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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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切照旧:白天、黑夜、红酒、书、电影、叫喊、假装出走、试图逃跑。“扬,我知道您会回来的。您能去哪?”您露出微笑,然后又像从前那样许诺我:“我再也不会对您不好了。我发誓。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晚上一个人出去喝酒都行。我才不管呢!您干什么都行。”
这不是真的。您不撒谎,但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不会改变的。
您说:“不,我不坏,我很聪明。”这是真的:您不坏,但您离恶、离坏只有一步之遥。不坏。确实不坏。
您从来不伤害别人,只管自己写作。您不会到达真正作恶的地步,但有时却免不了作恶。我问您:“为什么您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您说:“请原谅,我毫无办法。世界是难以容忍的。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连您也不想要了。我想摧毁您的生命。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我想一切都完了,没必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完了。”
今天,我这样说:您有时确信我们被抛弃了。您相信您母亲并不爱您,她只喜欢您的大哥皮埃尔。您不能容忍别人不爱您,不能忍受。您爱那个女人,您的母亲,爱她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她只爱您一个就够了,应该只爱您一个人。《情人》出版后,您说:“我原谅了所有的人,原谅了全家,甚至原谅了大哥皮埃尔。大家都变得可爱了。他们全是一些可爱的疯子。”
“不!我们没有被抛弃。”这是我跟您说的。我相信您随时都想在我身上印证这句话。
“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您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我不明白。是为了钱?可您知道您什么都得不到的,一个子儿都得不到。您为什么还呆在这里?您是谁?我不认识您。”
可能的,这是可能的。这是真的,我留下来了,和您在一起。我不离开您,您也不离开我,除了1996年3月3日发生的那件大事。我们不分离。就这样。谁也无法改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上帝没有抛弃您。永远不会抛弃您。无论如何也不会。哪怕您忘了他也不会抛弃您。
他看着我们。
我只这样说:您绝没有被抛弃,您的母亲、我和上帝都没有抛弃您。因为在生命中的每一天,您都在寻找词汇,写出了一些文字、一些句子和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简单的故事。如“卡布里,结束了”,还有马赫的曲子,舒伯特和埃迪特 · 皮亚夫1的曲子和歌: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会爱上你,这真是疯了。当我听到这首歌时,我也疯了,我哭了。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直到1996年2月29日,您毕生都在寻找真实。必须写出这些真实,让人们在每一页都能读到这些真实。人们听到您在讲这些真实。您在寻找词汇,您找到了,您把它完完全全地说了出来。您就是这样生活。
您经常这样说:“我不搞文学、不搞电影,我做别的事情。”然而,您在写故事,简单的故事,让人流泪的故事,让人开心的故事。您喜欢卓别林,喜欢查理1的所有电影。它们让您哭,让您笑。您说:“真是个天才,绝对的天才。”我说:“您融拉辛2与卓别林为一体。您生活在这个神奇的时代,惊人的喜剧与真实的严肃的时代。天真而严肃的真实。就像那些孩子,他们玩得很认真,知道自己是在玩,但忘了那是一场游戏。”
您说:“杜拉斯并不存在。”您说:“杜拉斯就是作品。”我说:“杜拉斯这个名字含有神圣的意味,只要阅读就够了。真的,懂得阅读。读懂文字,读懂字里行间的东西,读懂书中真实的东西和存在的东西。读到某些真实的东西,谁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那就是正确的东西,美的东西,也是简单的东西,您会看见,读的时候和读完之后会产生多大的寂静。文字是多么微不足道,但又是那么必不可少!如果没有文字,世上将一无所知,什么都没有。也许一切都是这样开始的:最早的那些男人想证明某种东西。也许是爱情。光说出来是不够的。怎么说呢?怎么说‘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不,这是不可能的。必须写下来。必须让加尔各答失宠的那个副领事对法国大使夫人这样说3。必须由您,玛格丽特 · 杜拉斯把这些话写出来。”
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
否则的话,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能谈,不能说,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
您去世前一天对我说:“请您原谅我的一切。”我今天仍然这样对您说:“有什么要我原谅您呢?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您想让我原谅什么我就原谅什么。可是,不该由我来原谅,我想,也许需要原谅的恰恰是我。到底原谅什么?必须原谅什么?原谅爱得不够,永远不够。我也一样,爱您爱得不够。我们可以说同样的话。我也同样,我对您也不总是公平、公正;我也同样什么都想干。不仅仅是为了您,不,不仅仅是这样,而是和您一道。说实话,是为了您,也为了我,为了书。我们在“黑屋”里把书和爱情都献给了众人。
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话。这些话您早就知道了,而我却不知道。您瞒着我,因为知道这些东西也许太让人受不了。太沉重,会让人自杀,会让人不想承认。所以,还是需要过日常的生活,需要夫妻之间的爱,需要妒忌、刻薄、不信任。重新看了《音乐》,并作了修改,所有那些情景都不要相信:手提箱被扔到了外面;“结束了,我再也不爱您了,您是个大笨蛋。”我挥拳揍您,您说:“扬,求求您,别把我杀死,我身上到处都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要报警了。我不想死。”还有,在郊区的小酒吧里喝酒,不固定哪一家;晚上在布洛涅森林中散步;车门用钥匙锁了两道,戒指藏在座椅下:“扬,谁也不知道我们把它藏在这里。强盗们为了抢戒指会把您的手指都砍掉的。”您说:“我在想,人怎么会去卖淫。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您看着来来往往、东张西望的男人、女人和喜欢穿异性服装的人。我们在恐惧中看着,想起了所有那些人。我们和他们一样,因为我们也去那里,在布洛涅森林里。两人一起。
《情人》(6)
是的,所有这一切和剩下的一切都无法说出来;写作和电影拍摄计划、许诺,以及诸如“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就这么办”,然后又改变主意,做别的事去了。必须写作,每天都得去基依伯夫,到拉马利纳酒店去喝一杯,看渡轮从勒阿弗尔那边,从塞纳河的另一边前往杰洛姆港:“看,扬!那艘船多漂亮啊!它在开动,在横渡塞纳河,在忙自己的活,只忙自己的活。”于是,我们也上了渡轮。我们从汽车里钻出来,您站在船舷边。过渡需要几分钟。您看着水,看着塞纳河,看着那条河,说:“湄公河。”
我们上岸,沿塞纳河一直开。有时一直开到维尔吉埃,然后又乘渡轮回到基依伯夫。后来,在一本书中将出现艾米丽,出现一首曾经失踪但全世界的人都读过的诗,出现了她和他,船长及其夫人。“我爱他们爱得发疯。我从来不曾写过这样一本书,如此真实,让人要哭要叫。”
那本书叫做《艾米丽 · L》。
7
对,大家做什么我们就应该做什么,我们跟大家一样。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样的。命运是相同的,痛苦是普遍的,人人都有痛苦。只有一种爱。您我之间的爱也不例外。从此以后,您的肉体就消失了,因为您死了,因为您躺在蒙帕纳斯的公墓中。我去那里看您,却又不敢看。我沿着墙打那儿走过。那是个封闭的、有人看管的地方。晚上,门关了,您被关在里面,有人看守着您,就像加尔各答的官邸。在您所有的书中,到处都是封闭的、有人看管的地方。这里也是,刻在石板上的名字有人看守。来访有时间限制。我不敢看您的名字,不敢读您的名字和您的生卒日期。
那是什么意思?
3月3日的两星期后,我离开了圣伯努瓦路五号。我在那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事情已经结束,一切都死了,那套公寓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它已经不存在了。我提了两个大包,去您留给我的那个房间,它在同一条马路的另一头,在花神咖啡馆附近。“至少您会有个藏身之地。扬,我不想让您露宿街头。”
是的,我穿过马路,来到那个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后来,我感到害怕起来,越来越少出门。我整天吃、喝得更厉害。我吃了几个星期的比萨饼,然后又吃了几个星期的古斯古斯1,接下去又吃了几个月的春卷、越南菜和中式色拉。我不再出门,我害怕了,不想活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杀死,我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不加选择。我看着,我看见了画面,我听收音机。不听法国音乐台,不,只听歌曲,只听一些无聊愚蠢的东西。一切都不错,一切都适合我看。我再也不看书,只看报。我每天出去到报亭买《解放报》和《世界报》。我决定在窗口上吊。我在窗角用皮带系了一个圈,爬上一张椅子,把头钻进圈中。好了,头进去了。试验成功,后来,我又想,身体太重,会把皮带绷断的,或者会把窗框给拉下来。我想,我只会被勒一下,但吊不死。这不是个好办法。我想起了地铁,想起了塞纳河,想起了手枪。但怎样才能买到枪呢?我这副样子怎么去买枪呢?我不能这样出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不洗澡,不刷牙,不洗头,脸也不刮了。人们会觉得我是坏人。脏兮兮的一定看得出来。脏兮兮的衫衣,脏兮兮的被单,成堆的报纸,红酒瓶、白酒瓶、玫瑰红葡萄酒瓶,所有的瓶子都扔在地上,堆得像小山似的。几个月后,地上几乎全是报纸和酒瓶。无处落脚。但剩菜剩饭我还是扔到外面去。我想,至少不要搞得臭气熏天。我头脑十分清楚,有一点点醉,醉得恰到好处,可以随时睡着。再也没有白天,没有时间,没有黑夜,我生活在那堆垃圾中。这句话很贴切:我就是一堆垃圾。这对我有好处。我至少是一堆垃圾。我什么都不想。我不想您。有时我想起您,我便说应该去公墓了,上坟,拿掉枯萎的花朵,整理一番。我上不了公共汽车,上不了出租车,无法横穿圣日耳曼大街。我怕跌倒,怕遇上什么人,怕别人看见我这副样子,怕别人问我情况怎么样。是的,很好。我都不会走路了。快关门了,我才迟迟来到烟草店。我要抽烟,这使我不得不去那儿,不得不穿过大街,去买一包本森牌香烟。我浑身发抖。我怕自己走不到那里,然而,我每次都能走到那里。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我有烟了,可以抽上几天。那个年轻的中国人马上会给我送酒来。还好,我还没有自杀。我甚至不再想自杀。我躺在床上,抽着烟,听着收音机里的东西。一切都好。我活着。谁会到这里来找我?我关在这个垃圾堆一样的房间里而您却不在。这不是抑郁,不,仅仅是一种疲劳,巨大的疲劳,一种自“80年夏”起就产生的疲劳。这完全是由那种生活,那些书,由您,由我,由我们一起生活所引起的。
我坚持不下去了,精疲力竭。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我没有工作,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对付。我不知道没有了您,一个人怎么办。我不想没有您,是这样。我不想跟任何人,甚至跟我自己谈起您。我不会真的忘记您,但离那天并不远,因为我厌恶极了,以至于不想看您活着的样子。我回忆起您在巴蒂尼奥勒太平间时的脸,回想起穿着绿大衣和浅色皮鞋、一动不动的躯体,这些我都看见了,它使我确信:您的确死了。您的肉体消失了。再也没有身体要照料、要洗、要喂东西、要抚摸、要爱、要哭、要笑。再也不必奉献了。您的躯体再也不会碰我,把我死死地搂在怀里了。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还活着,而您已被埋在蒙帕纳斯公墓那个极深极深的洞穴之中。我没有别的办法,必须离开尸体。不能把它留在圣伯努瓦路的寓所里,哪儿都不能留。能拿您的尸体怎么办?您一经证实死亡,我就忙开了。得把尸体搬走,让它消失,不该让任何人看见。得由殡仪馆来负责,这是他们的职业,他们知道怎么做。至于我,已经结束了。我不能再为您做什么了。我让您离开了。
现在,我在圣伯努瓦路的这个房间里,您在蒙帕纳斯公墓。这样说吧:您不在了。身体毫无用处,它不是人。尸体毫无用处。
我的身体虽然没有洗,但毕竟是个活物,因为我能吃,能喝。我没能自杀,我不能自杀。不管怎么说,古老的禁令仍在:你不该杀人,你不该自杀。
我不说话,不思想。然而,正是这一点,也许正是这一点救了我,使我每天都这样想:明天再说吧,看看有什么办法结束这一生。我不痛苦。一点都不痛苦。我不再哭了,除非当我在电视中听见您的名字,在报纸上读到您的名字或看到您的照片,伽利玛出版社的第四期通讯上有一张您的照片,《世界报》第一版也有里夏尔 · 阿韦东拍的一张照片。我看见了您的目光。您看着正前方的目标。这目光是如此栩栩如生。您谁也不看,也许是在看我,因为此时此刻,是我在看您。谁知道呢?不,我觉得您茫然若失,目光看着看不见的东西,您并不在人间。我仍看着那张照片,我把它剪了下来,贴在床对面的墙上,然后不再看您。
我在这儿。我活着(1)
我发现,对您来说,只有写作是重要的。我完全弄错了,爱情从来就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