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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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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仅有的三十亩好地被邻村姓张的大户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杨姓人全靠这三十亩
水浇地保命呢!可这张姓的大户人家人多势众,十分霸道。扁担杨的老老少少眼看着这
块“宝地”被人抢去,却没一个人敢出头去要。当时瘸爷刚从“队伍”上逃回来,他五
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听说这事,肺都气炸了,二话不
说,掂着一口大铡就跑出去了。瘸爷一出家门就高声大骂,一路骂去,骂得一村人灰溜
溜的不敢见他。尔后,瘸爷就一个人掂着大铡站到张姓大户的门口去骂!他从早上骂到
中午,又从中午骂到晚上,历数张姓大户的恶迹……夜里,张姓大户纠集了本族一帮地
痞,摸黑围上去把瘸爷的腿打断了!张家以为这就可以了事了,扁担杨再不会有人敢来
闹了。不料,第二天瘸爷又叫人用床把他抬到了张家的大门前,瘸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来,撑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手按大铡,仍是叫骂不止!他一连骂了三天,骂得张姓人
家连门都不敢出!就这样,终于又把那块“宝地”夺回来了……
    瘸爷一生为村人做的好事是数不尽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都令人难忘。瘸爷是
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胆,连万分精明的杨书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爷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轻时也是有过女人的,据说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后来那
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们都以为那女人是因为瘸爷断了腿才走
的,提起来一个个恨得牙痒,大骂那贱人没良心!然而只有瘸爷心里知道那女人为什么
会走。这是瘸爷的秘密,是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瘸爷从来不提这女人的事情,
瘸爷内心深处的痛苦和耻辱是没人知道的……
    ……在那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爷从“队伍”上跑回来了,女人喜
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亲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可他却木呆呆地坐着,迟
迟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轻声说:“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
可他还是不睡,女人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女人呜呜地哭了,女人求他打
他,他还是一声不吭。熬到天快亮时,女人独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床。可女人并没
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到了这时候,女人才发现,他的
“阳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壮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着等了他七年。
可把男人等回来了,他的“阳物”却被人割去了,成了一个废人!为什么?为什么?为
什么?!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可他就是不说,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爷就掂着
那口大铡为村人夺“宝地”去了……
    此后的年月里,瘸爷就像赎罪似的加倍地为村人们做好事,积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
行动准则。他再没娶过女人,村里有很多人给他提亲,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语,整
个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没人敢再说了。
    瘸爷一个人独住在两间小屋里。屋里除了粮食、床、灶、火和一些破烂家什外,就
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了。瘸爷没有什么奢望,也没有过多地希求。祖上传下来的家谱和那
只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狗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瘸爷唯一拥有的是他为人们做下的善事。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记在他的脑海里。看
见人的时候,他也就看见了他做下的善事,心里就多了点什么。那一个个漫漫长夜,全
靠这些善举一桩桩地充填着他那寂寞孤独的心灵,点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驱散那
永无休止的痛苦和耻辱,使生命得以燃烧下去。
    可瘸爷知道,他心里缺了一块。他想补上这一块,用一生去补这一块……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搓绳时眼里仍印着那个令人恐怖的◎。瘸爷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参透
这个◎。这个◎牵涉着全族人,牵涉一个村庄的兴衰。瘸爷泼上性命也要解开这个◎……
    村人们的心已经乱了。天天都有人为争地吵架;天天都有人为一桩极小的事去骂街;
也几乎天天都有人分家,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了。莫
名其妙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出现……这些事出现都是有缘由的,瘸爷知道这些事都是有
缘由的。这就更使他忧虑不安。他已经按“小阴阳先生”的嘱咐在西南向、东南向下了
两道“符”了,可邪气太重了,两道“符”看来都不能镇住这股笼罩着整个村庄的邪气。
眼下只剩最后一道“符”了,这最后一道“符”如果还镇不住呢?瘸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解开这个◎。解开这个◎,也就有了破解的办法。然而,瘸爷遍
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复复地回忆早年祖上说过的话,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唉,
他苦思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把能记起来的话都琢磨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倒有
一首儿时的歌谣时常从脑海深处钻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心乱了。瘸爷搓不好绳子了。瘸爷搓绳的手抖抖的。他晃晃头,想把这一切都
晃过去,可晃来晃去,还是这么一首歌谣在作怪: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为自己的思路绕弯儿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么老想这些可笑
的事呢。罢了,罢了……瘸爷家早年是有过一棵枣树的,那棵枣树上结了很多枣子,那
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儿们馋。可他不该想这些,不该的……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绳子,很久很久低头不语。片刻,他喃喃地对老狗黑子说: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时候,是不是?”
    黑子偏着头望着老人,那浑浊不清的狗眼动了一下,仿佛在说:“人也有走邪的时
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给你说过队伍里的事了。”
    “说过了……”
    “那就赎罪吧。”
    “赎吧……”
    瘸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该去问问孩子,也许孩子能说出点什
么。”
    瘸爷又拄着拐杖出了家门,老狗黑子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他,老人走到哪里,黑子就
跟到哪里。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爷走进了小独根的家。独根娘忙给老人让座,瘸爷不坐,瘸爷默默地望着小独
根……
    小独根已经拴了许多天了,却还是在院里拴着。拴着的小独根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
垒“大高楼”呢。他用土垒“大高楼”……
    瘸爷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问:“孩子,你夜里看到什么了,给
爷说说。”
    小独根很迷茫地望着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话。
    “孩子,你知道你夜里说什么话么?”
    小独根摇摇头。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看见啥了?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还是摇摇头。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里看见啥了?”
    独根娘也担心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给爷说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侧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没听见有人叫你?”
    “……没听见。”
    “孩子,你再想想?”
    “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小独根不耐烦了。
    瘸爷彻底失望了。他叹了口气,仰脸望着天。他一下子就瞅见了对面的楼房,心里
不由一紧:天哪,还会出什么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七间屋子才是白颜色的。进了前六间屋子,再进第七间,那静
静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钉”住了。你会觉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个空空的壳。
那“壳”也渐渐地化进白色里去了,仿佛整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来了。
    冬日的早晨,人们在村街上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开初以为是哪里着火了,便到
处去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火源。最后才发现那股刺鼻的焦煳味是从来来屋里飘出来
的。
    这时,有人才想起,来来三天没出门了。便大声喊道:“来来,你屋里着火了!快
看看吧。”
    门是紧闭着的,屋里没人应声,那股焦煳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屋里漫散出来,很呛
人。于是,几个好奇的娃儿爬到窗户上去看。看了,又惊奇地叫道:
    “来来烧钱哩!来来烧钱哩!……”
    大人们自然不信,纷纷跑来看。却见来来坐在地上,床前点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烧
钱哪!他呆呆地捏着一叠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么一张一张地往火上递,
眼看着燃烧的火苗儿一点一点地把钱吞噬,化成一片黑烟……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声叫道:“来来,你干啥呢?”
    来来不应,就那么似笑非笑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积攒的血汗钱一张一张地
化为灰烬!
    “来来,你疯了?!……”
    来来依旧坐着,既不扭头,也不应声。那模样很怪,像是什么附了身似的。那燃烧
过的黑灰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连动都不动,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有人使劲地拍着门叫他:“来来,开门,你开开门哪!”
    这时,来来慢慢地站起来了。人们以为他是来开门的。却不料他走到墙角处去了,
竟然对着墙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们赶紧离开窗口,红着脸骂道:“死来来,你是人
么?”可来来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边坐下了……
    门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人,无缘无
故的,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一个光棍汉,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哥嫂长大,攒钱是很不
容易的,谁肯轻易地烧钱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来来静静地坐着,既不哭也不气,那脸上竟还是笑模笑样的,身边撒着一片烧剩
的钱角角。这不是傻了又是什么呢?
    人们更起劲地拍门叫他。来来的哥嫂也从后院跑来了,两人站在窗口处一齐叫他:
    “来来,开门哪!你开门哪!……”
    来来还是不开门。屋里的火渐渐熄了,烟味也渐渐淡了。这时,人们闻见屋里有一
股很腥的尿臊味。来来三天没出门,只怕屙尿都在屋里了……
    来来,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来来,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这不是自己
作贱自己么!
    村里人已经轮番叫过门了,无论谁叫门他都不开。来来简直成了个木头人,不管门
外的人怎样说他、劝他、骂他、求他……他都一声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儿仿佛飞到
九霄云外去了。
    这当儿,有人把老族长瘸爷叫来了。瘸爷用拐杖咚咚地砸门:“来来,鳖儿,你给
我开门!”
    可屋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瘸爷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身对众人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一个人
问问他,他兴许会开门。”
    众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里出了这样的邪事,各人心里都十分沉重。钱哪,来来烧
的是钱哪!
    瘸爷走到窗口处,贴窗望着坐在地上的来来,轻声说:“来来,开开门,给爷开开
门吧。”
    来来身子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也去吧。”
    瘸爷说:“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给爷说说吧。爷老了,是过来人了,爷兴许能给你
拿个主意。”
    来来漠然地坐着,又不吭声了。
    瘸爷在窗口处站了很久很久,终也没有问出一句话来。无奈,瘸爷也只好去了。临
走时,他隔着窗户说:
    “来来,想开些吧。凡事都得想开些。我还会来看你的。”
    来来像是没听见似的,来就来,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时候,瘸爷又来了。他知道来来分家之后,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给来来端
了一碗热饭。瘸爷端着这碗饭趴在窗口叫道:
    “来来,开门吧,爷给你送饭来了,快趁热吃……”
    屋子里黑洞洞的。来来仍是那么坐着,像鬼影儿似的坐着。瘸爷听见来来在自言自
语地说着什么。老人侧耳细听,久久,老人终于听明白了。来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
他说:
    “我去过了……”
    瘸爷立时像遭了雷击似的,险些把饭碗扔了!他浑身哆嗦着勉强站稳身子,嘴里喃
喃道:
    “毁了!毁了……”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一个人的灵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当来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时间,
来来一下子就脱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个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儿。头发乱得像老
鸹窝一样,上边沾了许多黑灰。脸上更是黑一块、灰一块,被烟火熏得不像个人样。尤
其叫人害怕的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已失尽了光气,看去就像被人踩瘪的死鱼泡儿。他
就在门口的朝阳处蹲着,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缩,缩成了鳖样的一团。仿佛有一道无形
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里去了,他的心在无形的鞭影儿下抽搐着,躲闪着。
    那个白白胖胖的来来,那个在村街里悠悠地担着水桶哼小曲儿的来来,那个腼腆得
一说话就脸红的来来,人们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门口的来来只剩下了一个污浊不堪、蓬
头垢面、萎缩成一团的躯壳,他身上连一点阳气都没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满身鬼气的
死活人!
    纵然是再残酷的刑法也不会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的标
志。假如他心里难受,那倒也罢了,说明他还是一个人,还有灵魂在。痛苦的灵魂也是
灵魂。一个人只要有魂,总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可他似乎已经没有灵魂了,那给人精气
的灵魂仿佛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无怨无恨无苦无忧,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看着没有什
么东西能唤醒他了。
    女人们已经不再来看他了。他太脏了。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呕的形象,人不人鬼不
鬼的形象。他的裤裆里总是湿着,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叽叽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来
来却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他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坐着。
    眼看着来来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哥嫂却不管不问,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
嫂子是很厉害的女人,她不让管,当哥的老实人是不敢说什么的。乡下女人当闺女时都
是好样儿的,可一做了媳妇就变了,一个个都变得很泼。中原地带,十家有九家都是女
人当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没说话的地方了。
    那么,既然亲哥嫂都不管,村里还有谁肯管呢?
    ——瘸爷。只有瘸爷想挽救来来。他知道来来是中了邪了。来来是在那地方中的邪,
那阳间跟阴间搭界的地方……
    瘸爷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气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
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
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盼着老天能睁开眼来……可到了还是挡不住邪气,邪气太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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