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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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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在村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又开慢速缓缓地在村街里穿过,那神情像示威似的,目光横
横的,最后,他在村街当中熄了火,就那么挺身站着,冷眼望着村街里来往的行人。
    路过的村人看见他,脸上挂着笑,问:“如意回来了!”
    “回来了。”他冷冷地说。
    “没事儿吧?”
    “没事儿。”
    “没事就好。”
    杨如意狠狠地甩掉烟蒂,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再有人路过,还是这么一套很寡味的话。问了。答了。这似乎很让人失望,细看了
也没瞧出有什么事的样子,看来这鳖儿倒挺能稳得住,声色不露的。人既然放回来了,
那事儿是不会太大的。可转过脸去,一个个又恨得牙痒,暗骂道:
    “杂种!”
    “杂种!!”
    “杂种……”
    这当儿,大碗婶像是从墙窟窿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凑到杨如意跟前,讪讪地笑着问:
“大侄子,咋、咋……听说你犯事了?”
    “犯事了。”杨如意冷冰冰地说,眼里却蹿出一股一股的绿火。
    “听说……事不小?”大碗婶转弯抹角地问。
    “不小!”
    大碗婶听出声音不对头,忙改口说:“嗯哪,我也是听人家说……”
    “你听说我犯啥罪了?”杨如意气横横地盯着大碗婶问。
    “谁,谁知哩。大家……人家都说你犯事了。我才打发你爹去看看……”
    “大碗婶是好心哪!那我谢谢大碗婶了。”杨如意不阴不阳地说。
    “好心不好心,都是杨家这一窝鳖孙!……咋,恁婶子还有啥歹意?”大碗婶撇撇
嘴说。
    “大碗婶没歹意,只是吓了吓我爹。”杨如意乜斜着眼说。
    大碗婶拍着腿倚老卖老地说:“恁娘那棒槌!我吓他了?我吓他了?那是你爹挂心
你,不放心。日哄驴日哄马,一个大活人还能叫人日哄住?!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
有不湿鞋?叫我说,给你提个醒也好!……”
    “好。”杨如意淡淡地说。
    大碗婶撞了个没趣儿,心里恨极,扭过身很松劲地走了。走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
骂道:“狗不养驴不教那些货,咋不用零刀割割他哩?!”
    杨如意阴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大碗婶走去。然后他回过头来,慢慢地往家走。此刻,
他眼里的傲气消失了,脸上突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凄楚。他又看见了爹搭的小草棚,那
草棚在高高的楼房旁边搭着,显得更加寒伧、狭小,简直跟狗窝一样。可爹宁住这“狗
窝”,不愿住楼屋。他吃了一辈子苦,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却没有享福的命。大冬天里,
一座楼空着,他却住在外边,还要费心地照看房子……爹成了个可怜的看家狗!
    杨如意觉得不能让爹在家里受罪了。老人见他的时候吓坏了,浑身像筛糠似的抖着,
一进门就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叫他的名字,见人就想跪……
    杨如意回到家里,咚咚地跑上楼去,进屋把录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尔后在强烈的音
乐声中爬上了楼房的最高处,挺身而立,好让全村的人都能看见他!
    天黑之后,杨如意竟然主动地到村长杨书印家去了。他一进院子便故意咳嗽了一声,
立时,正在害偏头疼病的杨书印忽一下坐了起来,朗声说:
    “来吧,如意。我知道你要找我的,我知道。”
    杨如意微微一笑,大步走进屋去。他进屋来很平静地往椅子上一坐,看了看靠床坐
着的杨书印,说:
    “老叔病了?”
    杨书印马上摘掉勒在头上的湿毛巾,说:“头痛脑热的,也没啥大病。”说着,话
头一转,很关切地问:
    “出事了?”
    “出事了。”杨如意点点头。
    “事很大……?”杨书印又问。
    “可大可小。”杨如意说。
    “说吧,如意,只要你言一声,老叔跑断腿都没话说。需要找谁,你说了,咱县里
有人……”
    杨如意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不慌不忙地说:“老叔,你以为我是来求你的,你
以为我非求你不可。不错,那边又查我的帐了。你也许会在上边做些手脚,这都是可能
的。你以为这一回我离了你就办不成事了,就垮了……”
    杨书印故意沉着脸说:“这娃子,事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说啥硬气话?叫老叔帮啥
忙你说了。老叔这一辈子就图个混人,咱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你说吧,天大的事
老叔给你撑着。”
    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放心吧,那边的事我自己能了。老叔三番五次帮我的忙,
我也得谢谢老叔。”说到这里,杨如意翻眼看了看杨书印,“老叔,我花钱弄了个‘材
料’想给老叔看看,也算是对老叔的报答吧。”
    “啥材料?”杨书印很有兴趣地问。
    “几句实话。老叔,现在实话也要用钱才能买出来。我是花了些功夫的。老叔,你
想听不想?”
    杨书印沉默不语。他想,这娃子是不是想报复他?
    杨如意从穿在身上的考花呢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又是很平静地翻开几页看
了看,接着念道:
    “一九六七年阴历五月十四,你在河坡的苇地里奸污了花妞姑。那年花妞姑才十七
岁,她去苇地里找粽叶去了。那会儿四奶奶病得很重,想尝尝粽子,花妞姑就去苇地里
给她娘摘苇叶包粽子,可你却把她糟蹋了。你是有预谋的,不然你不会到苇地里去。当
时你给了花妞姑五块钱,花妞姑不要,她哭着走了。你又在半道拦住她,不让她哭,一
直到她不哭的时候你才放她走了。后来你让队里花钱葬了四奶奶,又暗暗地托人把花妞
姑嫁到远处的煤窑上去了。你以为你干得很妙,没人知道这件事。可你万万想不到那苇
地里还趴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二十年之后才告诉我这件事,你也用不着想那孩子是
谁……”
    “你胡说!”杨书印像遭雷击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手抖抖地指戳着杨如意。
    “别慌,老叔,你别慌,听我念下去。”
    杨书印愣了一下,又慢慢地很沉稳地坐了下来,摆摆手说:“念吧,娃子,你好好
念吧。我听着呢……
    “一九六八年阳历七月五日,你伙同公社(那时叫公社)粮管所的所长非法倒卖队
里的公粮一万四千斤(小麦)。当时队里的干部有六人参与。据当时参与的人说,倒卖
公粮的钱大部分落入你和粮管所所长的腰包,他们仅是跟着吃了一顿酒饭,屁也没得。
事后,粮管所所长通过关系免去了村里的秋粮上交任务,把应上交的秋粮任务数转派到
其他村庄。你认为这笔买卖干得很值,却对干部们说钱是粮管所所长一人得了……”
    “就这些了?”杨书印冷眼望着杨如意,淡淡地说。
    “一九七四年阳历七月,也就是发大水那年,你私吞了上边拨来的救济款五千元。
那钱本该是会计领的,可你以去公社开会之便,‘顺路’把钱领了。救济款本来是一万
四千元,领款时扣除了拖欠的‘土地税’和公社提留款,剩下的五千元你没有交给会计,
仅把‘土地税’和公社提留款的条子交给他了……事后你给这糊涂的年轻会计找了个工
作送出去了。所以,历年查帐这事都成了不清不白的悬案。”
    “还有么?娃子,都说出来吧,都说出来。”
    “一九六八年三月,刚打罢春儿,你为占一片好的宅基盖房用,逼死人命一条。那
块地本是杨石磙家的,你以规划‘新村’为名,硬把杨石磙家的宅基地划到了村头的大
坑里。杨石磙为把这个大坑垫起来盖房,整整拉了一年土,最后累得吐血而死……”
    “娃子!”
    杨书印觉得他被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口疼到心里去了。他沉不住气了,真有点沉
不住气了。这娃子像狼羔子似的,咬起人来又狠又毒。他不明白这娃子是从哪里弄到的
材料,而且弄得这么详细。一村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杨书印眼前闪过,他想滤一滤是谁出
卖了他。可他很快就失望了,这么多年了,连他都记不大清了……这娃子真黑呀!
    “老叔,你仔细听吧……”接着,杨如意又依次念下去:
    “一九七五年,你第二次盖房,私自吩咐人砍队里的杨树、桐树共四十棵……
    “一九七一年冬,你趁男人们去工地上挖河,奸污妇女两人……
    “一九七三年,队里的窑场刚开工不久,头窑砖你就拉了四万块……
    “一九七九年,你私分‘计划生育罚款’三千块……
    “一九八一年,你为巴结乡供销社主任,私借队里拖拉机给人用,结果开成了一堆
废铁……
    “自一九六三年以来,你每年给乡、县两级有关系的人送粮、油、瓜果多得无法计
算……”
    杨书印站起来了,站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铁青地厉声质问说:“娃子,
你编排了这么多,这么圆泛,究竟想把老叔怎么样?!”
    杨如意慢慢地合上小本本,从容地从兜里又掏出支烟来,脸上微微地带着笑,说:
“老叔,你知道这都是真的,你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真的。你觉得我咬住你了,咬得很
疼,是吗?可我并不想诈你,我只不过要告诉老叔,要想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很容
易。”
    杨书印看定了杨如意,他的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儿,眼角处的皱纹像网一样地搐动着,
这样,他的两眼看上去就像覆盖着荒草的两口陷阱一样阴森可怕。他紧逼着杨如意看了
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最后竟然把这口恶气吞下去了,那混浊得像野兽一般的呼吸声也
逐渐地缓了下来,他阴沉着脸说:“娃子,这就算是真的吧。我说了,这些都是真的。
可就凭这些有踪没影儿的事儿,你就想整治老叔么?娃子呀,老叔当了这么多年干部,
在村里还没听到过闲言碎语。老叔得罪过人,可老叔的为人谁不知道?只有你把老叔说
得这么坏。”
    杨如意笑了,那笑容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他似乎在静观杨书印的一言一行,就像猫
捕鼠之前的那种静观。他要叫这位老叔知道知道他杨如意不是吃素的,一口咬怕他,以
后他也就不敢再打他的主意了。他两条腿很悠然地叠在一起,身子往后靠了靠,说:
    “老叔,你怕了。我看见你怕了……”
    杨书印往前又逼进一步,说:“娃子,人得罪不完,也相与不完。村里是不会有人
给你讲这些的,你就是出钱也不会有人说。实话告诉你,也没人敢说!也许有一两个出
外的人给你说了这些闲话,那也不足为奇。娃子,你把这些都告诉老叔,是想叫老叔怀
疑一村人,一家一家地猜,想法报复人家,那样,老叔就与一村人为敌了。娃子,你太
精,老叔不会上你的当。”
    杨如意像是稳操胜券似地笑了笑说:“老叔,你又错了。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只想
让你知道,整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你别怕,再往下听吧。”
    说着,杨如意抬头看了看杨书印,竟然重又翻开了那个小本本,出人意外地念道:
    “一九六五年冬天,本村杨二柱家积十年心血盖了三间坐地小瓦房。杨二柱家三代
单传,苦劲巴力地盖这么一座小瓦房,就是为了能给杨二柱娶一房媳妇。媳妇已经说下
了,可对方相不中他家的房子。所以祖孙三代不吃不喝硬撑着盖起了这座小瓦房。因为
家里太穷,请来盖房的匠人没招待好,再加上下连阴雨,房子盖起的当天就四角落地,
塌了!房一塌,祖孙三代抱头大哭!十年积攒的心血不说,媳妇眼看也娶不过来了。二
柱爷当时眼一闭,就把上吊绳扔梁上了……那时你一句话救了三代人!你披着破大氅往
坍房跟前一站,说:‘哭啥?房坍了再盖么。队里给你盖!扁担杨几千口人还能看着你
不管?我下午就派人来,一口水不喝你哩,房重给你盖;媳妇也得娶,放心好了,有我
杨书印在……’当下,二柱爷就跪下给你磕头了……”
    杨书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下子坠到云天雾海里去了。他猜不透这娃子
了,再也猜不透了。他听迷糊了,他纵有一万个心眼也弄不明白这鬼精鬼精的娃子究竟
想干什么。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得他被人攥住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了,只要那只无形
的大手稍微一用力,他的脊梁骨就断了……
    “一九六一年,吃大食堂时,你对上隐瞒了产量,少上交公粮十万斤。当时你白天
指挥人把好好的红薯地犁了;夜里却又组织人去犁过的地里扒红薯,私下宣布说谁扒谁
要。于是,一夜之间,几十亩红薯全被刨光了。这是你办下的又一件好事。当时家家断
粮,正是吃草根树皮的时候,二十亩红薯救了全村人。过了年景,村村都有人饿死,只
有咱扁担杨没有饿死一口人……”
    “娃子……”杨书印听到这里,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此刻,他脑海里简直成了一
片乱麻,实不晓得如何才好。
    杨如意又像猫捕鼠似地看了看杨书印,接着再往下念:
    “一九六九年,村里光棍汉杨发子与邻村闺女偷偷地好上了。那闺女怀孕后,邻村
人扬言抓住杨发子要割了他的‘阳物’!当时是你(收礼没收礼是另外一回事)私开证
明,让他们双双逃窜新疆……
    “一九七九年,村西口杨黑子家的闺女得了急病,立刻就有生命危险,可家里连一
分钱都没有。杨黑子求告无门,正想把闺女抱出去扔掉,那会儿是你在村口拦住了他,
出手给了他一百块,让他抱闺女赶紧到县上去看病,紧赶慢赶把这闺女的命救活了……
    “一九八○年,你先后数次为家里穷的中学生掏学费,供养他们上学……
    “一九八一年你……”
    杨如意一口念完了小本本上写的“材料”,然后身子往后一仰,很平静地望着杨书
印说:“老叔,怎么样,总还算公平吧?”
    杨书印心情异常复杂,他打心眼里佩服这娃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毒辣,却又有一种被
年轻人耍了的感觉。他叹了口气,连声说:“好大的气派呀!娃子,你好大的气
派!……”
    是的,一个年轻娃子能做出这种事来,气派也的确是够大了。这不是一般的小算计,
这是大算计,只有在人海里滚出来的人才会有这样高超的算计。他给予人的已经不是扎
一下、咬一下的感觉了,他是给一个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的老人扎了一个笼子!他是在
明明白白地告诉杨书印,我看透你了!你身上的每一条血脉每一条经络我都摸得清清楚
楚的,你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条神经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啥时都可以把你攥在
手里,只要我想……
    杨如意默默地看着杨书印,杨书印也默默地望着他,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可互相间
的心情又是可想而知的。
    过了片刻,杨如意笑了笑,说:“老叔,摸透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我花了些工夫,
尽力想做得公平些,我对人一向都是公平的。你做过恶事,也做过善事。前边提到的那
一款款罪孽,说起来杀头都是不冤枉的。可后边提到的一桩桩好事,又足可以当全国的
模范。没人相信做好事的人同时也干着恶事,也没人相信干恶事的人会干好事,可这一
件件好事歹事都是你干下的。老叔,这就是你。”
    杨书印一向心劲是很强的,可这一次却弱下来了,他的头“嗡嗡”地响着,哑着干
涩的嗓子问:
    “娃子,你想干啥,你究竟想干啥?!”
    杨如意站了起来,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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