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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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着车,您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左转,继续走,减速。您是不是想谋杀我?这是您的小伎俩。杀死杜拉斯,这是您想干的。我早就知道。我能认出杀手来。我有这习惯,您知道。”
那辆黑色的“兰西亚”驶入官邸的花园。安娜-玛丽 · 斯特莱特从车上下来。她只身一人,脸色苍白,皮肤很白,殖民者的白色皮肤。火热,讨厌的电风扇。您看,她独自跟她的司机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她不说话,看着稻田,平淡无奇的稻田,贫困。她再也不会想起音乐,想起钢琴。在这里,由于天气太潮湿,钢琴很快就会走调。当客人们问她为什么不再弹钢琴时,她就是这样回答的。安娜-玛丽 · 加尔蒂完了。不再存在了。
是的,我看见了,我跟您在一起。我在听您说话,我听见了您的话,您的声音,您说那些话时的声音。
“那个女人,她不认识我们,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们。她怎么能知道呢?她谁都不看,她想死,她没死成。她什么都不干。她在等待。等待情人,是的,有时还要等。谁想要她就可以要她,不分先后。我创造出来的这个女人,我看见她了,我给您讲这个故事,我的这个故事。它成了她的故事,也成了您的故事。”
是这样。我看见那辆黑色的“兰西亚”开进了官邸的花园。那是加尔各答的法国大使馆,她在那里干什么?
“别乘机开一百八十公里,我发现您在暗中加速。马上停车,否则我就打开车门跳下去了。我很害怕。您让我感到害怕。我相信您是想要我死。回家吧。快,调头。”
10
我于1952年12月24日生于布列塔尼1的甘冈。当时已近午夜,医生对我母亲说:“用劲,不能再等了,我得去做子夜弥撒了。”所以,我其实是在子夜之前出生的,应该是24日,并不是25日。我的外曾祖母路易丝 · M希望我叫拉斐尔。但人们却给我取了另外一个名字:扬。意思是施洗约翰2。这是路易丝对我说的:“扬,是施洗约翰,而不是写《启示录》的约翰3。”我不怎么明白。我知道我的圣名瞻礼日是6月24日。最近我突然想:别人这样叫我,是因为两个六,两个十二。我敢肯定这是一个巧合,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我很高兴地这样想:我被瓜分得很平均,我是一加一。我是左派,又是右派;我是脑力劳动者,又是体力劳动者。这些我都不是,我在二者之间,在无法界定的时空中,我没有一个明确的位置,我可以占有所有的位置,人们愿意给我所有的工作,一切都适合我,让我感到满意。谁想要我就可以要我,不分先后,绝对不作选择。我是大西洋人,也是得死亡的疾病的男人。我有能力爱您,可以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爱您。爱您,爱别的所有人。爱您,胜过爱别的所有人。是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大家所喜欢的人,属于大家。
我可以扔下您,离开一切。不,我不离开您,永不离开。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我一见到某个人,一见到您,我就不离开您了。我留下了。我想念您。但并不一直在想。我常常什么都不想。确确实实一点也不想。零。我差点离开人间,差点不情愿地死掉。有时感到巨大的失望。有时,我什么都闹不懂,既弄不懂这个世界,也弄不懂别人,弄不懂我自己。空空如也。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这没什么。会过去的。来吧!”
回来了。我回到您身边。我不离开您,不离开任何人,倒是别人很快就厌烦了。被迫留下,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能要,这,他们受不了。要什么?不知道。您说:“可您到底要什么?”
我没有回答。
我也是为了您才留下的。
我给您寄信。寄了许多信。这是一种怪癖。由来已久。七岁左右开始的。我给独自住在甘冈那幢房子里的路易丝写信。我给那个曾外祖母写信。我不知道写什么,但信是这样结尾的:“你的曾外孙。”这让人笑了。不是我笑。我不想把这个“孙”字写错,但没做到。我继续写。后来,我不断地写,尽管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给谁写信。不给任何人寄信。后来,我刚好碰到了您,遇到了您的这本书,《塔吉尼亚的小马群》,就在康城的那个套间里。我开始给您写信,每天好几封,不可能有回信,直到有一天,您说:“来吧!”那意思是说:我倒要看看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一直给我写信的家伙,谈论起我的书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让他来吧!
我来了。
然后便留了下来。
您很快就说:“怎么摆脱扬?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恨这个家伙,遇到这么一个人是我的命。他留下来了,什么都不干。一个傻瓜。没有任何尊严,我把他赶出去,扔掉他的手提箱,他又回来了。他留下了,一言不发。”
您无法摆脱我。我也摆脱不了您。我试图出走,但又回来了。就这样。就是这样。
是的,我在那儿是为了记录您说的话,让您写作,而我却一言不发。您在创作关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故事,而我却什么都不懂。我就是因此而留下的:不让您停止写作,让那些字落在纸上。但愿这些书能写完,献给所有的人,献给所有的读者。他们还不知道这本书正等待着他们呢!
我留下来是为了让您活着,也是为了爱您,爱您的文字,爱您的故事。
我不把自己当作什么人,不把自己当作您,当作杜拉斯。不,这个名字只属于您。您很孤独,孤独地生活在世上,孤独地写作。您什么都不需要,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人。然而,我留下了,我还是留下了。我就这样留了下来,既无法避免,又似乎偶然。“一个祸患,”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假如您留下来是为了钱,我先告诉您,扬,您将一无所获,毫无所获。甚至都没必要抱有希望。”
不,我没有任何希望。不希望得到钱。什么都不希望得到。只希望看到您。您依恋着我,我依恋着您,“建立一种愚蠢的、荒谬的联系,没有意义,毫无意义。”您这样说。毫无意义,是的。然而,它却存在。什么东西存在?它之所以存在,好像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这是一种不可能做到的证明,永远有待于证实,永远有待于检验。而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证明。是的,我们知道这一点,只有文字,只有真实。这种真实总想来到我们之间,有时它也存在,具有一种难以保持的魅力。所以,应该置之不理,应该相爱,更爱这个世界。它回来了,它在那儿。文字的真实。
文字的真实(2)
11
那是1996年3月3日,星期天,上午八点左右,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您躺在圣伯努瓦路寓所的床上。
您死了。
雅米娜 · B合上您的眼皮,用一条布带把您的头包了起来,想让您的嘴巴合拢。雅米娜是个阿尔及尔来的医生,和我们呆在一起一年了。她负责给您看病。
整个晚上我都躺在您身边。您抓着我的胳膊,揉着我的胳膊,您还有不少力气。您抓着我的胳膊,我躺在您身边,一动不动,让您抓着我的胳膊、我的手、我的肩。我知道应该这样,我知道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这就是您能做的一切。
您不说话,闭着眼睛。
晚上,埃尔韦 · 索尔教授来了。他说您马上就要死了,在几小时之内,最多不超过二十四小时。毫无疑问。“没必要去拉埃内克医院了,她呼吸没有痛苦,没有脱水,用不着对她进行抢救。”
他留下来跟我呆了一会儿。我们谈起1988-1989年间在他工作的拉埃内克医院进行抢救的那九个月。那时出了奇迹,生命复苏了,您回到了人间,完完整整,脸上挂着微笑。这次,奇迹不会再出现了。他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回到您的身边,伸出胳膊,把手递给您。您抓住我的手、我的胳膊,躯体的其他部分一动不动。我躺在您身边,没说话。我知道您已经听不到什么了,只有胳膊和手对您来说还有点意义。我知道您已经死了,但心还在跳,必须等到心自愿停止跳动。六点左右,我决定回自己的床上去躺一会。我离开了您,让您躺在您自己的床上。灯亮着,门开着。也许是一声呼唤,一声叫喊。我不知道。我睡着了。八点左右,我听到雅米娜来了,我不想起来,我想雅米娜会比我先到的,我让她去。我完全相信这个女人,她已经学会爱您。我试图重新入睡。我想长时间地睡一觉。我迷迷糊糊,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是雅米娜的声音。她在我房门口叫我:“快来!”
我明白了。心跳停止了。您真的死了。永远死了。这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自古就有,并将一直存在下去,世界各地到处都会发生,每一个人都会轮到。那个星期天早上八点钟左右,这件普通的事发生在巴黎的圣伯努瓦路五号,发生在您自1942年起就住在那里的那个套间里,发生在那个房间里,那个书房里,那张年轻的寄读生睡的小床上。是的,那天,这事发生了:您死了。
2月29日,您就与我告别了。当时我在伽利玛出版社,在大厅里。我忘了去那里干什么。雅米娜打电话给我。我在任何地方她都能找到我。她说您不好了。我立即明白了:情况严重。我知道雅米娜之所以这样通知我,是因为情况真的很严重。我回到了圣伯努瓦路。
您半坐在床上,靠着枕头。您看着我,我发现您马上就认出我来了。您说:“扬,永别了。我走了。拥抱您。”
我也拥抱着您,笨口拙舌地说:“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您要去哪?为什么要说永别?”
您没有回答。您继续看着我。您知道我已经明白您要死了。我知道没必要撒谎、骗人、说笑话。我从您的目光中明白,没必要再坚持下去了。我沉默着。后来,救护车到了。早上,当您出现轻度昏迷时,雅米娜就叫救护车了。她已经发现问题很严重,叫了救护车,我则坐在我的手提打字机上。医生们进来了。他们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我说没必要送她去医院了。他们说,确实没必要了。
就这样,您一直坚持到星期天上午,坚持到八点钟左右。心脏真的停止了跳动。您无法制止死亡,我也无法制止死亡。我让您死去。您很孤独。我陪伴在您身边。您抓住我的手,又往上抓住我的臂,抓住我的肩膀,您紧紧地抓着,我感觉到您的手抓着我的皮肉,我知道您还不知道是我,是扬跟您在一起,躺在您一动不动的身躯旁边。您双眼紧闭。我无能为力,我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除了等待那件事,那个词:肉体的死亡。为什么会死?为什么1996年3月3日的那个星期天死神落到了您头上,落到了圣伯努瓦路?为什么?因为事实上就是这样。因为没有任何话可说。只需证实死亡。心脏已停止跳动,所以不可能再活着。已经死了。您已经死了。独自一人死了。可以说,独自一人被死神带走了,而我还活着。
我打电话给殡仪馆,立即想到要安排殡葬,随后,通知您儿子。“你母亲死了。”我不能这样说,我还不能说这句话。我打电话给您儿子的父亲迪奥尼斯 · 马斯科罗。
我现在觉得,真正的永别并不是在2月29日,不是那天,而应该早几天。那时,您的身体尽管很虚弱,但情况稳定,料不到您这么快、这么迅速就会死。那是在一个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坐在您的床沿上,您躺着。我们说着话。您在说。我忘了您说了些什么。后来,您抚摸着我的胳膊、我的肩膀,还抚摸我的脸。摸了好多次,我并不感到奇怪。一段时间以来,您经常这样。那天晚上,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您抚摸得很有力,摸我的脸。这已经不是抚摸了,不。您的手好像在给我的脸造型,好像您在造我的脸,画我的脸,好像您想看看我的脸有多大,想突然把它造出来一样。您把我弄痛了,我对您说了。我说我的脸要被您弄破了。您没有回答。您好像在说:“又来了,他什么都不明白。”您继续揉我的脸,用手揉,想看看我的头有多大。您已经想起我来了,不再失去我,不再昏迷。您和我在这张脸上重逢了,因为在您身边的是我,而不是别人。有可能是别人,但情况不是这样。是我,而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人。是这样。我让您揉。您揉得越来越快,您好像在给我洗脸,用海绵给我洗脸。我的脸成了一块面团,任您捏,任您揉。我没有制止您。后来,您停住了。也许累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您的手最后一次这样摸我,这是最后一次您这样用力碰我,好像想把这张脸带走,让它与您一同消失,与您的脸一同消失,消失在人们将把您放入的棺材中。不,我当时并不知道是最后一次了。是的,我知道您快要死了。但既然您活着,既然您还这样抚摸着我的脸,我想您就不会死了。死神远离了。您没有虚弱到那种程度。您能吃能走,站得很稳,跟我说话。事实上,一切都很好,您不会死。您不可能死。
然而,我又知道您极有可能死。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了。您活不长了。那天晚上的那种抚摸,的确是最后一次了。我当时不可能知道。您呢?您当时知道吗?您说:“会好的,别担心,会好的。没有严重到要死的地步。”这是一种和蔼亲切的说法,是想把我留下,想再跟我在一起,想最后再爱一次?这是一种感激,想让我和您一起死,让我的脸就这样被您的手所摧残?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我不能这样说。我不知道。只有您知道。但您不能再作证了,因为那个星期天早上,八点左右,您死于法国巴黎的圣伯努瓦路五号了。死在您的床上。死在您写了那么多作品的房间里的床上。从1980年夏天起,我就跟您呆在那个房间里。从此,这个房间消失了,解体了,重修了,重新刷过了。住了其他人,诞生了别的故事、别的疯狂、别的生活。无论是您还是我,我们都不在那个房间里了。搬出去了。您去了埃德加-吉内大道三号,我去了圣伯努瓦路的另一个房间,另一个门牌。一个白色的房间。一个带床的房间。一个您不会再来的房间。一个您给我的房间。从此,我得忍受这个房间。没有您。因为您死了,您不在了。因为那个写作的房间消失了。
12
您知道,不,这您不知道。我告诉您吧:1998年11月16日,我回到了蒙帕纳斯公墓。我可以重新去那儿,看那块白色的墓石了。我可以重新读那个名、那个姓和那个日期了。我发觉那块白色的墓石旧了,颜色脏了,经历了不少风吹雨淋日晒。有人来献过花,都烂在那里了。墓石已经变旧,您在那儿,被封在那儿已经很久很久了。人们只看见您的名字,您的身体正在消失,完全腐烂了。
没有任何东西可看了。
只有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
文字的真实(3)
这我明白,我可以不流泪、不忧伤地来到这里了。我可以在小道中行走。闻着椴树的味道。我可以看到别的名字。
我拿掉枯萎的花朵,扔掉旧花盆,让您的名字永远露出来。他们不知道不该用花遮住名字。这样很碍事,这样是不行的。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不可思议!好啦,问题不大。放上鲜花、小卵石、地铁票、糖果、纸头、蜡烛,这是一种天真幼稚的行为。我让它们全都留在那儿。后来,有几次我把它们清走了。统统地扔进了垃圾筒。我希望墓石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您的名字,您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