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第1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柔弱的心上!我们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现在只博得隐恨千古,唉,长空,你为什
么不流血沙场而死,而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使站在你尸前哀悼的,不是全国
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抱负你深爱的人?长空!为了一个幻梦的追求,你竟轻轻地
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同时使我对你终生负疚!
我睁眼四望,要想找出从前我俩到这里看坟地的痕迹,但一切都已无踪,我真
不能自解,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长空,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地陨落
之后,这里便成了你埋愁的殡宫,此后呵!你我间隔了一道生死桥,不能再见你一
面,也不能再听到你的言语!
我独倚新坟,经过一个长久的时间,这时雪下得更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到
我头上,身上。唉,我真愿雪把我深深地埋葬,——我仰头向苍天如是地祷祝。我
此刻的心是空洞的,一无所恋,我的心神宁静得正如死去一般。忽然几只寒鸦飞过
天空,停在一株白杨树上,拍拍地振翼声,惊回了我迷惘的魂灵。我顿感到身体的
冷僵,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再向新坟凝视了片刻,便毅然离开了这里。
两天后我到寄宿舍去看沁珠,寂寞的荒庭里,有一个哀愁的人影,在那两株大
槐树下徘徊着。日光正从参差的枝柯间射下来。我向那人奔去,她站住了说道:
“我寄给你的一封长信收到了吗?”
“哦,收到了!沁珠,你到底在那样的雪天跑到陶然亭去,为什么不来邀我作
伴?”我说。
“这种凄凉的环境,我想还是我独自去的好。”
“你最近心情比较好些吗?”
“现在我已是一池死水,无波动无变化,一切都平静!”
“能平静就好!……我正在发愁,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现在看到你的生活已
上了轨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为什么就要走?”
“我的研究科已完了,在这里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只有走了!”
“唉,谈到出路,真成问题,……灰城永远是这样沉闷着,像是一座坟墓,不
知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生气!”
“局面是僵住了,一时绝不会有生气的,我想还是到南方去碰碰运气,而且那
里熟人也多。”
“你是否打算仍作教员?”
“大概有这个意思吧!”
“也很好,祝你前途光明。”沁珠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她两眼呆望着遥远
的红色楼角,过了些时她才又问我道:
“那么几时动身呢?”
“没有定规,大约在一个星期后吧!”
“我想替你饯行。唉,自从长空死后,朋友们也都风流云散,现在连你也要去,
趁着这时小叶同小袁他们还在这里,大家痛快聚会一次吧!也许你再来时,我已化
成灰了!”
“你何必这样悲观,我们都是青年,来日方长,何至于……”
“那也难说,看着吧!……”沁珠的神情惨淡极了,我也似乎有什么东西梗住
我的喉管;我们彼此无言,恰巧一阵西北风又把槐树上的枯叶吹落了几片,那叶子
在风中打着旋,天上的彤云如厚絮般凝冻住。唉!这时四境沉入可怕的沉闷中。
第十七章
正是黄昏的淡阳,射在浅绿色的玻璃窗上,我同沁珠走进宜南春饭店的一间雅
座里。所邀的客人,还都不曾来,茶房送上两杯清茶,且露着殷勤的笑容道:“先
生们这些日子都不照顾我们啦!”
“是呀,因为事情忙……你们的生意好吗?”
“还对付吧,总得先生们多照应才好!”茶房含笑退了出去。我们坐在沙发上
吸着长城香烟,等候来客。不久茶房高声喊道:“七号客到,”跟着门帘掀开了。
一个西装少年同一个时装的女郎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正是袁氏姐弟,沁珠一面让
他们吃烟一面问道:“小叶怎么不一同来?”
“他去洗澡,大约也就要来了。”小袁说。
“沁珠今日做什么请客?”袁姐这样问。
“因为素文就要离开灰城,所以我替她饯行。”沁珠说。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都跑了,唉!分别是多么乏味的勾当,素文。”
小袁叹息着说。我们也同时受了他的暗示,人人心灵中都不期然充满了惜别的情绪,
正在沉寂中,小叶悄悄地推门进来。
“少爷,只有你迟,该当怎么罚?”我对小叶说。
小叶迟疑了一下,连忙从身上摸出一只表来看过之后,立刻含着胜利的微笑,
把表举向我们道:“你们看现在几点钟,不是正正六点吗?”
“果然才六点!”袁姐说:“可是怎么天已暗下来了呢?”
“那是另一个问题,但不能因此而要我受罚!”小叶重新申明了一次。
“好吧!就不罚你,不过今晚是离筵,你总应当多喝几杯酒。”沁珠说。
“喝酒本来没有什么,不过我怕你又要发酒疯。”小叶说。
“唉,发酒疯!也是一种人生。我告诉你,今后我只想在酒的怀抱里睡着,因
为它对于我有着非常的诱惑力,正像一个绛衣少女使骑士心荡的情感一样……”沁
珠非常兴奋地说。
“小姐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哲学!”小袁打趣般地看着沁珠说,这话惹得我们
都不禁笑了。这时茶房已摆上筷子羹匙,酒杯小碟子。沁珠让我们围着坐下,当茶
房放下四盘冷荤和两壶酒后,沁珠提起酒壶来,替我们都斟满了,她举起自己的杯
子向我道:“素文,这几年来你是眼看着我,尝试人生酸甜苦辣种种的滋味,所以
只有你最了解我,也最同情我,最近一年你简直成了我身体和灵魂的保姆,想不到
今天我替你饯行,在这临别的时候,我只有这一杯不知是泪是血或者就仅仅是酒的
东西赠献给你,祝你前途的光明!”沁珠说时眼泪不住在眼窝里转,脸色像纸般的
惨白,我接过她拿着的酒杯,一滴泪正滴在杯中,我把那和泪的酒一口气吞咽了下
去。我们互相握着手呜咽悲泣,把袁姐他们也都吓呆了。这样经过了五分钟的时候,
沁珠才勉强咽住泪惨笑道:“我们痛快地玩吧!”
“是呵!我也想应当痛快地玩,不过……”小袁说。
“唉!你就不要多话了吧,来,我俩干一杯。”小叶打断小袁的话说。袁姐明
白小叶的用意,想改变这屋了里悲惨的空气,因对我们说道:“素文,沁珠,我们
也干一杯。”于是大家都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茶房端上一碗两条鱼来,我们无言地
吃着,屋里又是冷寂寂的,沁珠叹道:“在这盛筵席上,我不免想到和长空的许多
聚会畅饮,当时的欢笑,而今都成追忆!”同时她又满斟了一杯酒,凄楚地喝了下
去:“唉,我愿永久的陶醉,不要有醒的时候,把我一切的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
让它随着那甘甜的酒汁流到我那创伤的心底,从此我便被埋葬了!”
小袁又替沁珠斟了两杯酒,我要想阻拦他,又怕沁珠不高兴。只好偷偷使眼色,
小袁也似乎明白了,连忙停住。然而已经晚了,沁珠已经不胜酒力,颓然醉到在沙
发上了。这一次她并不曾痛哭只昏昏地睡去,我们轻声地谈讲着,我很希望不久能
平复她的伤痕,好好努力她的事业,并且我觉得在曹生前,她既不爱曹,曹死后,
她尽可找一个她爱的人,把那飘泊的心身交付给他,何必自己把自己打入死囚牢里?
我设想到这里,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又投向她那垂在沙发边缘上的手上了。那一只枯
骨般惨白色的象牙戒指,正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唉,这仅仅是一颗小小的戒指
呵,然而它所能套住的,绝不只一个手指头,它呵,谁知道它将有这样大的势力,
对于睡在这沙发上的可怜人儿呀?它要圈住它的一生吗?……也许……唉,我简直
不敢想下去,曹的那一只干枯的无血的手指上——在他僵冷成尸的手指上也正戴着
这一只不祥的东西呀!当初他为什么不买一对宝石或者金光灿烂的金戒指,而必定
看上这么一种像是死人骨头制成的象牙戒指呢,难道真是天意吗?——天只是蔚蔚
苍苍的呀?……我真越想越不解。
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从那张沙发椅上睡着的沁珠的喉管里发出来。这使我沉
入冥想的魂灵复了原。我急忙站起来,奔到她的面前,只见她这时脸色失去了酒后
的红,变成惨白。她垂着眼,呼吸微弱得像是……呵,简直是一副石膏像呢。我低
声问她:“喝点茶吗,沁珠?”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把一杯温和的茶送到她的唇边。
她侧着头轻轻的吸了两口,渐渐地睁开了眼,她把眼光投射在屋子的暗陬里,“我
适才看见长空的。”她说。这简直是鬼话呀,把我们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都
知道沁珠这时候悼亡的心情太切,对于这一个问题最好谁都不再说起,我剥了一个
蜜桔,一瓣瓣地喂她吃。她吃过两瓣之后,又叹了一声道:“从前长空病在德国医
院时,我也曾喂过他果子露和桔瓣。唉,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素文,你好心
点,告诉我死之国里是不是长空所去的地方,我想去找他。假使我看见他,我一定
要向他忏悔。……忏悔我不应当给他一个不兑现的希望,以至使他哀伤到自杀!…
…唉!长空!长空……”她放声痛哭了,门外隐隐约约有人在窥探,茶房也忙赶了
进来,他怔怔地望望沁珠又看看我们。
“哦,这位小姐喝醉了,隔一会就好,不相于的,你替我打一把热手巾来吧!”
小袁对茶房这样说。我同袁姐将沁珠左右扶住,劝她镇静点,这里是饭馆,不好不
检点些。同时我们又让她喝了一大杯浓茶,她渐渐清醒了。我替她拭着涟涟的泪水,
后来小叶叫来了一部汽车,我同袁姐小袁三人伴她回到寄宿舍。到那里以后,小袁
同袁姐又坐着原车回去;我就在寄宿舍陪着她。那一夜她又是低泣着度过,幸好第
二天正是星期,可以不到学校去,我劝她多睡睡。
天已大亮了,我悄悄地起来,看见沁珠已朦胧睡去,我小心地不使她惊醒。轻
轻地走到院子里,王妈已提着开水走来,我梳洗后,吃了一些饼干,我告诉王妈:
“我暂且回去,下午两三点再来,等沁珠醒了说一声。”王妈答应了。她送我到了
大门口。
我回到学校,把东西收拾了,吃过午饭后,我略睡了些时,又到沁珠那里,她
像是已起来很久了,这时她正含愁地写些什么东西,见我进来她放下笔道:“你吃
过饭吗?”
“吃过了。你呢,精神觉得怎样,……又在写文章吗?”
“不,我在写日记。昨天我又管不住自己了,想来很无聊!真的,素文,我希
望你走后,我能变一个人,现在这种生活,说起来太悲惨,我觉得一个别有怀抱的
人,应当过些非常的生活。我很讨厌一些人们对我投射一种哀恤的眼光:前几天我
到学校去,那些同事老远地看见我来了,他们都怔怔地望着我,对于我笑一种可怜
的微笑。在他们也许是好意,而在我总觉得这好意不是纯粹的;也许还含着一些侮
辱的意味呢。所以从今以后,我要使我的生活变得非常紧张,非常热闹,不许任何
人看见我流一滴眼泪,我愿我是一只富有个性的孤独的老鹰,而不是一个向人哀鸣
的绵羊。”
“你的思想的确有了新的开展,然而是好是坏我还不敢说。不过人是有生命的,
当然不能过那种死水般毫无波动的生活。我祝你前途的光明!”
“谢谢你,好朋友!我真也渴望着一个光明的前途呢。但是我终是恐惧着,那
光明的前途离我太远了!好像我要从千里的大海洋的此岸渡到彼岸;不用说这其间
的风波太险恶而且我也没有好的航船,谁知道我将来要怎样?”
“这当然也是事实,但倘使你有确定的方针,风波虽险,而最后你定能胜过险
阻而达到彼岸的。沁珠愿你好好地挣扎吧!”
“是的,我要坚持地挣扎下去。……你离开灰城后,当然另开辟一个新生活的
局面了,我希望将来我们能够合作!”
“关于这一层,老实说,我也是这样盼望着。我相信一个人除了为自己本身找
出路,同时还应当为那些的人们找出路,我们都二十以上的年纪了。人生的历程也
走过一段,可是除了在个人的生命河中,打回漩以外,真不曾见过天日呢!我知道
你是极富于情感的人,而现在你失掉了感情的寄托处,何妨就把伟大的事业来作寄
托呢!”
“你的话当然不错,不过你晓得我是一个性情比较静的人,我怕我不习惯于那
种生活。所以你还是要先去……也许以后我的思想转变了。我再找你去吧!……”
谈话的结果,我忽然得了一种可怕的暗示,我觉得沁珠的思想还没有把捉到一
个核心。一时她要像一池死水平静着;一时她又要热闹紧张。呵天!这是什么意思
呵,然而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三天后我便离了灰城。以后两年,我们虽然常常通信,
而她的来信也是非常不一致。忽然解脱,忽然又为哀愁所困。后来为了我自己的生
活不安定,没有确定的地址,所以通信的时候也很少了。直到她病重时,得到小袁
一封快信,我便赶到这里来。而到时她却已经死了,殓了,我只看见那一副黑色的
棺材,放在荒凉的长寿寺里。唉!她就这样了结了她的一生!……究竟她这两年来
怎样过活的?她何至于就死了?这一切的情形我想你比我知道得清楚,你能否说给
我听?
这时夜幕已经垂在大地上了,虽然夏天日落得较迟,而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
我们的晚饭还不曾吃。
“好,现在我们先去吃晚饭,饭后就在这院子里继续地谈下去,我可以把沁珠
两年来的生活说给你。”我对素文说。
晚饭已经开在桌上了,我邀素文出去——饭厅在客堂的后面,这时电灯燃得通
明。敞开的窗门外可以看见开得很繁盛的玫瑰,在艳冶的星光下,吐出醉人的芬芳。
我们吃着饭又不禁想到沁珠。素文对我说:
“隐!假使沁珠在着,我们三人今夜不知又玩出什么花样了?她真是一个很可
爱的朋友!……”
“是的。”我说:“我也常常想到她,你不晓得我这两年里,差不多天天和她
在一处工作游玩。忽然间说是她死了,永远再不同我说话,我也永远再不看见她那
微颦的眉峰,和细白的整齐牙齿。呵,我有时想起来,真不相信真有这回事!也许
她暂且回到山城去了吧?……不久她依然要回来的,她活泼而轻灵的步伍,依然还
会降临到我住的地方来,……可是我盼望了很久,最后她给了我一个失望!……”
这一餐晚饭我们是在思念沁珠的心情中吃完的。在我们离开饭桌走到回廊上时,
夜气带来了非常浓厚的芬芳。星点如同棋子般,密密层层地布在蔚蓝天空上。稀薄
的云朵,从远处西山的峦岫间,冉冉上升,下弦的残月还没有消息。我们在隐约的
电灯光中,找到了两张藤椅,坐下。
“你可以开始你的描述了,隐。”素文催促我说。
阿妈端过两杯冰浸的果子露来,我递给素文一杯,并向她说道:“我们吃了这
杯果子露,就可以开始了,但是从哪里说起呢?”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沁珠还
有一本日记在我的屉子里,这是她死后,我替她检东西,从书堆中搜出来的。那本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