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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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儿子,小脚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过小桥,路漫漫,人凄凄,谁见了都会掉泪。
村街里空荡荡,肆虐的寒风“呜呜”地吼叫着,年轻的汉子竟然一个也看不见了,
再也瞅不到揣怀倚墙而蹲的男人了。只有傻来来鬼似的在门口坐着,仍旧是两眼发直。
罗锅来顺还在草棚里住着。他极少出门,见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么。他任
冻死也不住那楼房了,就每日里病怏怏地在草棚里躺着。有一天,人们见他探出头来叫
独根,叫了两声,也就住了。
下雪那天,罗锅来顺悄没声地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是天黑时,
见杨如意骑摩托回来了,他进草棚不久,里边便传出了狼嚎一般的哭声……
按平日,到这时候,村人们该是蜂拥而至的,罗锅来顺一生不容易,这会儿人死了,
说啥也该去送送他,见上最后一面。然而,村里没有一个人去。不是嫉恨死人,是恨那
狗儿杨如意。再说,也怕那楼屋的邪气。
这晚,一村人都没有出门,只静静地等着。等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
二日,杨如意匆匆地骑着摩托出去了。半晌时分,打棺材的匠人请来了,城西“国
乐队”的人请来了,连外路的亲戚也陆续到了。唯有本族的人没来一个。杨如意里里外
外地张罗了一阵,便沉着脸走出楼屋,在村街里来回走了两趟,仍是没碰上一个人。村
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雪飘飘扬扬地下着。
终于,杨如意扔掉烟蒂,夹腰在当街站了,哑着喉咙高声喊道:
“老少爷儿们听着,我爹过去了。有哪个愿上坟打墓的,一人三十块!愿出来送殡
的,不论亲疏远近,闺女媳妇、大人小孩、一人五块……”
杨如意在村里喊着走着,走着喊着,村东村西都喊遍了,还是没有人出来。他站住
了,两眼红红的,牙咬得嘣蹦响,末了,又挺身高声喊了一遍:
“全村的老少爷儿们听着,我爹活着的时候没有对不起爷儿们的地方。这会儿我爹
过去了,众位乡邻不看活人看死人,若是还念一点情分,看起我爹的老脸,愿打墓的,
一人四十块!愿送殡的……一人十块!”
没有人应声。
村街里仍是空空荡荡的,瞅不见一个人影儿。砭骨的寒风挟裹着雪粒呼啸着一阵阵
灌进来,天地一片孝白。雪地上只有两个孤孤单单的脚印……
谁家死人没人帮忙呢?亲戚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劝杨如意说:“如意,去吧,恁爹
一辈子就这一回事。去一家一家地给人磕头送孝吧,这是规矩。一家一家地磕头,一家
一家地送孝,进门就跪下,头磕烂也得把人请来!这是恁爹的大事呀……”
杨如意脸色发青,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在村街里站了很久。尔后,他
大步走回来,一阵轰鸣之后,他又骑着摩托冲出村去了。
午时,杨如意回来了,摩托后边跟了两辆拖拉机,拖拉机上站满了人。这些人全是
他花钱从邻村雇来送殡的。这年月只要给钱,总有人干。车上大人小孩都有,一下车整
个村子立时热闹起来。
午后,鞭炮“噼哩叭啦”地炸着,响器“呜哩哇啦”地吹着,拿了钱的外村人各司
其位,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把村街里的雪都踏黑了……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一支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出现在村街里。前边站的是打“引魂
幡”的老人;接着是满身重孝的杨如意;再后是外路的几位亲戚;跟着又是吹吹打打的
两班“响乐”;中间是十六条抬棺材的壮汉;挨着是一群举花圈的女人小孩;后边又是
撒纸钱放响铳的……一个个欢欢喜喜踏雪而去。
虽然是花钱请来的送殡队伍,那情景也是十分的壮观体面。一切按“古礼”进行,
该做的“殡仪”都做了。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时,却突然地停住了。鼓手们正吹到热烈处,突然间噎了半口
气在肚里;抬棺的汉子正走得有劲,也一个个像钉住了似的桩立;举花圈的女人孩子不
知怎么回事,叽叽喳喳地互相问:“怎么了?怎么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在村口的雪地上站着一个人。那人腊月天光着黑黑的脊梁,金鸡独立在寒风中,
一动也不动。那是瘸爷,本姓本族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瘸爷。是瘸爷拦住了这支送葬队伍。
瘸爷很久没出过门了。村里又接连发生了很多事,他都充耳不闻。他知道不解开那
个◎,他是没有办法解救村人的。他重又陷进那个深不可测的◎里了,每日里苦苦思索
着。倏尔间似乎捕捉住了什么,倏尔脑海里又空荡荡的,一片茫然。他太苦了,为族人
他的心血都快熬干了……
本来,听到罗锅来顺的死讯,他是很悲伤的。他等着杨如意送孝来,只要那狗儿来
磕头送孝,他是会去的。他是老族长,村里死了人,按规矩是该来请他去安排葬礼的。
他也不能不去。可一等不来,再等不来,瘸爷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世间难道没有“章法”
了么?瘸爷站出来了,他要治治这娃子!
光着脊梁的瘸爷在漫天飞雪的寒风中定定地立着。他手里拄着那根拐杖,两眼瞪得
黑风风的,牙咬得“格格”响,厉声喝住送葬队伍:
“站住,本村本族的人都死绝了么?叫你娃子去请外人来给你爹送殡!就是死光死
绝了,你娃子背也得把你爹给我背到坟里!哼,请人送殡,丢你十八代祖宗的人!”
满身带孝的杨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冷冷地说:
“丢人丢我自己的。瘸爷,我爹过去了,让他老人家安安生生上路吧。”
瘸爷气得七窍生烟,牙都要咬碎了,他抖抖地指着杨如意说:“好。娃子,你有钱,
你中!你可以请人送殡。既然村里族里的人都死绝了,你、你……过去吧!”
杨如意看了看瘸爷那冻得黑紫的胸膛,慢慢地说:
“我求过爷儿们了。话说了,路走了,还要怎样?”
“娃子,你……欺人太甚!”
“不敢。”
一阵冷风袭来,瘸爷哆嗦着嘴唇说:“行啊,你娃子行啊!你娃子愿出钱葬父,你
娃子给三十,多大的价呀!爷儿们稀罕你那几个钱么?嗯,仁义是用钱能买来的么?你
娃子不仁,爷儿们不能不义……”
“瘸爷仁义,我服了。”杨如意平静地说。
这当儿,村里人全都跑出来了。人们齐齐地站在瘸爷的身后,黑压压一片。人们都
不吭声,只默默地望着瘸爷。这会儿,只要瘸爷一发话,他们会拥上去揍死那狗日的!
瘸爷站着。
杨如意也站着。
两人目光相对,眼里似要迸出火星来!
瘸爷泼命了!瘸爷光出脊梁来就是想跟这娃子泼命的。瘸爷不怕这娃子,这娃子是
他看着长大的,这娃子也一样在土窝里滚过,小时也是用黑窝窝一口一口喂大的。现今
他仗着有钱就能乱了规矩么?瘸爷只是心里寒,那高大的楼房就像是在他眼前矗着,银
光闪闪地映出一个巨大的◎,瘸爷突然觉得两眼发黑,头嗡嗡地转,可他还是硬撑着,
他要撑到最后一刻!
杨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却又站住了。他握紧双拳,恨不得把这“老东西”扔到雪地
上。后爹苦了一辈子,临死还不让他安生么?
天太冷了,瘸爷的整个身心都要结冰了。他浑身冻得黑紫,脸像干瘪的紫茄子一样
抽搐着,一股浓重的寒气在他五脏里游走,而后全身的神经都像冰蛇子一样地一点一点
凝固。他几乎站不住了,那条独腿冰棍似的木着,黑塔一般的身量歪歪地向一边倾斜,
压在那根拐杖上。可他还是站着的,那只青筋暴凸的老手抖抖地指着杨如意,眼里喷射
着绝望的死光……
雪默默地下着,北风怒吼,天地间一片耀眼的冷白。周围的人也都默默地站着,揪
心地望着这位愤怒得快要爆炸的瘸爷,老人命都不要了,时刻都有倒下的危险!
老人太可怜了,天啊,你睁睁眼吧!
杨如意那逼人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短回去了。他望着摇摇晃晃的老人,终于说:
“人已经请了,钱也花了。瘸爷……”
瘸爷抖动着身子,撑着一口气,依旧是很强硬地说:“咋请来的咋请回去!我还没
死呢,按老规矩!”
杨如意扭头看了看送殡的队伍,默默地咬着牙说:“我要不哪?”
瘸爷“咚”地扑了一下胸脯,喊道:
“娃子有种,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我看着你娃子从我身上踏过去!只要我还有一
口气在——”说到这儿,瘸爷“咳”了一阵,身子斜得更厉害了,可他还是挣扎着大声
喊,“来吧,娃子,来吧!”
人群开始往前蠕动了,人们挤挤地往前涌着,想要上前扶住瘸爷……
杨如意用怜悯的眼光望着老人,此刻,他的心软下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内
心深处发出来,他默默地说:“瘸爷,你太老了……”尔后,他缓慢地转过身去,双手
一拱,对请来送殡的外村人说:
“各位,对不住了。族人都是很仁义的,是我杨如意不是人,礼数少了。既然族人
愿意帮忙,那就请各位回去吧。大冷天劳大家走一趟,得罪了。多多包涵吧。钱,我照
付……”
来送殡的外村人一看这场面,也就乐得清闲,钱挣到手了,立时一哄而散……
瘸爷大手一挥,吼道:
“接过来!来顺走了,咱要排排场场打发他。叫娃子看看,这世间还有仁义
在!……”
村人们被瘸爷的凛然之气打动了,一个个心里热乎乎的,说话间忽拉拉涌上前来,
打幡的打幡,抬棺的抬棺,秩序井然不乱……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悲壮的场面,是精神火炬最成功的也是最后一次燃烧。全村的男
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加入了送葬的队伍,连孩子也被这肃穆、神圣的气氛镇住了,悄悄
地跟在队伍里走。一千多人的送葬大队齐唰唰地走在雪地上,没有人说一句话,默默地
走着,默默地,默默地……
身穿重孝的杨如意被甩到一边去了。没人招呼他,也没人理他。他简直成了一个与
此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一个被人遗弃的狗杂种!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眼看着这支前不
见头后不见尾的无声的送葬队伍从他身边走过,走过……
到了坟地,待死人下葬后,全村人又在瘸爷的带领下,庄重肃穆地去给死者添坟,
每人捧上一杯雪土挨个去添,千百双手在雪地上挖出了一个个土坑……他们要把罗锅来
顺的坟头添得大大的、高高的,好叫那狗儿看看“仁义”的力量,看看众人的骨气,看
看这世间罕见的扁担杨村人的壮举!好叫后人们记住这次葬礼,记住这“仁义”之墓是
怎样垒起来的……
添了坟,村人们搀扶着瘸爷一个个散去了。坟地里又剩下了最后才跟来的杨如意,
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坟前。
这天晚上,村里没有一个人到杨如意家去吃丧宴,也没有人去喝他一口水,吸他一
支烟。连外边的亲戚们也受不住这样的冷落,匆匆上路了。他们按瘸爷的吩咐,就是要
让这狗日的看看,不花钱也是可以打发死人上路的。只要有“仁义”在,钱是买不来
“仁义”的……
瘸爷为这仁义之举一连发了三天三夜高烧!昏迷中,他眼里还一直映着那个巨大的
◎……
七天孝满。瘸爷在病床上召集全族的长者商量续家谱的大事。待人齐之后,他又打
发娃子去把杨如意叫来了。瘸爷当众对杨如意说:
“娃子,你爹去了。后事也都安排妥了。有一句话我得说:你本就不是杨家的人,
家谱上也自然不能有你的名字。从今往后,你行事立人、好好歹歹都与本族无关。记住,
你不是本族的人了。你……去吧。”
“带肚儿”!
族人们都知道杨如意是“带肚儿”,是他娘从北乡带过来的,不是杨家的种。过去
人们认下了,那是为他爹。这会他爹去了,情分也就了了。现在,杨如意不是本族的人
了。瘸爷当众明确地告诉他,你杨如意不是本姓本族的人了……
杨如意眼默默地闭了一会儿。牙咬了又咬,一句话也没说。他是很想回到村里来的,
他在外奔波得太苦了,人们各样的脸色也都看遍了,他早就打了回村来的主意。他跟杨
书印斗的目的,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村里来,在家乡里盘下个窝。人是离不开热土的。
可他总算把杨书印斗垮了,那样强的十二万分精明的角色都被他斗垮了,可他没想到这
块土地是不容他的。族人,广大的族人也不容他。到了这时候,他才晓得,扁担杨村最
厉害的人并不是杨书印,是这块土地,还有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才
是最最厉害的,再强硬的人在他们面前也是无能为力的。这群常常受人欺负,吃苦受罪
的人比城里人有更可怕的地方……
杨如意不动声色地点上一支烟吸着,直到一支烟吸完了,他把烟蒂儿扔在地上,大
脚一踩,说:
“我也正想找瘸爷呢。想让瘸爷给村里老少爷儿们捎个口信:有哪位兄弟想去涂料
厂干活,车在村口等着呢,月工资一百元……”
瘸爷慢慢地睁开眼来,翻翻眼皮看了看杨如意,问:“就这话?”
“就这话。”
“说完了?”
“说完了。”
瘸爷眼一闭,摆摆手说:“你走吧。”
杨如意看看瘸爷,又瞅了瞅众人,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可他摇了摇头,大步走出
去了。
瘸爷默默的。
众人也都默默的。
半夜时分,瘸爷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家门,缓慢地朝村街里走去。村街里静静的,月
光像水一样泻在大地上,映着一个凄凉的老人的身影。老人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那高
高矗立着的楼房,那楼房在月光下被一团一团的黑黑白白的雾气裹着,像狰狞的巨兽一
般熠熠放光。瘸爷极力克制住内心的颤抖,一步一步地朝那高大的楼房走去。他要好好
看看这座充满邪气的楼屋,好好看看它。瘸爷走得很慢,眼前冒着碎钉一般的金花,恍
惚中,一个巨大的闪光的◎朝他压过来了,瘸爷在这个朝他压过来的◎里蓦然地看到了
他的凄惶的一生,看到了他的生命之源。在生命将尽的最后一瞬间,人生的轰毁在老人
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久久不能破译的◎逐渐走向明朗了……他突然想问一问自己:人活
着是为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东西?给万物以生命又养育了万物的大地又是为了什么?
可惜这一切都来得太晚太晚了。一条绳索,自己为自己精心编制的绳索,已紧紧地
勒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晚,狗咬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瘸爷吊死了。他吊死在那楼屋的铝合金大门上!一根新搓的
麻绳勒着脖子,两眼喷着愤怒的火焰……
瘸爷败了。瘸爷以死相搏,终还是败了。瘸爷高挂在大门上,人们仿佛听到了瘸爷
那无声的呐喊。瘸爷以死来昭示人们,他为扁担杨村人做了最后一件事……
瘸爷眼里没有恐怖,他再也不怕那所楼房了,他死了。
老族长的暴死激起了全村人的义愤。人们悲愤地把瘸爷的尸首从大门上卸下来,死
后的瘸爷浑身僵硬,两眼仍然睁得很大,那很吓人的目光里仿佛要告诉人们什么,可他
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胆大的村人试图把瘸爷的两眼合上,可那眼皮怎么也合不拢,就那么直直地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