!
我岂止愿意?我求之不得呢!眼下庐山游客爆满,我想换个住处谈何容易。况且这
种现代楼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驰神往。
我和小姐在电话里同时向对方说:谢谢!
我们笑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大大咧咧地参加了农改会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早上
好。
这是早上。当清新的太阳射着六号楼侧面的古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推开了六号楼
的大门。石头的墙壁,苍绿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树,台阶上有只昨夜蜕留的知了壳。
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摆着沙发和茶几。客厅过去是一道走廊,走廊里有四间房。一间
房堆满旧桌椅,是仓库,一间房是洗衣房,可水龙头全锈了,因为现在宾馆用洗衣机了。
还有一间是客房,房门上挂了只大大的守卫牌锁。我把那锁调皮地拨弄了一下。能不叫
人高兴?这栋小别墅等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上山时,我替服务员拎着两瓶开水。因为服务员是位大妈。进到屋里,大妈气喘吁
吁,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
我说:大妈您别客气。
大妈说:大姐我把钥匙给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有风湿病。
太好了!谁不乐意宾至如归,像主人一样拥有随意进出的自由!
大妈给了一把挂锁钥匙,交代说:这是你房门的。又给了一把较大的挂锁钥匙,说:
这是大门的。出门把房门大门都锁好。
我接过钥匙。我说:大妈,今天您就别做卫生了。开水也够了。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领情了。谢谢!
我也说:谢谢!
我真心地感谢这位服务员大妈,就和真心地感谢总台服务员小姐一样。
我在房间安顿好行李。端了一杯自开水喝着。一边喝一边逛来逛去,左瞧右瞧。我
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想象有客人来访的情形。我又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几只
硕大的黑蚂蚁从松树上下来,爬上我的脚,弄得人痒痒的,十分有趣。
这小别墅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四室一厅单元房,握着它的钥匙真有宾至如归的温
暖感觉。我怀着温暖,锁好了几重门,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庐山植物园玩一天。
庐山离武汉比较近,我已经来庐山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医学院读书时利用暑假来
的。背着大书包,一处处景点抄录槛联和收集典故传说。第二次是打着团旗上山,我们
医院共青团委组织优秀团员上庐山搞夏令营。那次迷恋拍照。在所有景点换了不同的衣
裙摆出各种姿势照像。再后来是上山开会。这时对风景已经无所谓,只图个凉爽,呆在
招待所看武侠小说。从前我忽略了植物园,竟把它当作一个单位,就像庐山气象站或者
育种站一样。实际上庐山植物园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森林花园。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几个
留学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国创办的世外桃源。现在我的认识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
是何等地矫情和愚蠢。
我最简单地穿着布衬衣,赤脚凉鞋,戴顶草帽,在绿色的植物园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我喜欢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它们走上去弹性十足,无比舒服。我偏爱针叶林。它
们的树干挺直刚劲,叶色绿得沉着苍翠,最可喜的是它们还能够无花而香。真是德才兼
备,品貌双全。
吃过快餐午饭后,我选择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龙柏,在它身边的荫凉里躺下小慈。我
躺在厚软如毯的草坪上,胸前盖着草帽,头上是几颗百年松杉铺开的伞一般的叶冠,晶
莹的蓝色的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里缓缓跳动。我的身我的心在这个时候像被剪断的弹簧,
松开,一点儿不需要带劲地松开。紧张业已消散,四肢软如棉条,心也闭上了眼睛。多
好!没有林立的灰色高楼,没有水泥大街,没有冒着汽油臭味的汽车,没有会议谈话工
作责任,没有抽水马桶坏了,没有房顶漏雨了,没有菜场,没有酒宴没有抱怨和议论,
不平和愤慨。今天什么都没有,多好!我珍惜这正在过去的分分秒秒。
从前的确有这一段跑马看风景的少年时光。现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够如此舒服地
躺在喜爱的针叶林中,这来之不易。且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缠身,单说经济力量我也
是无法住星级宾馆,飞机来火车去的。我是一个靠每月两百块钱工资维持生活的国家事
业单位工作人员。如果不是替大企业写点报告文学,人家提供资助,我哪儿敢怀揣星级
宾馆的包房钥匙躺在大自然怀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为我喜欢上了我的
这份工作。它清贫,可我喜欢。那我只得接受这份清贫。几年前有个学医时候的女同学
来找我,约我和她辞职去开私人医院。医院的专科只设两项:美容和人工流产。她一连
三天住在我家说服我。她先前计划的是让我负责美容,美容包括纹眉毛纹眼线割双眼皮
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后来退让到让我负责人工流产。人工流产仅仅就是把三个月之内的
胚胎从子宫里刮出来。利润还是平分。我仍然犹豫不决。她咬牙说:利润四六开!我四
你六!
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我
是副班长。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
最后我决定不干。我知道我如果干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干。因为我更喜欢文
字工作。
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
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你现在算什么?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