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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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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吓你。你是瞎眼人,谁也不敢咋你。咱乡下人,为了娃子的事,也不能讲脸面了……”
    四婶感激地说:“他叔,要不是你,谁还能给咱拿个主意哩。娃们要能回来,下辈
子也不能忘了你。”
    这时,杨书印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叹口气说:“老嫂子,这是二十块钱,你拿着
路上用。按说,咱当干部哩,不能出这种主意。可本村本姓的娃子,出了事我也不能不
管哪。”
    四婶眨巴眨巴瞎眼,说:“他叔,你放心,我不会胡说的。自己孩子的事儿,自己
还不清楚么……”
    该做的都做了。一个靠智慧生存的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也可以说达到了人生艺术
的高峰。对此,杨书印是满意的。他不容许一个年轻的娃子把他看透,更不能容忍那娃
像宣布罪状似的把他的好好孬孬全说出来。人被看透了,也就完了。他要治治这娃子。
他是老了,但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这娃子把他攥在手心里任意摆弄!扁担杨是
他杨书印的天下……
    然而,当杨书印满意地离开瞎眼四婶家时,在黑暗中(瞎眼人是不点灯的),他瞅
见瞎老婆那乱蓬蓬的头发上白光闪闪爬满了虮子,继尔他感觉到了那白光中虱子的蠕动,
闻到了酸味,臭味和泪水的气味;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叫声;看到了瞎老婆那肮脏的
满身污垢的破袄和黑得像狗爪子一样的粗筋暴凸的老手;看到了床上铺的烂席片和破烂
不堪的家什,同时也看到了瞎眼人脸上那无法表达的感激之情。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
突然亮了一下,在那极快的一瞬间,他问自己:这是干什么?这样做合适么?何苦去骗
一个瞎眼人呢?她这一辈子够凄凉了,你是村长,对这一切你该负有责任的……已经走
出屋门的杨书印突然转过身来,想说一点什么,可这一点亮光很快熄灭了。他看见那瞎
眼人倚在门口,流着泪说:“他叔,叫你操心啦。”

      七十七 有人说,那楼房里有一面很大很怪的镜子(不知摆在哪一间屋子里)。那镜子有许
多奇妙之处。只要你一踏进楼院,那镜子隔着墙就能照出你的影子来。那“影子”不是
现在的你,是八百年前的你。它能照出你八百年前是什么东西脱生出来的……
    还有人说,那镜子是盖房扎根基时从地底下扒出来的,是棺材里的东西。是一面魔
镜。那上边映出来的影子全都不是人,看看准吓你半死……

      七十八 小独根拴了八十多天了。
    他拴腻了,拴怕了,也拴急了。天一天一天冷了,虽然那绳子很长,他可以带着绳
子跑到屋里玩,但总是不方便的。看见别的孩子在村街里跑来跑去,他眼气极了,总是
央告娘说:
    “给我解了吧,给我解了吧……”
    娘也心疼他,娘想解又不敢解,怕万一有个好好歹歹,这“破法儿”就不灵了。娘
说:
    “再忍忍吧,娃儿,再忍忍。”
    独根又哭又闹,躺在地上不起来:“不哩,不哩。解了,解了……”
    娘就哄他说:“快了,快了,明儿就解,明儿就解。”
    过了今日有明日。独根一天天闹,独根娘就编着法儿哄他,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独根问:“拴拴就有福了?”
    独根娘赶忙说:“拴拴就有福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独根安生些了,只是怏怏的,脸上很愁。娘怕他愁出病来,就花钱去代销点买了一
把糖,引逗着村里的娃子来跟他玩。娃儿们嘴里噙着一颗糖块,就来跟他玩了。独根很
高兴地领着他们垒”大高楼”,可垒着垒着,糖吃完了,娃儿们便说:“俺走哩。”独
根拦住不让走,赶忙朝屋里喊:“娘,拿糖。”娘笑了,娘笑独根精,小小的人儿,说
话跟大人似的。也赶忙说:“买买,再买。”话说了,人却没有站起来。过了会儿,娃
儿们又说:“俺走哩。”独根喊:“娘,买糖吧。”独很娘就买糖去了。
    好歹哄着娃儿们在院里玩了一上午,往下他们就不来了,喊也不来。独根就自己在
院里跑着玩,带着一根绳子跑来跑去,跑着嘴里念着:“糖、糖、糖,有糖就玩了,没
糖就不玩了……”
    娘一出门,小独根看四下没人,就悄悄地在锄板上磨那根绳子,磨着磨着就磨断了,
绳一断他就慌慌地往外跑,像小狗一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朝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跑去
了,眼前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还从没看到过的世界……
    娘回来时不见了独根,脸“刷”一下白了!她慌忙跑出去找,心扑咚扑咚跳着,揪
着,连喊声都变了:
    “独根,独根,独根呀!……”
    家里人也都慌了,赶紧分头去找,村里村外到处是一片呼唤声。
    一找找到场里,却见小独根在坑塘边上坐着,在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坑塘边上坐
着!他两手捧着小脸儿,两眼专注地望着坑塘里的水纹儿,就那么静静地一个人独坐
着……
    独根娘几乎惊得要喊出声来了,可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心惊肉跳一步一步往前挪,
生怕惊动了他。当独根娘快到坑塘边时,却见小独根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手里晃悠着那
断了的半截绳头,竟然贴着坑塘边边儿转悠起来了,小身子一晃一晃的,很神气。独根
娘吓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终于,她憋不住喊了一声:“独根!”
    小独根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是笑眯眯地围着坑塘边转悠,还一蹦一蹦呢!他在前边
走,独根娘蹑手蹑脚地在后边赶,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也赶不上……
    奇呀,太奇了!这娃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当年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地方啊。
一村人都远远地站着,谁也不敢上前,生怕有闪失。人们大张着嘴,一个个像傻了似的,
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呆呆地看着独根娘追孩子,一步又一步,步步都像是踩在心上,邪
呀,她怎么就赶不上一个四岁的孩子呢?
    独根娘的心都快要碎了!独根是她最后的希望,是杨家的一条根哪。她跑不敢跑,
喊不敢喊,就那么提心吊胆地在后边紧跟着,眼看着孩子蹒蹒跚跚的在坑塘边边儿上晃,
一歪一歪的,时刻都会滑进去……她老错那么几步,快了,孩子也仿佛是走快了;慢了,
孩子也似乎慢了,就这么眼睁睁地跟着,却赶不上……独根娘的心都快要憋炸了,最后,
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独根呀!”随着这声泣血的呼唤,她终于扑上去抱住了他,
呜呜地哭起来了……真玄哪!
    事后,独根娘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他:
    “孩子,你给娘说,你咋就跑到坑塘上去了?你咋就去那儿了?”
    小独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想想,你咋想起跑到那儿了?”
    “不知道。”
    “孩子,你看见啥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小独根不说,咋问都不说。村里人听说了这稀奇事,也都安慰独根娘说:
    “不赖不赖,万幸!总还是带了一截绳子,要不是那绳子,人怕就没命了。”
    “绑好吧,可不敢再叫他出去了。”
    “邪呀!看严实点吧。”
    自此,独根娘再也不敢出门了。小独根身上的绳也拴得更结实了。娘哄着他一天天
在墙上划道儿,划一道就说:“熬吧,娃儿,又过了一天了。”
    可是,独根娘还是放不下心来。她老犯疑惑:这娃子怎么一跑就跑到那坑塘边上去
了?是那俩小死鬼小冤家还阴魂不散?是这娃子脱生时没喝“迷魂汤”?不然,他怎么
几朝几代以前老八百年的事都知道呢?连瘸爷都不知道,他就知道。一到快出什么事的
时候,他夜里就忽腾一下坐起来了,坐起来就喊:“杨万仓回来了!”
    独根娘害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想想掉掉泪,想想掉掉泪,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不落实。她还怕那淹死的俩小冤家阴魂不散,来缠这孩子,又专门去坑塘边烧了些纸钱,
愿吁了一番。
    又过了几天,独根娘托人进城给独根买了一盒可以垒“大高楼”的积木玩具。当她
把那盒五颜六色的积木玩具交给独根时,独根又蹦又跳的,高兴坏了。这会儿,独根娘
突然多了个心眼,她抓住那盒积木不松手,问:
    “独根,你给娘说,那天你咋就跑到坑塘边去了?”
    小独根望望娘,又看了看那积木,不吭声。娘非让他说,娘抓住积木就是不松手。
他太想要那积木玩具了,迟疑了片刻,他眨眨小眼,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想……”
    “你想干啥哩?”娘紧着问。
    “我上大高楼呢。那楼好高好高,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
    独根娘呆住了,颤声问:
    “你、你上去了?”
    “上去了,一坎台一坎台上,上得好累……”
    “上到顶了?”
    “上到顶了。我累了,就坐下歇了。”
    “你看见啥了?”
    “看见、看见……”独根歪着头想了好半天,说,“我看见水呀,花呀,树呀,人
呀,人都不穿衣服哪……”
    “还看见啥了?”
    “还看见……好长好长好长,好宽好宽好宽一条路,我正想往前走呢,不知咋的,
就听见你叫我……”
    “扑嗒”一下,积木掉在地上了,花花绿绿地撒了一地。独根娘像吓傻了似的,扑
上去抱住独根,惊惊咋咋地叫了一声:
    “我的娃呀!”

      七十九 有人说,那楼房里还藏着一个很大的“蜘蛛精”,那“蜘蛛精”也是从地底下的坟
墓里爬出来的,至少有五百年的“道行”。它是靠吸人的精血成精的,吸一个人的精血
可以增十年的“道行”。它在整座楼房里都布了网,只要粘了那网,人的精血就被吸去
了,身上只留下一个小得看不见的红点。凡是被吸了精血的,过不了多久,人就萎了……

 
    
     19     
   八十 穿西装的“小阴阳先生”突然到扁担杨村来了。
    没有人请他,是他自己来的。扁担杨村出现的一件件邪事,都使这位名气早已超过
“老阴阳先生”的年轻人不服气。于是,他不要一分钱,也不用人请,主动地自觉地投
入了这场战斗。
    他是吃“邪”饭的,吃这碗饭的人极着重名声,假如他在金屋跟前栽了,他就很难
在这块地方混下去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那狗儿杨如意的张狂,他得想法镇住金屋,镇
住那邪气。镇住了金屋,也就是镇住了杨如意。这位八十年代的“先知”为了镇邪,也
为了自己的名声,终于把自己跟苦难的扁担杨村人绑在了一起,同仇敌忾,共同对付金
屋。
    开初的时候,他身后总跟着一群娃子,娃儿们很好奇地看这个目光很邪的人在村子
里转来转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慢慢也就没人再跟他看热闹了,因为没有热闹可
看。他常常像木了似的站在一个地方不动,那目光像钉子似的邪出去,就“钉”在一个
地方不动了,而很长时间之后才挪动一下位置。后来人们发现他是随着阳光移动的,他
是借天之阳来勘查地之阴,当光亮向前推进时,他也跟着动一下;当亮光回收时,他就
往后退,他整个人都沉在思维的燃烧之中了,人们看到的只是那双很邪很亮的眼睛,只
有这双眼睛显示了他的存在,那光点如豆如炬,竟然从不眨一下,具有很强的穿透力……
    七天里,他先后从八个方位寻找镇邪的破解之法。楼屋的每个角度他都看过了,地
形地势他也都用很精确的步子丈量了,连风向他都测定了,紧接着他在楼屋周围接连下
了十二道“符”,使出了他全身的本领和所有的驱邪之法。尔后他天天来村里转一趟,
看看“动静”,那脸上是看不出什么的。只是那双眼睛像猎犬似的四处探望,那步子也
忽东忽西的“邪”着走,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结果,他没有看出什么“动静”,还是失败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小阴阳先生”再没有来过扁担杨。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县长的小舅子专程派车来接他去看看“日子”,一连跑了三趟都没找到人。他躲起来了,
谁也不见,谢绝了所有找他算卦的人。据说,他正闭门钻《易经》呢,试图从《易经》
里找到破解之法……
    十五天之后,“小阴阳先生”又在扁担杨村出现了。他人很瘦,松松垮垮地穿着那
件破西装,目光更邪了,只是不那么亮。这次来扁担杨,他就没到楼屋跟前走,只在傻
来来跟前站了一会儿,接着叫他掌起面来端详了一番,摇摇头,笑了笑,又悠悠荡荡地
去了,嘴里哼着“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的逍遥歌。

      八十一 有人说,那楼屋里二十四间屋子,间间都有妖邪之处,只是阳气壮的人看不见罢了。
那整个就是一座炼狱,是炼人的地方。凡胎肉体是经不住那邪气的,除非你有金刚不坏
之身……

      八十二 腊月初五那天,省里有一位作家到扁担杨村来了。这位作家看上去很瘦,人窝窝囊
囊的像只大虾,整个瞅就那副眼镜好像还有点“学问”。他说他是来采访的,听说这村
子搞得不错(狗日的,作家也说假话)。村长杨书印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安排在自
己院里的西厢房住下。天冷,杨书印还特意地给他生了一盆红红的炭火让他烤。当天中
午,村长做东请作家吃酒。三杯酒下肚,这位作家就说实话了,他说直到昨天为止,他
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名叫扁担杨的村子,他是专程来采访“农民企业家”杨如意
的。他看了报纸上登的文章,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于是就来了。
    杨书印三十年前当过耕读教师,那时也曾诌过几首顺口溜似的歪诗,对作家是极崇
拜的。他不知对这位姓马的作家该如何称呼,就称他为“马作家”。他说:“马作家,
你采访杨如意该到城里去找他,咋到乡下来了?”
    接着,“马作家”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番宏论。他说城里他去过了。他不想吃“流
水席”想吃吃“小灶”,懂么?“小灶”。他说现在去采访杨如意的人很多,去参观学
习的人也很多,人拉拉溜儿不断。上上下下都去吃,整桌整席地吃,吃得满嘴流油,一
个劲说好好好,那没什么意思。他说他想了解一些不掺水的东西,真东西。他说他看到
一个要饭的瞎老婆婆整日里在涂料厂的门前闹,说她两个儿子都被抓起来了,是抓起来
了吧?他说他很同情这个要饭的瞎老婆婆。他想深入地了解这块土地,了解产生这么一
个“农民企业家”的环境和条件,“土壤”。他说“土壤”你懂么?
    村长杨书印显然不完全懂,但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很高兴地说:“好哇,很好。”
    此后,“马作家”就在杨书印家里住下来了。他每天掂着一个小本子到村里去采访
“第一手资料”,一家一家地串门。问到杨如意时,人们都说“那狗日的不是东西!”
他说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他让人们随便说说“那狗日的”怎么
不是东西,人们就各自说了“那狗日的不是东西”的地方,说法儿很多,说得也很玄乎,
他就一个劲地记,记了厚厚一本子。晚上回来吃饭时,他很高兴地说:“今天收获很大,
收获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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