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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鬼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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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是不是与是都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末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她说:“那面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末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说而一直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的圆桌上边,拿起一支烟,一匣洋火,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追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烟,等她从嘴里吐出烟来。可是她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口烟吐出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地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赶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始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看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哪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再会。假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灰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门深闭着。我敲了许久,无人来应。附近的人家有鸡叫在啼,使我悟到这该是她就寝的时候了,而她的家人一定还没有起,那么我为什么要惊醒她们的好梦呢。
于是我决计先在附近走走,再打算来看她。但是向左看去,小巷曲折,为怕摸错路门,我于是拿笔在她的屋门上做个记号,记得那时我袋里正有一支红蓝铅笔,我就随便写了“神秘的生活”五字,迟缓地向左手走着。
天色已经亮了,街头也有一二农夫出来,我一路记着转角的地方缓步走着,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慢慢碰见了更多的人,再转两个弯,我穿过一条比较宽阔的街,两面有些铺子也都开市了。
我拣定了一家茶馆,又到附近买了些烧饼油条进去,于是我在面对街道的座位坐下,喝着茶吃着我手头的食物,望着街上渐渐加多的人群,想着我一夜的际遇,一种难以抵抗的倦怠袭来,我不禁闭起眼睛伏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太阳已是很高,茶馆里的人也多了;我回忆昨夜的事正如梦中度过一样,我这时忽然想起许多笔记里的故事,夜里鬼所幻的房子,在白天里看来会就是坟墓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叫了二杯烧酒喝了,付了钱,匆匆走出茶馆,向着我来路走去,那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呼吸也很迫促似的,想着这所我昨夜受过痛苦,享过温存,露过笑容,流过眼泪的房间现在是坟墓呢,还是房屋?那么这也判定了她到底是人呢还是鬼?
我匆匆走着走着,终于到了那条小巷。远望那堆屋依然好好地立着,难道我走近去会变成坟墓么?我心跳得更厉害了,脚步也放得更快,我注视着那所房屋奔了过去。
的确不是坟墓,我留下的红字也还在,那末一定是没有弄错了。于是我大着胆子敲起门来。
大概不下一刻钟吧,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她自己即使甜睡着,那么她的家人呢?
她的家人,是的。我想还是把烟斗留在门口地上,问起我时,可以将寻烟斗作个理由到她的房内去,在遍寻不着以后,那末在出来的时候,不妨惊奇地说:“原来是掉在门口呀!”的。
我于是把烟斗抛在地上。再敲那门。
门还是没有开,但是邻近的两扇大门开了,出来一个叫约有六十岁的老婆婆,耳朵有三分聋似的,大声的问我:
“你干么?”
“我,我敲这家的门呀!”
“这家的门?”她愠怒的说:“这门就是我们的。”
“那么,好极了。”我说:“请问,老婆婆,我找你们里面住着的一位小姐。”
“先生,你算是寻那一家?”
“我说那里面住着一位小姐。”我指指那小门说。
“那扇门?”她笑了:“那时我们经年都不开的,有人都从这里进出。”
“那末这小姐就住在你们这里的。”
“我们这里,没有小姐。我在这里住了快四十年,可是一直没有看见你。”
“不,老婆婆,我要拜访一位你们的亲戚,住在朝东楼上的小姐,常常穿黑衣服的小姐。”
“先生,我耳朵不太好,你不要同我讲的太罗嗦,请你只告诉我你要问姓什么的人好了。”
“啊。。。。。。啊。。。。。。姓,姓。。。。。。姓鬼的。”我从来不知她到底姓什么。
“什么?姓鬼的?百家姓里也没有姓鬼,你别是见鬼了吧?”
“老婆婆,我实在没有弄错,你们这里。。。。。。”
“先生,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还不知道吗?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她说完了就要关门,可是我早把一只脚同半个身子放在门内了。
“你别处去问问,别耽误了工夫了。”
“老婆婆,不瞒你说,她的确住在这里,我昨天晚上还来过的。”
“你别是疯了,你要看的是小姐,你又说昨天晚上来过,假如真是住着小姐,晚上也不许你来;假如你昨天晚上来过,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我有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
“一个烟斗。”
“烟斗?那不是在那门口的地上么?”这位老婆婆耳朵虽聋,眼睛可亮,她好像捉住了我秘密般的指那我放在地上的烟斗:“我说,你先生太糊涂了,烟斗掉在路上,人家门口,怎么说是掉在人家小姐屋里呢?幸亏碰着我老太婆,要是别人,你看,你的话是多么犯忌呀,人家打你耳光,你都没有话说得。”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气一馁,脚一伸,她的门已经碰得关上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需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我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末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末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地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候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休息过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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