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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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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一场恶战!他不敢放狗出来,那狼狗熬急了,一出来就会发疯的。他怕咬伤了谁
家的狗,他是连人家的狗也不敢得罪的。所以,狗叫得太厉害时,他不得不爬起来去看
看,他怕那狼狗会挣断铁链子。
    村人们见了罗锅来顺,也觉得他挺可怜的。房子盖得那么大那么好,却又不敢住,
到老了连个安生的窝儿都没有。想想,心里的气儿也就稍稍地顺了些。也就更认定那楼
房是压人的“邪物”了。
    罗锅来顺却不觉得难受,他已经麻木了。每日里像游魂似的从草棚里走出来,慢慢
地挪进楼院,把房子打扫干净了,又慢慢地从楼院里走出来,重又到草棚里安歇。人是
很贱的,有了什么之后就丢不掉了。纵然是很沉重的东西他也背着。他觉得人就是这样
子。
    每当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头来,罗锅来顺脸上便有了一点点喜色。他是
喜欢孩子的,很愿意跟孩子说说话。只要孩子能给他说上几句,他心里也就松快些了,
他问:“孩子,快满百天了吧?”
    “快了。”小独根说。
    “满了百天你就能出来了。”
    “满了百天就能出来了。”
    罗锅来顺笑笑。
    小独根也笑笑。
    “爷,你不住大高楼了?”小独根歪着头问。
    “不住了。”罗锅来顺很安详地说。
    “住草棚了?”
    “住草棚了。”
    “为啥呢?爷,你为啥不住呢?”小独根很惊讶地问。
    “爷住不惯。”
    小独根怅然地望着那高高的楼房,又看看罗锅来顺,咬着小嘴唇想了想,说:
    “爷,那楼里有鬼,是么?”
    “……”罗锅来顺语塞了,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孩子还小呢,还不懂事呢。他不能
胡说,胡说会吓着孩子的,他怕吓着孩子。该怎么说呢?
    “真有鬼?”
    “……那房子邪。”罗锅来顺迟疑了半晌才说,他觉得他没法跟孩子说明白,他说
不明白。
    “娘也说那房子邪。鬼吃人么?”
    “别问了,孩子。你还小呢,大了你就知道了。”
    小独根昂着头说:“我不怕鬼。我进去就喊:鬼,出来!他会出来么?”
    “没有鬼。孩子,没有鬼。”他真怕吓着孩子,他想给孩子说点别的什么,可一时
又想不起来。
    “鬼也怕人,是么?”
    “……怕。”
    “爷,你能给我解开绳子么?”小独根眼巴巴地望着他说。
    “等等吧,孩子,再等等。”
    “等满了百天?”
    “等满了百天吧。”
    小独根很失望地看了罗锅来顺一眼,又痴痴地望了望对面的楼房,头又慢慢地缩回
去了。待一会儿,小独根又突然地探出头来,喊道:
    “爷,你记着。”
    “我记着呢。”
    罗锅来顺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孩子小呢,这么小的孩子一日日拴在树上,也太可怜
了。他很想偷偷地给孩子解了绳子,让孩子到这楼院里玩一次,哪怕只玩一小会儿。神
鬼都不会害孩子的,也不该伤害孩子。可他知道那绳子是解不得的,万万解不得!村里
已出了不少事了。万一呢,万一这孩子摊上一点什么,他的罪孽就更深了。孩子的命太
金贵了,他担不起风险。人是什么东西呢?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又必须做。人是什
么东西呢?
    罗锅来顺愣愣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儿子不让他种庄稼了,儿子说让他享福呢,
可他没有福,没有福享什么呢。他很惆怅,那双网了血丝的老眼里空空的,像是看见了
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冬日天短,天光很快就暗下来了,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吹得人身上发寒。罗锅来
顺又得喂狗去了。他侍候那楼院,也得侍候那只狼狗,狗又叫了。

      五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二间屋子是黄颜色的。上下、前后、左右,六个面全是黄颜色
的。进了第一间屋子,再进第二间屋子,你就会在一片凝重、旋转的黄色中心跳不止,
肝胆欲裂!站久了,你会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浸泡在黄水之中,身上长满了脓疮。那脓疮
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黄水。你禁不住想呕,呕出来的也是黄黄的胆汁……

 
    
     12     
   五十四 狗儿杨如意又带着女人回来了。
    这次他是坐小轿车回来的。一个庄稼人的娃子竟然坐上了从国外进口的“伏尔加”。
据说那车过去是县委书记才有资格坐的,一个没有什么资历、也没有什么靠山的狗儿却
堂堂正正地坐着“伏尔加”回村来了。
    杨如意这次带回的女人比上次带回来的还要漂亮。瘦瘦的、高高的,腰儿细细的,
脸儿白白的,嘴上还抹了口红。其实这女子还是那个名叫惠惠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更洋
气了,叫人认不出来。杨如意是故意叫人认不出来的。他每次回来部让惠惠换一套衣服,
重新烫一次发,女人要是着意打扮了,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杨如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当那辆黑色的伏尔加“沙沙”地开进村的时候,无论在地里做活儿还是在村里走路
的人全都扭过脸儿去了。不看,眼不见心静,可是,人们还是知道杨如意带着女人回来
了,而且是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女人。于是,那些没有女人的汉子,不时地望望天儿,
便觉得这日月分外的难熬。有了女人的,突然就觉得女人太土、太脏、太丑,心里无端
地生出些恶气。这恶气没地方出,只好在心里闷着……
    人们都盼着这轿车快点开过去,开过去也就罢了。可这辆轿车偏偏在村街当中停下
来了。最先走出来的是那个漂亮女人。那漂亮女人拧着水蛇腰下了车,又走过去给杨如
意开车门(杨如意有啥日哄人的绝招儿,能让漂亮女人给他开车门),杨如意也跳下来
了。接着杨如意吩咐那漂亮女人几句,那女人点点头,便“咯噔、咯噔”地走到村街这
面来了。那很扎眼的女人肩上挎着一个包,她像变戏法儿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张写好字的
大纸来,用胶水把那张大纸贴在村街的墙上。然后,她回过头看了看杨如意,杨如意点
了点头,她又“咯噔、咯噔”地走回来了。
    显然,没有一个人到那贴了大纸的墙跟前去看,谁也不去看。可人们还是知道了,
那墙上贴的是一张“招工广告”: 为了使家乡人民尽快脱贫致富,给闲散农村青年寻一条出路,本厂决定招收十八岁
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合同制工人二十名。合同期一年,合同期满视工作表现再续。工
作期间来去自由,不受限制。凡具有初中文化程度(须有毕业文凭)的农村青年可以免
试,月工资五十元;具有高中文化程度(须有毕业文凭)的月工资七十元;具有大专
(须有毕业文凭)以上文化程度的月工资一百元;如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工资另定。如
愿报名者,务请十日内…… 杨如意站在轿车前默默地望着那张贴好的“招工广告”,一支烟吸完了,没见有人
去看。他又点上第二支,可第二支烟又快吸完了,还是没人走过去看。来往的行人看见
他只装没看见,一个个都挺着腰走过去了。杨如意甩掉烟蒂,冷冷地笑了笑,说:“走
吧。”
    这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道:
    “闺女,你过来。”
    杨如意转过脸来,看见离他有两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位老人。那是瘸爷。瘸爷形如枯
槁,执杖而立,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老眼里溢满了痛苦和迷惘。那个苦思而不得其解的
人生之谜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那已不像是人,是化石,枯木,是思想的灰烬。
    望着苍老的瘸爷,杨如意的喉咙发干,他咽了口唾沫,叫道:“瘸爷……”
    瘸爷重重地吸了口气,把眼闭上了。他把愤感深深地埋在心里,对扁担杨这个不肖
子孙,他看都不愿看一眼。片刻,他又慢慢地睁开老眼,用苍凉、干哑的声音说:
    “闺女,你过来。我有话说……”
    惠惠拧了一下腰,不屑地撇了撇嘴,连动都没动。
    “闺女……”瘸爷用慈祥、关切的目光望着这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姑娘,那目光里
含着许多许多老人才会有的爱护……
    杨如意冷冷地说:“过去。”
    惠惠不悦地又拧了拧腰,说:“干啥?”
    “过去!”杨如意重复说,神色十分严厉。
    惠惠看了看杨如意,虽然满脸不高兴,却还是“的的”地走过去了。
    瘸爷诚心诚意地说:“闺女,你是城里人吧?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上当了!闺
女……”
    惠惠嗔着脸,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瘸爷,问:“上谁的当了?”
    瘸爷急切地说:“闺女,那娃子不是人,是畜生!狗都不如的畜生!别跟他混
了……”
    惠惠转过脸看了看杨如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了。
    杨如意在远远的一边站着,却一声不吭。
    瘸爷又说:“闺女,我是好心才说这些。别跟他混了,那狗杂种总有一天要坐牢的。
他……”
    “他怎么了?”惠惠故意问。
    瘸爷叹口气,劝道:“闺女,有句话我不该说。这、这畜生不知糟践了多少黄花闺
女……你快走吧,闺女。要是没钱,我给你几块。”瘸爷说着,手哆哆嗦嗦地往兜里摸,
“走吧,你还年轻,找个正经人家吧……”
    惠惠刚要说什么,杨如意朝前走了两步,沉着脸说:“瘸爷,你别说了。我给她
说。”他看了看瘸爷,又瞅了瞅惠惠,竟然很认真地说:“惠惠,瘸爷说得对,我不是
好人。你要走就走吧,我叫司机送你。”
    瘸爷“哼”了一声,还是不看杨如意。他万分恳切地望着这“城里来的”姑娘,恨
不得把心扒出来让她看看。他觉得他是在救这姑娘,他不能看着这娃子在他眼皮底下作
恶,他要把这姑娘救出火坑。瘸爷的目光凄然而又坦诚,脸上带着一种普度众生的苍凉
之光,他简直是在求这姑娘了:
    “闺女,走吧。闺女……”
    惠惠却一下子跳起来了,两眼圆睁,用十分蔑视的口气说:“关你什么事?老不死
的!……”说完,“的的的”一阵风似的走去了。
    这句话把瘸爷呛得差一点晕过去。瘸爷受不住了,他眼前的天地、万物都在旋转。
变了,什么都变了!大天白日啊,在扁担杨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好心不遭好报,这
是瘸爷万万想不到的。好好的姑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是为钱么?都是为钱么?不
为钱又是为了什么呢?那么,普天之下哪还有一块净土呢?!瘸爷难受哇。瘸爷为世风
难受,也为这姑娘难受。瘸爷是不忍心看这姑娘受害才站出来说话的。瘸爷的好心被当
成驴肝卖了!瘸爷古稀之年竟受人这样的污辱?!瘸爷紧闭双眼,眼里却掉下泪来了……
    这时,杨如意说话了。杨如意吸着烟,很平静地对站在身边的惠惠说:
    “去,给瘸爷道个歉。不管怎么说,他是长辈。”
    惠惠说:“不去。他管人家的闲事干啥?老不正经!”
    “去。”
    “不去。”惠惠扭了扭腰,说。
    “去!”杨如意“啪”地甩了烟头,恶狠狠地说。
    惠惠的眼圈红了,她恨恨地看了杨如意一眼,委屈地咬着下嘴唇,欲动未动,身子
像蛇一样地扭着……
    杨如意轻轻地拽了惠惠一下,和气地说:“惠惠,去吧,他是长辈……”
    惠惠慢慢地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杨如意,又往前挪。快挪到瘸爷跟前的时候,
她站住了,勾下头去,红着脸低声说:“大爷,我刚才……”
    这时,杨如意快步走过来,示意惠惠别说了。他扶着惠惠的肩膀站在瘸爷面前,沉
静地说:
    “瘸爷,我很坏。可她偏要跟我。真对不住你老人家了……”说完,拉着惠惠扬长
而去。
    瘸爷的眼一直是闭着的,他不愿再看这一对“狗男女”了。瘸爷知道他被这狗儿耍
了。瘸爷气得两眼发黑却又说不出话来。瘸爷万般无奈,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恶唾
沫:“呸!”
    瘸爷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不能眼看着让一村人都毁在这鳖儿手里。瘸爷又忿忿地
拄着拐杖找杨书印去了。他一进院子就顿着拐杖说:
    “书印,你得管呢!……”
    堂屋里,就像是专门等他似的,立时传出了村长杨书印那低沉稳重的声音:
    “管。二叔,我管。”

      五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三间屋子是黑颜色的,进了第一间屋子,进了第二间屋子,再
进这第三间屋子,你就会觉得突然间掉进了万丈深渊!整个身子都在下沉、下沉、下
沉……你的心在下沉中被紧紧地攥住了,瘪缩成一个小小的黑色粒子。再待上一会儿,
你就会觉得你是在一个黑色的无底洞里悬着,眼看着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下跌,求生不
能,求死也不能,于是,你就会像狼一样的大声嚎叫……

      五十六 林娃河娃两兄弟简直是在刀尖儿上过日子的。为了凑够干大事的本钱,两兄弟夜夜
在赌场上与人鏖战。
    自起了打麻将赢钱的念头之后,两兄弟开市大吉,头一晚上就赢了七百块!七百块
呀,两兄弟高兴坏了。回到家,林娃抱着一堆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手都是抖的。河娃说:
“别数了,七百,是七百。”可他也忍不住站起来摸摸那钱,手沾着唾沫也跟着数起来
了。林娃像做梦似地看着河娃,说:“这真是咱的哩?”河娃说:“咱赢的还不是咱哩?
屁,这算啥,明天晚上再赢他八百!”林娃傻傻地问:“明晚还能赢么?”河娃洋洋得
意地说:“那还用说?用不了多少天,咱就能办个纸厂了。到那时咱就大干一番!哥,
丑话说头里,厂办起来你可得听我的。”林娃服了,林娃傻呵呵地笑着:“那自然。”
    可是,再往下打就糟了,两兄弟越打越输,输得一塌糊涂!不但没再赢钱,反而输
进去三千多块。这三千多块都是血汗钱哪,瞎娘的棺材钱也在里边呢!两人本指望捞几
把,把办厂的本钱凑够就洗手不干了,不曾想输得这么惨!河娃懵头了,他不知怎么输
的。到了这种地步,想罢手也不行了,只有硬着心赌下去,再碰碰运气。
    打麻将对赌博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场拼耐力拼意志拼智慧的生死搏斗,是吸人血要
人命的!只要你一坐下来,人就像捆在了赌桌上,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绷得紧紧的,那
眼就像锥子一样死死地盯着牌,打每一张都提心吊胆的,唯恐“放炮”,放一次“炮”
就是几十块钱的输赢啊!在赌场上是没人敢轻易站起来的,有时候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
喝不尿,就那么硬挺着打下去,只有输家才有权利罢手。往往一场牌打下来,有的两腿
僵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有的禁不住尿到了裤裆里。在赌场上更没人敢喝水,唯一能做
的就是吸烟,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口干舌燥、嘴唇黄翻也没人敢喝一口水,一喝水
就想尿,出去一趟回来也许就坏事了,人心难测呀!赌场,赌场,自然是六亲不认的,
看看那一张张发青的脸就知道了,这不是赌牌,是赌命呢!似乎没有比赌博更能刺激人
了,只要你打上一次,就没有人轻易肯罢手的。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这赌牌上悬着,牌
牵着你走,无论走到哪里,你只有认命了。
    河娃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他的对家是二拐子。他们一切都算计好了,有林娃和
手,本是不该输的。可奇怪的是自头天夜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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