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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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她也知道您喜欢男人。此事她念念不忘。在你们之间,这是战争吗?
扬:随时有战争。有一次,我在吵架中太投入了,出走了一周。回来时,她已写了《大西洋人》。我对她说:“要是我明天死了,你会写一本关于我的小书。”“不,扬(她大笑),是一本大书。”她基本上相信男女之间的区别……
记者:如果您对她漫不经心,她会打死您吗?
扬:哎呀,很可怕。我和她都永远必须是对方最喜欢的人。面对菜单,我不敢吃与她不一样的东西。在十六年中,她从来没问过我喜欢吃什么……
记者:你们的关系有一段时间应该都维持不下去了。您没有反抗吗?
扬:有那么回事。有时,我说:“我受够杜拉斯了。”这时,她便看着我,说:“不,扬,永远不会受够杜拉斯的。”(大笑)
记者:您出走后,她曾到旅馆去找您……
扬:是的,她在巴黎找我,我后来才知道。不跟她在一起真难以忍受……
记者:您跟她生活在一起差点自杀?
扬:没错。好多次。她在我身上感觉到了,她不希望我自杀,想要我跟她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她救了我。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痛苦,所以谁都不恨。我们坚持活着,我们之间有一种平等。生活中也有喜剧,夏天的喜剧。是虚构的伟大爱情。但她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做得好。当我想走时,她对我说:“扬,你跟一个出色的女人生活在圣日耳曼…德普雷——巴黎最好的一个区。你还要去哪里?”(笑)事实上,回去三天后,我就又厌烦她了,她生活在欢笑、愤怒和幽默当中。
记者:您是她的第一读者?
访谈录(二)(3)
扬:是的,因为我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判断力。她可以什么都写,什么都对我说。她开始考验自己,考验我。在一年半中,她向我口述了她最后的作品《全在这里了》。我从中发现她不仅是一个作家,她的思绪完全乱了,老想着自己要死。但就在这种以为生命走到尽头的表面的混乱中,她一边口述,一边修改。写作止住了混乱。这种情况转瞬即逝,非常迷人。
记者:就在她去世之后,您掉进了您自己所说的那个“洞”中。
扬:她临死时我陷入了一种狂热之中。她去世两周后,是的,我和她一同去了那个洞穴。我觉得自己活着是有罪的。理智上,我知道她会死,但我的肉体不知道。我发现我不但喜欢那个名字,而且那个名字已化为肉身。没有了她,没有她的存在,我突然觉得这种丧失太残酷了。
记者:这种发作就是爱情。
扬:是的。我幻想自己与她融为一体。但当她最后去世时,这种结合,尽管是幻想中的,被破坏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沉默)一天晚上,散步回来时,她说:“世界无望了。你是头号蠢货。——一切都完了。”为了摆脱这种困窘,我想装出内行的样子。我对她说:“尽管如此,爱情还在,我们还在,你和我。”她看着我,说:“你对别人说去吧!”我们开始大笑。
记者:当她明白自己不能再写作时,她便停止了生活?
扬:是这样。她死于3月3日早上,八时左右。在这之前的几天,她对我说:“杜拉斯,结束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往往会问:“为什么你这样说?”我很蠢,我也这样问。她扫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我撒谎。当她明白自己真的要死的时候,她只考虑这个问题。她不接受这一点,她想活下去。她试图找到解决办法。她没有放弃。
记者:既不放弃您,也不放弃写作。
扬:既不放弃写作,也不放弃我。晚上,她点燃了所有蜡烛,穿过套间,来到我床边坐下:“说一会儿话,没有坏处……”她说了好几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
记者:她说了些什么?
扬:理智的胡言乱语。说到底,是瞎编的事。仍然是这样。作品。早上,五六点钟左右,我对她说:“我想睡了。”她“砰”的一声关上门,说:“和一个隐居者一起生活,我受够了。该换人了。”(笑)一种巨大的活力,一个疯狂的故事。她让我相信她是永恒的,免得我将来伤心。这真了不起,让人感到宽慰。
记者:后来呢?
扬:2月29日星期四。她两次出现浅昏迷。救护车来了。生命走了。她说:“我看见自己的头在太平间里。我看见自己的身躯解体了。”救护车到达时,她躺在自己床上:“我没有请你们来!”血压不错,她呼吸着,但医生说:“我们无能为力了。”她失去了知觉。心机械地跳着。她最后终于让步了。她抓住我的手和臂,力气大得让人不敢相信,甚至把我都抓疼了。(沉默)请原谅……我想补充一句,说穿了,索莱尔斯和别的人骂杜拉斯,诽谤她,像她所说的那样,这是正常的。她所引起的爱与恨也同样。我只想说,必须读她的作品,继续读。并且要更爱她。要爱她,只需读她的书。我,是的,我曾经是她“永远的、从未有过的”最喜欢的人,但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最让人喜欢的人。2月29日星期四,她同意离开我。她拥抱了我们,我和雅米娜,一位来自阿尔及尔的医生。她对我说:“我爱你。再见了。”
访谈录(三)
1996年3月3日,玛格丽特 · 杜拉斯去世了。十六年来,扬 · 安德烈亚一直是她惟一的朋友,她的“助手”,她的司机。他献身于她,由于喜欢她的作品,后来是喜欢这个女人。他和她生活在一起,“什么都不干”。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形单影只了。他办完丧事后,很快就消失了。在这几天复出之前,他出了一本书,献给那个使他孤独的生命变得充实的女人。
记者:杜拉斯去世后,您怎么样了?
扬:我垮了。她星期天去世以后,我得忙葬礼、墓穴这些东西。我见了很多人,身不由己。我已经想到她马上就要死,但当这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时,我还是感到突然:某人有形的躯体消失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我感到害怕,我感到耻辱:这场爱情结束了,而我还活着。
记者:您做了些什么?
扬:我穿过了马路。我住在她家里。我提着我的两个手提箱,来到马路对面她留给我的单间公寓。在两年当中,我没有出过门,我企图自杀,但没有行动,这是因为我并不想自杀。我最终明白了,那是开玩笑。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98年7月30日。那天,我打电话给我母亲,她把我带回了家。
记者:杜拉斯的书您有没有不喜欢的?
扬:她的书我全喜欢,越来越喜欢。我全都重读了一遍。她说得对,她没有说空话,就是说没有玩虚的:她写的都是事实。
记者:十六年中,您没有读过别人的任何作品。现在呢?
扬:离开蜗居之后,我首先读了于连 · 格林的《青春岁月》。那本书棒极了。我本来可以给他写信的!可他当时正奄奄一息……现在,我读圣奥古斯丁和皮埃尔…让 · 茹夫的作品。也读《圣诗》。
记者:您最后还是回到巴黎来了?
扬:是的,1998年11月16日,我回到了巴黎。我母亲告诉我,11月16日是圣玛格丽特日1。
记者:人们经常在花神酒吧看见您。
扬:这家酒吧离我的住处最近。可以在那里看书看报吃喝,不吃可以说话,不说话可以做您喜欢做的事。那里既不大,又不小,有镜子和白色的长凳。乡下的酒吧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记者:但您以前和杜拉斯去过那里。大家都认识您吗?
扬:别人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
记者:您还喝苦康巴利吗?
扬:不喝了。或者说,只有在夏天才喝。现在我喝潘氏香槟,加一片黄瓜皮。
记者:杜拉斯死后,您系着一条瓢虫图案的领带。您不是不喜欢彩色领带的吗?是不是变了?
扬:没变。我仍然不系彩色领带。那条瓢虫领带,我非常喜欢,可后来坐出租车时丢了。
记者:杜拉斯的那些戒指去哪里了?
扬:她临死之前,手指细了,我把戒指摘了下来,应该在她儿子那里。她曾对我说要送我一只,但没有送。这没关系:我受不了戒指,它使我有压迫感。我买了戒指,又把它们送人了。她还有一个小小的银手镯,但那东西,我坚持让她带走了。您知道,我几乎没有她的任何东西,甚至连我写给她的信也没拿回来。
记者:您是文学遗产继承者。您将成为百万富翁。
扬:根本不是那回事,遗产继承刚刚办妥。有许多版税要付,我只得百分之十。
记者:您曾经给杜拉斯开车。您现在还开吗?
扬:我又开车了,开我母亲的车。至于行走嘛,我也在重学。当我出了我关了两年的蜗居,我都忘了走路了。况且,跟杜拉斯在一起,我已失去了走路的习惯:我们去哪儿都开车。
记者:杜拉斯曾说,您真的什么都不干。除了这本书,您还是什么都不干吗?
扬:啊,是的。我没干什么大事。我写信。我给人写信,随便给人写信,但决不给作家写信。杜拉斯她不停地写,但我没有这种需要。我看着大海。我走路。我不会对自己说:“天哪!我得写作了!”
记者:您怕永远成为杜拉斯的鳏夫吗?
扬:不,我不是鳏夫。倒是她是我的寡妇。
记者:这话是什么意思?
扬:也许是她更需要我,而不是我更需要她。她的聪明之处是让我以为恰恰相反。否则,事情不会这样的。我不仅仅是侍者。或者应该说,她需要我这样的侍者。
(文中记者为菲利普 · 朗松)
译自1999年9月2日法国《解放报》
译后记
杜拉斯以小说《情人》闻名于世,但她生活中的情人与她演绎的爱情故事比她的小说更传奇、更有戏剧性。在她众多的情人当中,扬 · 安德烈亚是非常特别的一个,因为他和杜拉斯的爱情是一种“不可能的爱情”。如果说中国情人是杜拉斯年轻时爱情的化身,而且很可能是一个虚幻的春梦,扬则是她实实在在的“爱人”。因为,除了爱,无以解释他的忠诚和无私。
扬不是作家,好像也不想当作家,虽然他曾写过一本书《玛 · 杜》,但那完全是在杜拉斯的影响下写成的,用的是杜拉斯的文体,杜拉斯的语言,写的也是杜拉斯本人。他当时很放不开,因为杜拉斯尚在,就在身边,监视着他,也许那种目光是温柔的,充满爱怜,但很自私。这是杜拉斯的天性。
杜拉斯去世后,扬是否感到了解脱,我不知道。但从这本书上来看,他好像自由了,虽然文字还摆脱不了昔日的痕迹。他无意暴露杜拉斯的隐私,但他笔下的世界在我们看来仍那么神奇,杜拉斯在作品中和生活中留下了无数个谜,扬也许是一把解密的钥匙,尽管不是万能钥匙。扬在书中告诉我们,《情人》并不是杜拉斯写出来的,而是扬一个字一个字在打字机上敲出来的(当然有杜拉斯在旁边口述);那个“坐在走廊里的男人”和那个“灰眼睛的小男孩”原来就是扬;电影《大西洋人》中那个看不清脸的侧影、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原来也是他的杰作。杜拉斯后期的创作和这个“什么事都不干”的年轻人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自从“1980年夏”开门接纳了扬后,杜拉斯就很少与别的朋友来往,连儿子乌塔跟她见面也不多。
有人说扬是杜拉斯的情人,也是杜拉斯的奴隶。奴隶与情人,这两个本来互不相关的词勾出了扬的光辉形象。形象之所以光辉,套用一句时髦的话,是因为他讲奉献而不图回报。他陪伴杜拉斯十六年,牺牲了自己的一切:青春、学业、尊严、自由。他图什么?金钱?名誉?杜拉斯已明确告诉他:“扬,你什么也得不到的。”长期生活在杜拉斯身边的扬应该知道杜拉斯并不是在开玩笑。杜拉斯去世后,他没有得到任何东西。杜拉斯曾答应给他一个戒指,最后也没有给。
他之所以甘心当杜拉斯的“奴隶和情人”,是因为爱杜拉斯的书,爱所有的书,每一本书都爱。直到今天,他还在一一重读杜拉斯的所有著作。自从他得知杜拉斯这个作家后,他就只读杜拉斯,别的作家的书一概不读。这是何等的忠诚。
也因为爱杜拉斯这个人。爱她的乖戾、吝啬、专制、天真和智慧。这种爱是无私的,也是真实的。因为他也赌气,也反抗,也出逃。但真正能兼杜拉斯的秘书、护士、助手、侍者、司机和情人于一身的,只有扬一人。读到这个三十来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替杜拉斯洗澡、搓背、擦脚时,真让人感慨。
杜拉斯曾对扬说:“没有我,你怎么办?”而我却要问杜拉斯:“没有扬,你怎么办?你能写出那么多作品,能安乐地享受晚年,能走出1988年死亡的阴影吗?”拥有扬,杜拉斯应该足矣!
对有些人来说,扬对杜拉斯的爱是不可能的,不真实的;有的人则认为,扬是个能屈能伸,站得高,看得远,能做大事、成大气候的人。那么,杜拉斯的死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但事实上,要不是怕绳子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扬的生命也差点随她而去。杜拉斯去世以后,扬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不出门,不见人,不说话,光吃,光喝,光抽烟。酒瓶堆了一屋子,家里乱得像个垃圾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不理发,不刮胡子,成了一个“野人”。他就在这种半死半活的状态下继续跟杜拉斯对话、写信、沟通感情,最后写成了这本书。
所以,这本书只能是一部意识流小说,一部动人的抒情散文:时空打乱了,回忆、插叙、倒叙混在一起,维系它们的是爱情。当然,他的叙述和回忆也不乏惊世骇俗的故事、情节和细节。熟读杜拉斯的人还能在书中读出浓郁的“杜拉斯味”来,从语言、语气到结构、句法……难怪法国有评论家惊叹:“似乎杜拉斯就躲在扬的背后!”
不单有杜拉斯小说的味道,还有杜拉斯电影的味道。那些蒙太奇竟让扬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译 者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