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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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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一个劲地记,记了厚厚一本子。晚上回来吃饭时,他很高兴地说:“今天收获很大,
收获很大。”杨书印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什么。接着“马作家”小声问:“那狗日的,
不不,杨如意。杨如意真的是一天换一个女人么?”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这很难说,
不过……”往下,他不说了。“马作家”沉思良久,推一推眼镜,自言自语地说:“这
很有可能哇,很有可能!人哪,脖里勒根绳,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这绳子一解,
那脖子恨不得胀二尺粗!农民意识,这是典型的农民意识……”于是,杨书印对他招待
得更热情了,顿顿有酒。
    晚上,“马作家”又悄悄地问杨书印:“你说,杨如意真是一天换一个女人么?”
    杨书印笑了。
    “马作家”郑重地说:“哎哎,说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都不是外人么,我很
想了解这一点。”
    杨书印用肯定的目光望着他,话却是含含糊糊的:“这种事,怎么说呢……”
    “细节,细节,关键是细节。你说说细节吧……”
    杨书印又笑了。
    于是,关于“细节”两人整整说了半夜,越说越投机了。
    “马作家”在村里住了三天,他说三天胜似在城里呆十年!三天他就把一个村子了
解“透”了。初八上午,他突然提出要去那座楼房里看看。他说这些天人们一直提那
“楼屋”,一说就说到那“楼屋”了,说得神神秘秘玄玄乎乎。他说他很想去看看,问
杨书印能不能领他去?
    杨书印说:“村里有很多传言,说那房子邪。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还是
别去了。”
    “马作家”说:“迷信,全是迷信!我一定要去看看,你领我去吧。”
    杨书印迟疑了一下。他也是不信邪的,他不是怕,他是觉得进那狗日的楼丢身分,
他心里不痛快。
    “马作家”习惯性地一推眼镜,说:“怎么,你也怕呀?老共产党员了,还信这一
套?”
    杨书印被缠得没有办法,于是就领他去了。两人在楼院里转了一圈,上上下下都看
了看。临出门时,“马作家”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没有啥么,没有啥。不就是一座
房子么?”杨书印也淡淡地说:“没有啥。”然而,不知为什么,两人心里都怯怯的。
    中午,杨书印摆了一桌酒菜给“马作家”送行。在酒桌上,“马作家”十分激动,
连声感谢村长的支持。他说他回去要写一篇“爆炸性”的报告文学,爆炸性的!懂么?
他说他过去写过不少谎言,这次一定要写一篇真实的东西,最最真实的东西,一流作品!
他说细节太多了,太精彩了,全是“第一手资料”。他还说他要把杨如意发了财之后一
天换一个女人的“细节”写进去,毫不掩饰地写进去……于是,话越说越近,两人就称
兄道弟,一杯接一杯喝酒。
    “马作家”酒量很大,茶量也很大,他一边喝酒一边喝茶一边吃菜一边说话,很有
大文人的派头。他说:“文人烟酒茶么。”杨书印也从来没像今日这么高兴过,他兴高
采烈地陪着作家,也是一边喝酒一边喝茶一边吃菜一边说话,很有点老村长的风度。两
人一时劝“哥哥”喝;一时又劝“老弟”喝,酒至半酣,莱也尝遍了,“马作家”推一
推眼镜,红羞半隐,吞吞吐吐地说:“老哥,现在物价涨得太快了,简直是火箭速度。
不瞒你说,家里油不够吃了,你弟妹总是埋怨我。要是有便宜些的香油,能不能稍稍给
我买一些。不要多的,二斤就行。”杨书印听了,哈哈大笑说:“买什么,太外气了!
你咋不早说……”说着,立时吩咐女人准备十斤小磨香油,好让“作家老弟”走时带去。
“作家老弟”慌忙掏钱,好一阵子才摸出两张十块的,杨书印忙拦住说:“干啥,干啥?
拿钱就太不够意思了!屌,十斤油算啥?装起来,装起来。”“作家老弟”带着几分羞
愧迟迟疑疑地把钱装起来了。于是又喝……
    送走作家,杨书印挺身在村口站着,心情十分之好。他知道那狗日的杨如意完了,
这么一折腾他就完了。娃子呀,你再精明也不是老叔的对手,你毁了……
    日光暖暖的,天晴得很好,田野里绿汪汪一片,凉凉的泥土的腥味随风飘来,远处
传来老驴“咴咴”的叫声。杨书印轻飘飘地走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服的。他
觉得大地像碾盘一样缓慢地在他眼前旋转,他的一个小指头轻轻地动了一下,那“碾盘”
就转得快了些。村街里,房子倒过去了,人、狗、猪也都缓慢地倒过去了。人颠倒着走
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思极了。他哈哈笑着往前走,人像小船似的摇着,他说:“毁了,
毁了,你娃子毁了……”这时他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慢慢地往上涌,只有小肚儿沉甸甸
的。他拍了拍小肚儿,两只膀子一耸就把披着的皮袄甩在地上了。继尔他从容不迫地解
开了裤带,掏出那硕大无比的“阳物”,对着阳光、对着土地、对着村街、对着人、狗、
猪撒出了射线一般的热尿!那尿珠儿沉甸甸的,溅出了五彩光芒。这泡热尿憋得太久了,
他撒得好舒服好痛快好惬意!三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这样舒服过。他觉得他从一层厚厚
的壳子里脱出来了,他扔掉了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重又还原成一个人了,赤裸裸的人。
他说,日他妈,我就是比别人尿得高!不信你看看,我就是尿得高。他双手捧着“阳
物”,就像端着一架高射机枪一样,一路撒去,两眼紧盯着那白白的尿线。那尿线冲浇
在冬日的黄土地上,曲曲弯弯地跳动着。他心里说:“日他妈,我划一道线,我划一道
线就不能从这儿过了。谁超过这道线我就收拾他驴日的!”于是他一路尿去,走着尿着,
尿着走着……
    村街里一片惊呼声。女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她们眼看着五十多岁的村长杨书印竟然
站在当街里撒尿!那硕大无比的“阳物”一甩一甩地裸露在裤子外边,神气气地一路尿
来,带着野蛮蛮的架式。
    女人们慌乱的身影使杨书印脑海里出现了桃红色的遐想。他忽然记起三十年前他当
耕读教师时在课堂上讲过的话,那句话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他说:“同学们,宁吃鲜桃
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吃过“鲜桃”么?除了自家女人,他还“吃”过什么。他觉
得太亏了,这一辈子日他妈太亏了,还不如那狗儿杨如意。三十多年来他正正经经地披
着一张人皮,见了女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其实他是很想看很想“吃”的,假如有那么一
天,他真想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吃”了,一个不剩,统统“吃”掉。他太亏了,他
只偷过一次“嘴”。狗儿杨如意说他“偷”过三次,那是扯蛋!他就在苇地里干过一次,
他把花妞干了。花妞那年才十七岁,长得水灵灵的,比鲜桃还嫩。他早就想下手了,可
他一直捞不着机会。他处心积虑地想了半个月,才在苇地里把花妞干了。他脑海里又出
现了苇地里那一刻间的快乐,那一刻间胜似十年!他仿佛又听到花妞那轻轻的让人心荡
的叫声:“叔,你别。你是叔哩,你别……”他心里说,啥叔不叔,老子是男人啊,男
人!他又哈哈笑了……
    村街里,男人们跑出来拉住他说:“书印,你喝醉了,快把‘家伙’装起来吧,多
寒碜啊!”
    杨书印摇摇晃晃地捧着“阳物”又横着撒了一圈尿水,瞪着眼说:“日他妈,老子
当了这多年干部连尿一泡的权力都没有了?你管老子,你算个屁!”
    杨书印觉得他整个人都飘起来了,飘到空中去了。他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人全成了侏
儒,像蚂蚁似的,他一伸手就能捏死几个。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哄着这些“鳖娃们”奔生
路。他为他们操了不少心,他图的什么?假如能坐坐北京“金銮殿”,那也值了,屌的
一个村长,整日里操不完的心,防了这个又防那个,火柴盒大的乌纱,也得小心护着。
自己想说的话不能说;自己想干的事也不能明着干,弄不好“鳖娃们”就掀翻他了,屌
哩,整天得挺住个身架子,唬着个原脸,装模作样地说些官面上的话。累呀,一天一天
地算计着跟“鳖娃们”斗心眼,上头吐口唾沫下边就是雨,还得小心躲“雨”,不能让
“淋”着。一会儿是“高级社”,一会儿是“大队”,一会儿是“革委会”,一会又是
“行政村”,一网一网地“捞”你,弄不好就给“网”住了。人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过
得好点?可日他的你就不能这样说,你得说为别人。这为别人,那为别人,都他妈是假
的。老子要不为自己过得好些,日日盘算,夜夜思谋,能干那些事么?够了,够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出来,这会儿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红着脸跑到跟前,赶
忙给他往裤裆里塞那甩甩的“大物件”。他手一扒拉就把女人甩到地上去了,捧着“阳
物”又是一阵“扫射”……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骂道:“几十几的人了,啥东西!”
    他摇摇晃晃地朝那人扑过去,走着喊着:“啥东西?日你妈,肉东西,叫你女人来
试试?!”
    旁边有两个汉子架住了他,劝道:“醒醒吧,书印。看你醉成啥了?赶忙回家吧。”
    他推开了扶他的汉子,叉着腰说:“谁醉了?谁醉了?谁敢说老子醉了?老子一点
也不醉,老子账记得清着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
在苇苇苇地里,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们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着他。
    女人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打他:“你胡唚个啥?你喝了几口猫尿胡唚唚啥哩?!……”
    “站开!”他吼了一声,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边上去了。他拍着胸脯喊道:“说
老子一九七六年吞了五千块救济款,是老子独个吞了么?日他娘,老子只得了三千六,
剩、剩下的……”
    女人慌了,女人不敢看众人,忙上去捂他的嘴,两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杨书印觉
得摔得一点也不疼,身子像棉花包似的,很轻。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炸着喉咙喊道:
“说老子倒腾了一万四千斤公粮;说老子在窑上拉了四万块砖;说老子占了人家的宅基,
逼了人命……老子都认了,老子站在当街里认!看谁敢咋老子?!嘀咕?嘀咕啥嘀
咕……”
    女人哭着说:“别信他胡说,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着说着:“醉个屌毛灰!老子清楚着哩。”
    村街里一群娃子在他身后跟着看热闹,他猛地就转过身来,红着眼说:“跟啥跟?”
娃子们“哄”一下吓得四下跑。他却呵呵一笑说:“尿、尿哩。”于是又捧着“阳物”
一路撒起来。他的尿水很旺,洋洋洒洒地从村东尿到村西,尔后又原路洒回来。细长的
连绵不断的尿线在他眼前冲出了一条五彩缤纷的路,他三十年来紧锁在内心深处的本能
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一个赤裸裸的灵魂还原了。人们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那个沉稳老辣
含而不露的村长了,而是一个还原了本来面目的属于高级动物的人。他那随着尿线洒出
去的目光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欲望,那欲望是强烈的、热辣辣的。女人看到这样的目光
会脸红,男人看到这样的目光会畏惧,连猪狗都在这样的目光下逃避……他骂着尿着,
尿着骂着,一路坦坦荡荡……
    只有一群一群的娃子像看猴戏似地跟着他,直到他躺倒在村头的麦地里。他舒舒服
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软床上一样,四肢叉开,挺出一个“大”字来。当家人往家里抬他
时,他还烂醉如泥,全然不知。
    这是杨书印(做为人)最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担杨村最耻辱的一天。他敞着“阳
物”整整尿了一条村街!历任干部虽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里的,但谁也没有醉到
这种地步,竟然敞着“大物件”在村街里荡荡地走!这是人干出来的事么?这行为是连
猪狗畜生都不如的!谁家没有老婆孩子?谁家没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张狂着说出来的那
些话都是犯“天条”的!
    这天,扁担杨村人干活、走路全都默默的,头都不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向
嘴快的大碗婶嘴上也像是贴了封条。扁担杨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叫人难堪了!
    一根在扁担杨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杆”倒下了。杨书印完了,人们都知道他完了,
他在扁担杨村再也抬不起头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计了一世,却还是完了。一个高大的
诡悍的身影,在扁担杨人的心目中毁了……
    于是,人们想起杨书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这就更使人疑惑:一个滴
酒不沾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会醉成这个样子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他上午到那座楼房里去过。他中了邪了!后来,有许多村人证
明杨书印那天从楼院里走出来时恍恍惚惚的,脸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
    (据说,那位跟杨书印去楼里看了看的“马作家”后来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
上汽车出了事故,一车人都好好的,单单他被撞断了三根肋骨!)
    又是那座楼房……
    三天后,年轻的村支书来找杨书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气气地安慰杨书
印几句,接着说要盖个“证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说得有分量些。可他在杨书印家
门前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里的。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
人倒了,威还在呢!最后,这年轻的村支书,咬了咬牙,一跺脚说:“我怕个屌呀!”
终还是硬着头走进去了。
    推开门,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门口的小桌上放着,已经放了三天了。
    杨书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
    在杨书印经历了这场“大荒唐”之后,在村人们经受了难以承受的耻辱之后,人们
都觉得杨书印再也不会出门了,再也没脸出门了。一个靠智慧靠心计赢人的历程应该说
就此完结了。
    是的,杨书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在这半月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
什么,连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只见他整天大睁着两眼望着屋顶……
    直到有一天,人们见他走出家门时,他脸上已没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诡秘和威严,没
有了经过周密盘算之后的智慧的燃烧,没有了那种叫人胆寒的脚步声,变成了一副苍苍
凉凉,空空明明的样子。他的一只手像孩子般地举着,好像端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端。
他站在像鬼一样蹲着的来来面前,哈哈大笑。笑着,那只空举着的手还动着,好像是举
着一个盆样的东西……来来也笑,呵呵地傻笑。
    杨书印完了,什么也不是了。可人们仍然怵他,因为人们不知道他那空举着的手里
到底端了什么……

      八十三 有人说,对那楼屋得以邪治邪,以恶降恶。得用屎尿血秽之物泼它,天天泼,泼上
一百天,那邪气自然就退了。
    只是没有人敢去泼。

 
    
     20     
   八十四 天阴着,村子越发地闷了。寒冬腊月里,常见瞎眼的四婶一个人拄着棍进城去监狱
探儿子,小脚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过小桥,路漫漫,人凄凄,谁见了都会掉泪。
    村街里空荡荡,肆虐的寒风“呜呜”地吼叫着,年轻的汉子竟然一个也看不见了,
再也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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