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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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什么都不想。为什么自杀?我为什么想自杀?这没必要,因为无论如何,死亡会来临的,它总有一天会来临的。这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事情,为什么要把它搞得异乎寻常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英雄呢?我们已经够不幸了,为什么还要愁上加愁、火上浇油呢?
我活着。看,看看我,我在跟您说话,自杀的愿望正在消失。我看着四周。我忘了。我不想您。这没必要,我在写,当《玛 · 杜》写完时,我都不想再看它。写了这么一本书我感到羞愧,我想把一切都砸了。是您把我的稿子寄给杰洛姆 · 兰东的。您说:“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让别人读、让人误解让人错怪呢?不应该害怕,这没关系。”
杜拉斯在。谁也不敢怎么样。也许有一天,大家都会真的读它,不带任何偏见,忘了作者的名字。像孩子一样开始读,进入故事当中,同时写作和阅读。
“您现在开始写作了。这很好。别什么都写,那是不可能的。但写的时候不要疑神疑鬼,否则会写不下去。没必要写得那么快,太快了您会把一切都破坏掉的,自杀的企图就是这样产生的。是的,我知道。不,再试试,别害怕自己,您不知道自己会写出什么来的。我就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写完后当我阅读所写的稿子时,我才明白一点什么东西。我问:‘这是谁写的?写这些东西的杜拉斯是个什么人?’《黑夜号轮船》就是这样写成的。还有《艾米丽 · L》,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基依勃夫最崇高的女人,我们是多么爱她,爱她,爱那个船长。书中,当她出现在拉马里纳酒店的酒吧里时,当她来到黑岩公寓那个黑乎乎的房间里时,是的,当我们看到她朝我们走来时,我们是多么兴奋啊!那个船长不明白。他们相爱,他们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样经历那场爱情。《黑夜号轮船》中的情人们也一样。他们在爱,却苦于不知道在爱。爱谁?爱什么?他们不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
我们将永远跟不上自己的爱。好像这样的爱情不属于我们。好像它要避开我们,避开他们,避开书中的人物,避开我写作时与您一起看着他们的那些人。是的,爱情应该避开我告诉您的那些故事,也避开我们的故事,避开您和我的那段爱情。那段爱情使您生病,使您想离开我,从我身边走开,好像这是可能似的。人们读到这个故事时,便会发现这种企图:爱。怎么办?怎么写?怎样准确地找到这个字?这个字将让所有别的字都沉默,让整个故事都沉默,也让所有的爱情沉默。是的,一切都将完成。
拥有一种完整的爱(4)
我在这里,在巴黎。差不多已是夏天。这是1999年5月,我在给您写信。是我在给您写信。我没有死。我走出了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我清理了所有的酒瓶,所有的报纸,所有的垃圾,甚至把床也清理掉了。我把一切东西都扔出了屋外。墙重新粉刷过了。
一片白,梁也漆成了白色。很干净。我可以走出房间,去蒙帕纳斯公墓看您的墓了。我可以去了,您看,我可以看见刻在那块白色墓石上的您的名字了,看见您的笔名和这个日期:1914…1996。仅仅三年,如过千载。墓石的正面刻着两个字母:M · D。
谁也没有要我去死。您也没有。我又开始在城里散步,晚上去逛酒吧。我喜欢酒吧,喜欢穿着白色上衣的侍应,喜欢与我同龄和不同龄的姑娘和小伙。要爱上个什么人。不管是什么人,没有任何偏爱,就爱在场的人。对方还不知道已被我爱上了呢!
我不知道您是否会爱我爱到这种程度。我,我爱您,我不知道为什么,写这本书时,叫您的名字时,我便越发爱您。我随时随地都在编写一个故事,一个日常的故事,也许是一个爱情故事,谁知道?这个故事也为别人而写,让全世界的人都能读到。没有什么秘密。所有的故事都大同小异。
我又开始了我的主要活动:什么都不干。除了写,给所有的人写信。我坚持不懈。写了数百封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我沿着塞纳河一直走到凡尔赛宫,一直走到王家花园。我在小道中走着,看着大特里亚农城堡粉红色的石柱。是的,我什么滑稽的事都做。我去了那里,什么都不怕。我好像才十八岁,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我前程似锦。您和我,我们将写书,写一些完美的书,用各种语言写。我们还将创造一切。人们可以在一本书中读到那个新故事。
我无法做别的事情。我给弗莱德里克写信,用的几乎全是一样的词。当然,不完全一样。否则的话怎么办?什么都不用创造。词是现成的,只需按照某种秩序写出来,及时让它出现在句子当中。别太在意秩序,听其自然吧!之后,人们会发现为什么要用这个词,仅仅是这个词,而不是别的词。
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
是的,这个句子,我喜欢极了。我可以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它。我曾想在那里一直写它,却不知道我将和您同时写它,发现它。希望看见这个句子突然写在纸上。好了,写出来了。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它的出现: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
而我呢,我说:她的名字叫杜拉斯。句子在这里停了下来,是这样。她的名字,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人们读到这个名字,重复着这个名字,直至什么都不想再说,直至它只变成纯粹的音响:她的名字叫杜拉斯。一种声音。完全是内在的,然而又好像是外在的。一首十分古老的歌曲:“我的朋友皮埃罗,把你的笔借我吧……”
“给我打开你的门……”
我继续写着您的名字,写着这个名字。我对您说,我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永远,永远,我不会把您忘记。
您的名字被扔下了,被抛弃了。但它又被记在心里,记在所有人的心中。这三个字本身包含着千言万语。
我将把日历上的名字全写下来,我将把您的名字和别的名字混起来。是的,我要把它们全都混起来,把所有的名字都记在心中,找到深入世界、飘向高空的音符,我将在一系列名字中,听到杜拉斯这三个字,认出这个名字,认出其声响。这个名字会消失,然后又回来。我会把它凌空抓住,让它在我们身边逗留几秒钟。
杜拉斯这个名字将永远存在,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16
今天是1999年5月25日,上午九点钟。巴黎阳光灿烂。马路上仍很安静,空气清新,绿树成荫。清洁工在给人行道浇水。花神酒吧的露天咖啡座营业了。一切正常。
我很喜欢早晨的这个时间,一切似乎都完整无损,人们好像第一次走在圣日耳曼大街上。这条大街属于我们,我们一直走到头。看到塞纳河和小岛上的巴黎圣母院,心中总感到一种喜悦。法兰西岛。我们总听见人们这样说:法兰西岛。
在早晨的这个时候,似乎无所不能,您和我在一起,沐浴在圣日耳曼大街的阳光中。我们刚刚相遇,一切都有可能开始。为什么不呢?
我们在这里相遇,我应该对您说:自1996年3月3日的那个星期天以来,我没有说过话。我保持沉默。不,不仅仅是从那个星期天起,而是从1980年夏天起我就没有说话。我好像必须沉默,让出所有的机会给您说话,给您写书。
活着,仅仅是活着。直到1996年2月29日说最后一句话。好像您所写的文字要求沉默似的。今天,我相信应该把自己关在巴黎、特鲁维尔、诺弗勒城堡所有黑乎乎的房间里写作,让某些东西真正存在,不仅仅是您我之间的这个故事、这场爱情。不,不仅仅是这些,而且还有将在书中变得真实的其他东西。不该忽略这一点,不该忽略您一生中的主要活动:写作。个人的命运有什么重要的?这时间,必须经历,每一天、每一刻都得度过。必须爱、必须努力去爱、不能爱、不想爱的时刻,这种失望,这种想出走、想离开、想消失然而又不能做到的愿望,都不重要。必须留下来,接受这种必然性。就像爱情一样,它将因我们而产生,却已不听我们使唤。
在那些年当中,我浑浑噩噩,没明白什么事理。我像个傻瓜、废物,必须这样。您帮助我,让我一个人这样糊里糊涂。您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安慰的话,鼓励的话,从来没有好言好语。好像爱情必须提防自己,由于产生而必须自毁。
只有那些书要写。随时都要保持这种谦卑。您说:“扬,别相信自己。”您说着这句在操场上听到过的幼稚的话:“不,不该自信,我们一文不名,我们是穷人,什么都没有。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想弄懂些什么。我们写作。有时,我们发现了什么东西,应该继续下去。”
我怕写作时会不那么爱您。好像文字会记下您的消失,悲哀会得到解除。好像不应该写作似的。
您走了,完全走了,这我知道。我在墓石上看见了您的名字。
然而,我会试着这样说:我知道您死了。我也知道这没什么。您的身体穿过那慌乱的时光,消失了,这没什么。我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给您写信,好像1996年3月3日的那个星期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您的身体被埋葬了。
后来,我在那儿给您写信。我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早上,晚上,深夜。有时,夜深人静之时,我后悔如此活着,没有开着那辆黑色的汽车沿塞纳河兜风,后悔没有听见您在叫我的名字:“扬,您在哪里?扬,得去布西市场买东西去了。扬,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留下来吧,别走了,我死的时候您别伤心。什么永恒呀,不朽呀,我从来不相信。什么都没有了,人成了一块石头。”
拥有一种完整的爱(5)
是的,有时,白天或者黑夜,我会这样后悔。好像掠过了一种忧愁,产生了一种哀伤。这是无法预料的。
后来,我给您写信。
就这样。
写给您。
也写给别人。我敢写了。我允许自己写了。没有您的许可我就写了。我既没有离开您,也没有离开弗莱德里克和巴尔塔扎尔。没有。这些,都是您给我讲述的故事。好像只要在蒙帕纳斯,在塔恩、在瓦勒德瓦兹或东京就能离开您,我们就能分开似的。我在您心中,我要对您说:“这并没有完。”
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我们还可以加上几句话,继续说,继续写书,编故事。只需坐在桌边,什么都不想。
我想更加爱您。更爱。决不会足够。您写的那些书,杜拉斯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东西?爱情故事。那个说“爱”这个字的人的故事。
爱。我让您爱。现在,我摆脱了它,也摆脱了这种允诺:最终要写一本好书,一本真正的书。这将倾毕生精力。我爱您,想另外再写一本书。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我们就会在一起了。“一起”,这不是您说的话吗?
是的。没有您。和您一起而又没有您。
确确实实。
1996年3月3日那个星期天的前几天,我们在圣伯努瓦路的寓所里。您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越来越穷了。”
您濒临死亡,确实变得很穷。您一无所有,不知道如何对付死亡的到来。之后,又怎么办?甚至都无法考虑即将发生的这件事。您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发生,在死亡边缘大家都一样。只是,您在这种情况下,正如您自己所说的那样,硬是不信邪。您知道您跟所有那些人一样穷,一生中有时被人忘却。您有过成功,有过全球性的辉煌,拥有那么多读者,有我,有那么多爱情,银行里有数百万存款。后来,您又一贫如洗。就像在湄公河畔的时候一样。
您说:“也许,我母亲还是爱我的。”
是的,我相信,相信她爱您。她无法说出来,不知道对您怎么办。得由您来帮助她。您得告诉她怎么爱您,怎么接近您。您智慧超群,弄得您母亲都害怕了。她宁可喜欢别的人,喜欢您哥哥,这更容易一些。大家心里都明白。母亲说:“她是谁?这孩子是什么东西?她跟她的兄弟们,跟我太不一样了。她现在就这么孤僻。想写作。太荒唐了。不,我宁愿你学数学,经商。我确信你有经商的天赋,赚钱的本领。”
您做什么都有天赋,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您做什么都会成功。如果您愿意,所有的男人都会跟在您脚下,无论在什么地方。您浑身是胆,毫不畏惧。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退却。男人们喜欢这样,他们害怕了。他们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不喜欢这样聪明。因为她们看出了男人的弱点及其无法消除的苦恼。
男人们忍受不了目光如此犀利的女人。他们扔下了您,找到了别的女人。漂亮、爱打扮、洒香水、谈话极无聊的女人,这没关系,他们喜欢,他们扔下了您。
我可没有。
我顶住了,坚持住了。我留了下来。您说:“为什么,为什么您和我在一起?您到底是什么人?”
您无所不能,然而,您只做一件事,只服从于它,就像这是来自上天的命令。写作。别的,您处理得很好,生活不错,故事让人打哈欠,忧伤。孩子,是的,必须有个孩子,这很重要。该做的事您都做,您昂着头。然而,必须永远问您:“您是谁?”您开始写作。想努力明白自己的什么事,明白别人,弄懂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有我?为什么有您?为什么几天后就要死?跟我说一个字吧!
所以,在1996年的年初,从巴黎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里开始,您就与那些洞穴人同时代了。他们在石壁上留下了手印。昔日的这些男男女女和我们一起呆在那个房间里。同一副探寻的面孔。没有任何回答。不,有一个新问题。
那些古人,他们不写作。他们张开双手,望着天。对他们来说,那是一种威胁,一种宽恕,也是一个谜。他们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摊开双手。他们仰头望天。那些洞中之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建造,没有留下古迹,没有留下古画,也没有举起否决之手。什么都没有。那之前,在文学诞生之前。沙特尔1、伦勃朗2、莫扎特、帕斯卡尔3已经存在,但他们保持沉默。他们像大地初开时那样爱着。爱谁?爱什么?他们不知道。什么都尚未言明。那是一个完美的时代。万物之初,混沌初开。世上的第一天,如今在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里每天都在重复。您和我一起关在那个房间里,单独和我在一起,并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因为我不跟您一起死,我让您独自与所有那些古人呆在一起,与他们一样可怜、一样智慧。十足的智慧,可怕的智慧。从前的那种智慧,当时爱情还没有诞生。
可以当着上帝的面说吗?
我不知道。也许,这样更简单:人们产生一些想法,并用其造一座山。这样很简单。只需更加贫困。达到贫困之真理。
我们仍然在那个房间里。您不再写了。房间将变得一片漆黑。您还没有死。
请走近我。
我摸着您的脸。走得更近些,别害怕我的手。它还在寻找您脸上的皱纹,想弄懂您消失的目光中的某种含意。
闭上眼睛,望着天。
就这样。闭着眼睛。
一切都看见了。
开天辟地以来的整个世界。
一切。
包括巴尔塔扎尔。
甚至看见了不认识的人,未来的人。
您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您不再看这个房间,不再看呆在您身边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