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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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
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盼着老天能睁开眼来……可到了还是挡不住邪气,邪气太旺了!
瘸爷每天来陪来来坐坐。他没有别的办法,可话是开心锁,他只有用话去暖这娃子
的心。他盼着能把这娃子唤回来,把娃子的魂儿唤回来,也许就有救了。
瘸爷不嫌来来身上的怪味,瘸爷坐在来来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诉说往事:
“孩子,你认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
爷呀,小时候抱过你的瘸爷。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
“孩子,你娘生你的时候太难太难了。她在床上折腾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
搭上了,临死时才把你生出来。你娘从床上嚎叫着滚下来,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
时流了多少血呀。一摊子草灰都泡湿了。你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猫儿样的。你娘就看
了你一眼,临闭眼时看了看你。你娘嘱托你爹,要他把你好好养大,好好活人。娃呀,
好好活人哪!
“孩子,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那时你爹把你抱出来,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
是吃百家的奶水长大的,孩子。那时的人厚哇,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家里多难,都会
有人帮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点的时候,就整日在庄稼地里跑了。你捉蚂蚱,捉
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后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书包上学了。你
一蹦一蹦地跟娃子们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去……孩子,那时你放了学,就跟娃儿们一齐去
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记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树么?那柿树上结的柿子红灯笼一样的,
你爬了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你吃过百
家的奶,吃过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活这么大,究竟是为了啥呢?
“孩子,你禀气太弱,你见过啥了,你一定是见过啥了。可古往今来,邪不压正啊!
你心里只要还有一股气,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挺住吧,孩子,无论见过啥你都要挺住。
人是一股气呀!气在,人就在。气泄了,人就完了。孩子,给爷说句话吧。这么老半天,
你不能给爷说句话么?”
瘸爷把肚里的话全都说尽了。瘸爷的诚意是可以动天地的。瘸爷一日日地陪着这木
呆呆的娃子,用炽热的话语焐他的心,企盼着能把这颗给邪气打碎了的心暖过来。瘸爷
甚至在天黑的时候,用他那苍老的哑嗓子给来来喊魂: 勺子磕住门头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磕住床帮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然而,一切都白费了。来来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复燃的。无论瘸爷怎么说,无
论瘸爷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仍旧是那么傻乎乎地坐着……
瘸爷的失望和痛苦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最后,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里去了。他
觉得自己太老了,太无用了,既不能为村人驱邪,又不能挽救来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呢?
瘸爷又开始搓那根绳子了,一根很长的麻绳。
不久之后,来来彻底地成了一个废人。
没有人再进来来的家门了,离那院子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叽叽臭烘烘的气味。他常
常一个人关在屋里,一躺就是几天,那屋里又是屎又是尿的,简直比猪圈还脏。来来毁
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还能干什么呢,他身上的邪气也越来越重了,坐
在门口时,仍然是鳖缩缩的。那脸像是给鬼抓了似的,乌青乌青的。脸上也瘦得只剩下
了薄薄的一层肉皮,高颧骨硬撑着这张薄脸皮,看上去分明是一个活的骷髅!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么?是无形的魔鬼在抽打他么?他
的灵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锅里炸?在血水里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
割碎剐?要不就是他的魂灵已被押解到了地狱的大牢里,十二个牛头马面的判官正在审
问他?让他目睹下地狱的种种酷刑?尔后用火钳子夹他的灵魂?……
不然,人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有时候,他的神志看上去还是清醒的,偶尔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
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别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全身都长满了让人作
呕的癣疮,两条腿抓得烂叽叽的,腿下呢,还不时流出湿湿的一股……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除了让人害怕,就没人再可怜他了。唯一叫人索怀的是那个
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谜: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是呀,他到那楼屋里去了。去了又怎样呢,去了人就能毁成这样子么?奇怪,真奇
怪!
扁担杨村有这么一个活的骷髅,还有谁不心悸呢。人们只要一看见他,心里就有数
不清的疑惑生出来,变得更压抑了。
冬日是没有多少活计的,人很闲,日子却又很闷。一些好奇的百无聊赖的年轻人心
里痒痒的,老想缠住来来问问:
“来来,你看见啥了?”
来来总是不吭的。问他十声八声,他动都不动。他们大着胆子踢他一下:“来来,
屁货,问你哩,你看见啥了?”
来来也仅仅是翻翻眼皮,还是一声不吭。那脸上空空净净的,好像是听明白了,又
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更叫人惊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便慢慢地站起来,手里端一只空碗,贴
着墙边挪到周围邻近的亲戚家去。进了门,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说,“扑咚”一下,双
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个头,然后把碗高高地递上去……
女人们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嫌他身上脏,赶紧给他盛碗饭,打发他走。
也有的给他舀上一碗麦,撵他走,他就端回去烧一堆火烤着吃。一些心软的女人,见了
他还当人看,给他盛饭时就劝他说:“来来,你的麦苗快旱死了。有机井,你浇浇吧?”
可他听了就跟没听见一样,盛了饭端起碗就走。回去一个人躲起来用手抓着吃,吃了,
便又把空碗撂到一边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着,眼看着晒干了,有虫儿爬进碗里去
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随即又闭上了。一天他就讨这么一次,尔后又是睡睡、
坐坐,成了个死活人。
这就怪了。你说他傻,他竟然还知道吃饭。说起来还挺懂礼仪呢,不偷不抢,到谁
家先磕头,然后才把碗递上去,给什么就吃什么。还知道一家一家的换着吃,去了这家,
又去那家,像一个甚事也没有的精明人一样,说他不傻吧,一个大活人,一条汉子,竟
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有人说,这还不如死了呢。纵是断胳膊少腿,也比这样活着好受哇。这叫人么?
来来已经不是个人了。他简直像是经过了炼狱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气已被榨干了。
他成了一堆冶炼后的渣子,一副变了形的躯壳。那刑法是加在心灵上的,心血耗尽了,
人还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当然,也有人说来来是为了女人才成了这样子的。他一辈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
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没说过一句脏话。他还常常一个人去偷偷
的听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们都不信这些,女人们眼里的来来是很规矩的。过去的
时候,她们常央他帮忙,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实,从没多看过女人一
眼……
唯一的缘由是他到那座楼房里去过。
他看到了什么?
村人们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已经有无数的人无数次地问过他了,问他究竟看到
了什么。人们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死活人,希望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半句话来,好好琢
磨琢磨,也许能探出究竟来。可谁也没有问出来,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仅有的表示是
翻翻眼皮……
下雨天里,来来一个人在院里躺着。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里躺了一夜,浑身弄
得像泥母猪似的。还是瘸爷央人把他抬到屋里去的。人们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
两眼空空地睁着……
后来,人们发现老狗黑子时常在来来跟前卧着,黑子看着来来,来来看着黑子,就
那么默默地互相望着,眼里都空空地印着一个◎。久久,来来会突兀地笑起来,呵呵地
傻笑,望着黑子笑。黑子呢,也会“汪汪”地叫上两声,像是回应,也像是懂了什么。
尔后又是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两个魂灵在说悄悄话……
这是一具“活尸”与狗的魂灵的对话。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阴晦的雨夜,这种让
人发怵让人恐怖的对话从未停止过。没人知道他(它)们说了些什么,这种对话是人世
间很难领悟的。
有时,人们在村街里走着,突然就会听到来来的傻笑声,接着就是老狗黑子“汪汪”
的回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往家赶。
六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八间屋子是灰颜色的。进了一连串的屋子,再进这间屋子,
你马上觉得你身上长出毛来了。一层一层的灰毛。那灰毛霎时间遍布全身……
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兽。你忍不住会发出凄厉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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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扁担杨村仍被一种怪邪的气氛笼罩着。
天是阴晦的。狗在村街上窜来窜去,一时这边,一时那边,不知在干什么。村东头
黑子家的带子锯响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声,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机器坏了,还是怎
么回事,那声音叫人心里一紧一紧的。村人们路上见了,也仅是打个招呼。那面上笑着,
心里又互相疑惑,谁也弄不清谁在干什么,仿佛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境
地……
村长杨书印从家里走出来时心境并不太坏。虽然遇到了一个极其强硬的对手,他还
是稳得住的。扁担杨村是他经营了三十八年的“领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洒在
这块土地上了。他不相信会有人能在这块土地上动摇他的根基。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
他总会有办法的。
杨书印好久没出门了。作为村长,他觉得该去地里看看庄稼了,也顺便地散散郁闷
已久的心绪。天还不算太冷,杨书印披着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着。他神
色坦然,步履稳健,一举一动都与往常一样。那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
很深沉很老练遇事决不会惊慌失措的笑意。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看上去一丝不乱。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蓝涤卡做的干部服,那是他专门在城里定做的,一式做了两套,四个
兜的,穿在身上很合体。他出门时总是体体面面的,叫人看着与众不同。人配衣裳马配
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决不让人小看他。
村外的空气到底清爽些。麦苗儿寸把高了,田野里绿油油的。只是冷风一阵一阵地
吹着,有点寒。杨书印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像城里人那样掏出手绢擦擦嘴,便挺
着身子站住了。这时候他倒很想跟村人们说说话,搭上几句,问一问庄稼的长势。可周
围没看到人,他只好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这时身后有忽腾腾的脚步响过来了。杨书印听见声响便矜持地站住了。他转过身来,
微微地笑着看了来人一眼,那便是打过招呼了,他等着来人先和他说话。
走来的是大碗婶。大碗婶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还快。她扛着一张大锄,一见杨
书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
“哟,书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脸色咋恁难看哪?”
杨书印诧异地望望她:“没有哇,好好的。”
大碗婶仍是很关切地说:“书印,你可不敢大意,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女人说话没啥准儿,常是有一说十的,也没
在意。
然而,杨书印没走多远就碰上了进城拉货的“老杠”。“老杠”丢了闺女,不得不
愁着脸一个人进城去拉货。他好喝两口,代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停的。谁知“老杠”一
见杨书印也说:
“书印,你是病了吧?”
杨书印愣了,说:“没有哇,没有。”
“老杠”看着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书印,你是有病了。脸蜡黄蜡黄的,你是
病了……”
杨书印看了看自己,觉得这会儿头并不痛,身上还是很松快的。怎么回事呢?怎么
会说他病了呢?他还是不信,哈哈笑着跟“老杠”搭扯了两句,又继续往前走。
往下,他又接二连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们一见他就热情地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接
下去便是很焦急很关切地问:
“书印,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
“大爷,你可注意身体呀……”
“叔,你是病了,气色多不好。”
“书印,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杨书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他忽然就觉得头“嗡”了一下,真的有点
晕了。身子也跟着飘起来,只觉得两耳“呜呜”生风,好似天旋地转一般。可他还是笑
着,很镇定地笑着。连声说:“没有啥,没有啥……”他一边跟人搭话,一边在心里暗
暗地问自己:我病了么?我真的病了么?也许是……
杨书印开始往回走了。他心里虽然很烦躁,却仍然是慢悠悠地走着。不知怎的,羊
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热了,他脱了大衣,很气魄的夹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时暗暗地甩
了甩另一只胳膊,觉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点也不慌。
回到家,杨书印一步跨到柜子跟前,就着穿衣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来。镜子里
的这张紫棠子脸还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脸虽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那
红红的光气不是从面颊上透出来了么。头发也不乱,虽是多了些白头发,那是早就有的。
眼不是还很有神么,人老了,眼里的光还是不弱的。头呢,头好像也不晕了。他对着镜
子摇摇头,又摇摇头,怪了,头一点也不晕了。难道是大白天见鬼了么?他知道村人们
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们的神色,一个个都是很关切的样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
他不相信会出这样的事情。天大的笑话,一个人说,两个人说,都这么说……这到底是
怎么回事?见鬼了,真见鬼了!杨书印反反复复地照着镜子看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好
好的么,怎么会都说他有病了呢?日他妈!这一刻,杨书印只想把什么都砸了……
看了镜子,杨书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像着了魔
似的。片刻,他快步地走出家门,大甩着手来到村街上。他在村街上走了两趟,便径直
地朝村人那棵老榆树下走去。走到跟前,他连想都没想,便急速地敲响了挂在榆树上的
那口生了锈的大钟!当钟声“当当……”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听到钟声,村街里立时热闹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往村头这棵老榆树下涌。很
久不开会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村长连“大喇叭”都不用了,亲自跑出
来敲钟开会,那定是有很紧要的大事。于是一个个都很自觉。娃儿们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