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骨之梦(上)-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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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也可以那么解释。
不是隐喻,如果就此接受,说不定不那么想的话是无法说明的。
降旗误解了方才朱美话语的意义。
梦是自杀未遂的记忆,也就是说,并非意味着象征性地表达溺水时的痛苦或恐惧感。
朱美似乎将梦的内容就此以体验的角度接受了——作为溺水后的彼岸体验记忆。
降旗尽可能地不用精神分析学的梦的解析——真讨厌的单字!——来理解,但简直就
是不可能的事。降旗对自己平庸理解力的界限感到羞愧而沉默不语。
“看来,你的过去是因此而被填上了。也就是欠缺的环结连上了的意思。”白丘替降
旗说。
朱美不肯定也不否定,好似两种反应都说得过去,令人困窘的不清不楚的回答。然后
,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不只是那样。想起的不只是自己
的记忆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记忆中,夹杂了别人的记忆。”
朱美告白的内容有很多超越降旗的想象。
朱美的记忆里所夹杂的他人记忆,是以下的叙述。
首先,出生在上总一宫附近,称为一松的滨海岸村落。有双亲和一位年龄相差悬殊的
哥哥,十岁生日前被卖掉了。时代不明。被卖到信州盐田平的酿酒屋,在那里受到欺
负。似乎是个不够机灵的佣人。
从这边开始,记忆错综复杂了起来。
朱美实际工作的地方也是酿酒屋,从陈设和其它种种来判断,好像是同一家店。
——幻觉吗?
他人的思考直接进入思绪里的一种病症。但是这样的话,就要称为精神分裂症了。被
人操控的感觉、觉得被人监视、觉得自己的思考被拿走了——精神分裂有很多麻烦的
症状。但是。。。。。。
——不对。
降旗这么想,虽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不知为何,降旗就是确信。
降旗看过很多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症状严重者,即使不是专家也能立刻判断出来,病
情轻微的则无法分辨,特别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很难判断。因为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
类似的思考浮动,所以也没办法吧。不过,无论如何,一旦被视为病患,其人格自律
性多少有些受损,并且无法与周遭的人自然交流,在这两点上是共通的。
朱美的状况,可推测其沟通能力是正常的。
她说的话都能理解,他人的回应她也都懂。依据到目前为止的对话来推断,只能判断
是正常的。当然,只靠这短时间的接触是不能下判断的,降旗比谁都清楚。为了下正
确的判断,花很多时间不断面谈,一点一滴地搜集资料。。。。。。
——不对不对。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
这个女人并未罹患精神分裂症。
那个胡子脸——在对话的空档这么说。
“那是。。。。。。”降旗摇头,再这样下去的话。。。。。。
“那是在梦里见到的吗?”他这么问道。“是梦吧?”
“我想也有可能是梦吧。。。。。。但是,嗯,我想的确在梦里也见到了,因为梦里所见的
事起床后还记得。。。。。。所以说不定无法区别了。”
原来是梦。
不是什么他人的记忆,是梦。
应该是恶梦因为某种原因,混入了体验的记忆里了。
所谓与现实不同的记忆,不是被扭曲化的无意识的意识化吗?
“不好意思。。。。。。”
如果和骨头梦合在一起想,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降旗开始思考。
“我想,那另一个人生,与你真正的人生。没有太大的不同。”
也可以认为不过就是出生地不同的程度。
“因为我在信州山里长大,所以没见过海。我确定是在十三岁时外出工作,再加上有
好几个弟弟妹妹,但没有哥哥。这些。。。。。。都可以用幻觉来解释吗?”
有时也说得通,但是。。。。。。
不对不对,因为生病,因为发狂,因为只是幻觉,这些无法解释,不要这样诊断比较
好。因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至今未能确定。所以治不好。明明如此,还这样下定论,
那不等于是说,因为你发疯了吗?理由。意义。真理。必定有答案。
降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乱窜。
然后,降旗正视朱美的脸。“那个,叫做一松的地方真的在房总吗?”
“我找了地图,确实存在。”
“时代呢?你说,那个‘你里面的他人’被卖掉了?”
“我想是的。”
“这是我的印象,所谓人身买卖被允许的时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是吗?我一听
到买佣人这样的事,就想到旧幕府时代——不过说不定我的认知不足。那记忆的舞台
是现代吗?”
“嗯,不知道。”
“比如说,出现的人有没有发结?”
“没有。”
“那个,工作地方的主人或其它工人呢?如果没有发结,应该是明治维新以后,是现
代人吧,那么同样的,跟你外出工作时的成员相同吗?”
“那个。。。。。。”朱美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
“那个,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这样,还是无法确定时代背景。
比如——也可以这么想吧,朱美读了或看了以那海边村落为舞台的小说或电影,只有
场景设定输入了记忆。而出场人物的设定变了。变成真正存在的人物投影。这是有可
能的吧。但是,总觉得不对劲。这还是什么的。。。。。。
——不行,没有分析的必要。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降旗在此停止思考。
不是为了朱美,是为了自己。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已经好几次在朱美告白时闪出影
子,说:“这种事,可以简单地分析喔。”
因为降旗沉默了,朱美又任意地继续说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没见过风景和见过
的风景一样地鲜明,还有,想起那些事情时的我,和平常的我,个性不同。”
“个性?怎么个不同呢?”
“非常谦卑。是所谓看同样东西的角度不同吗?我觉得世界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比如
说,在酿酒屋的工作,事实上虽然我做的工作几乎一样,但做得不好,很烦燥,可是
也没有因此迁怒谁,被责备愚蠢迟钝,也全往肚子里吞。”
“真正的你呢?”
“没那么不机灵。因为比一般人会做事,所以应该没有累积什么郁闷或怨恨,别人也
说我工作做得蛮好的。”
降旗想,那也会不会是朱美自身的投射?
——梦是扭曲愿望的满足。
为了正常地过普通的生活,人从幼儿期开始就承受许多压力。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
那些体验,特别是有关本能的无意识冲动,“被佛洛伊德”称为潜意识思考。潜意识
思考是借由在觉醒时的自我防卫机制所控制的,所以平常并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然而,潜意识思考在睡眠时,越过觉醒时的框架而出现。“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
自我压抑变弱的睡眠时间,潜意识思考与存在前意识的过去经验连结,而开始意识化
地活动。
但通常,那也是在被意识化时,受到自我的再压抑而扭曲了。
这正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解析。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潜意识思考,在意识
化时压缩、置换、可视化。然后藉由象微而扭曲了。这作业的过程是“佛洛伊德所谓
的”梦的工作。于是,潜意识被视为梦。这则是“佛洛伊德所说的”显性梦境,回溯
那个梦的工作,但是“佛洛伊德所主张的”梦的解析。
所以“如果同意佛洛伊德所指”,便可以说——显性梦境是潜意识和梦二者工作妥协
之下的产物。但是,潜意识思考受到高度压抑时,无意识的冲动会撞开自我检视,露
骨地被意识到。那时候,自我可能会暴露在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中,而害怕得发抖。
所以,自我的恐惧之梦,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之梦。
——所以,我的骨头梦,不。。。。。。
所以,朱美变成骨头的梦,表面上对朱美而言只觉得恐怖到极点,但对朱美的潜意识
思考而言,是很特别的愿望。
同样地,在朱美里面的别的朱美,对平常的朱美而言,有不愿承认的讨厌人格,但对
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
骷髅头。
那是。。。。。。
“降旗,降旗。”白丘在叫。
降旗中断思考。
——佛洛伊德在笑。
朱美依旧低着头。
降旗有些兴奋,这正是。。。。。。
——这正是我无法治愈的病。
降旗闭口阖眼,力图镇定。悸动变得激烈。朱美身后浮出骷髅头、骨头、佛洛伊德苦
恼的表情。
——我在干嘛啊!
现在,梦的解析朝多样化发展,而非独尊佛洛伊德。海外尚有荣格、区瑞克森(注:
艾瑞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一九〇二…一九九四],美国心理学家。)和包
斯(注:包斯[Medard Boss;一九〇三…一九九〇],瑞士心理学家。)等人提出相关
学说。比如以荣格的集体潜意识为前提来看,梦不只是愿望的满足,有补足意识性态
度倾向的补偿性功能、预视,甚至启示——佛洛伊德在笑。
不行,不对。本来就没有必要加以精神分析或解释。降旗慌了。
只要听就好了。
“降旗,怎么了?突然沉默下来。你该不会,那个。。。。。。”
“不,没事。不好意思。”
降旗恢复自我。
只要听就好了。
朱美继续说:“别人的过去,每天想起一点点。那真的是很讨厌的记忆。”
“因为不敏捷、迟钝,又。。。。。。消极吗?”
“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吧,因为偶尔也会仿佛异常地怨恨着什么似的,心情变得极度
地黯淡。”
“怨恨?谁?工作场所欺负你的人吗?还是卖掉你的双亲?”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虽然怨恨的对象不是很清楚,但有时会想起好似极为怨恨的
记忆,变得非常悲伤。因为我想,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太执着。。。。。。”
关于所谓怨恨这种难以说明的心情状态,降旗很困惑。那是因为降旗本身并未心怀怨
恨吧,他无法想象对象不明确的怨恨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丘说了个很愚蠢的感想。“不敏捷、迟钝、消极,容易积怨的样子——的确是很糟
的个性耶。我看您,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如果只是那样倒还好。”
朱美的表情微妙地扭曲。“那个,之后。。。。。。不可置信地。。。。。。那个。。。。。。”
朱美欲言又止,视线在四周游移。特别是在注意到十字架后,疲惫的表情更蒙上了一
层阴影。白丘耳聪目明地说:“没关系,什么事都可以讲。主会赦免你的。”
现在才说这种牧师该讲的话,已经不适合了。降旗在心里苦笑,但朱美似乎完全听进
去了。“啊,我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地地方,并且还跟牧师说这种事,可是。。。。。。”
她还在犹豫,降旗可以想象。
“接着。。。。。。淫秽的记忆苏醒了。”朱美低着头,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问题是有多淫秽。
降旗想质问,但放弃了。
“那个,跟不认识的男人的。。。。。。愚蠢行为。”
朱美再度欲言又止,似乎是比杀人的告白更难以启齿的事。降旗非常能理解那种心情
,那并非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得出口。“你不记得做过那种事,是吗?”
“当然。”
朱美第一次把头抬起来。一脸教人无法弃之不顾的,无依无靠的表情。穿着十分正式
的和服,却没有盘发,那格格不入的地方,与其说是摩登,不如说是性感。降旗的心
情变得有些酸酸甜甜的。
“在我的人生里,没有可植入那种体验的缝隙。虽然如此。。。。。。”
那个。。。。。。
“那个,淫秽的梦。。。。。。”降旗打算问,有多真实?
“那,不是在梦里见到的。”
“咦?”
降旗突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你刚刚说,是梦。”
“那个。。。。。。是我没说清楚。刚开始时,意识急剧消退——说是梦,不如说是。。。。。。
那叫白日梦吗?那种感觉。因此,我想可能是以前就在梦里见过跟那个一样的东西—
—所以,我以为这是梦里所见,是想起了那个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有可能不是梦吗?”
降旗询问,但朱美否定了。“不,我想,实际上也在梦时见过,我虽然这么想,但是
,梦和现实,到底那一个先,我已经无法分辩。所以那个,我只说,觉得好像在梦里
也见过。如果不那么想——真是我的脑袋构造无法理解的事。”
“什么意思?”
“淫秽的记忆不可能出现在梦里。”朱美说。
“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啊,不会在睡觉时或失去意识时看到。那几乎都在醒着的时候,正确地说,就
是突然只有记忆被掉包了。”
掉包?
多重人格症。。。。。。吗?
叫做朱美的女人的病根,更深了吗?
“我不太懂。”白丘插嘴。
白丘是无法了解的吧。
所谓掉包,是说别的人格——愚蠢、消极、容易积怨的淫秽女人——夺走了朱美的意
识吗?
由于某种障碍,失去自我同一性,便是多重人格。多重人格有继时性的,也有同时性
的,继时性的状况是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互相不认识。同时性的状况则是以第一人格
为主,其中萌生第二人格。在此情况下,多半也失去了自我的主动性,形成第一人格
被第二人格操控的状态。
所谓附身——这正是所谓精神异常的状态。
降旗所想的是后者。但也有可能是前者。
——这样的话,不。
降旗问,不能不问。“你的意识是在那个‘别的女人’的记忆再度复苏时断掉的吗?
还是平行,你的意识也还留着?”
“那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意识是连续吧。只有记忆,在不知不觉间被掉包
,然后又回来的感觉。”
“你的意识没有中断吗?”
“刚开始,作那个白日梦的时候,算中断吗?很快地置换,又突然回来的感觉,但是
最近已经融合成一体的感觉了。朦朦肱肱地,连续着。”
“流畅地置换吗?”
“是叫置换吗?。。。。。。不,没有置换,掉包的只有过去而已。”
“现在的你和‘别的你’是不同的人格,但是意识没有分裂吗?”
“不知道耶,所谓人格或意识分裂,是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是我。只不过
,想起没有经历过的记忆而已。”
“多。。。。。。”
——不是多重人格症啊!
降旗既吃惊又狼狈,他不知道这种症状。
朱美保有自我的同一性吗?
“怎么回事啊?”白丘没搞懂。
降旗也急着整理思绪。“也就是说,你一直都是你自己,虽然如此,与你的思考或行
动完全不同的、不可能的,过去的你,曾经想起那些往事——是这样子吗?”
朱美轻轻地偏着头,说:“是的。”
觉得乱七八糟。不是降旗所能分析的事情了,不如说是困惑了。
——我的理性不适用于这女人吗?
这说不定是超心理学的领域。
还是一样,即使说再多历史事实或其它教派的教义,看来白丘也不会陈述自我。
转世——白丘视为中心的神秘主义真面目,大概就在那里吧,降旗注目着。不过,也
了解以他的立场,那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朱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虚构故事般的事,是无法置信的,但是,如果试着
理解这个状况,若不是这么想。。。。。。不,因为实在太难以理解了,所以真的快要发疯
了。想想这是前世,就感觉安心多了。”
降旗觉得这是相当正常的情感表现。
即使不是合理的科学性解释,一旦加上些什么道理,人们就会相信。这样的话,与降
旗所学的东西,说不定是半斤八两。不,迷信之类的,还略胜一畴吧。
“因此,稍微安心了,但是。。。。。。”
朱美再次把脸往上抬。睫毛上泪光闪闪,眼看着就要溢出来了。
是不安吗?不,是恐惧。
对。
朱美尚未进入主题。
降旗想到这里,感到一股近似颤栗的感觉。他至今仍极为不解。但是,到目前为止的
内容,只是真正的恐惧、真正的谜团的序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