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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屋 作者:李佩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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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上的事情,瘸爷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一些。据传杨家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
边过来的,原是“一脉两支”。老祖一条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两个箩筐里坐了两个儿
子……后来就在这里落户了。其后的事,瘸爷也断断续续地听了一点,也都是说不清的
事。他记得最详细的是传说中祖上发生过的一件大事。据说那时候杨家有一支后人曾有
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书”,家里极富。后来那官人回乡省亲,念及老娘含辛
茹苦地供养他长大,死时未能厚殓,便要重选茔地,迁坟祭母。迁坟时声势大极了,前
前后后有百余人张罗。谁知,起坟时扒开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树根一圈一圈地
盘严了,灵柩抬不出来。于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时,天昏地暗,黄
尘遮天,那砍断了的桑树根竟淌出了红红的血水……起坟后没几年,杨家这一支就败了。
后来据“阴阳先生”说,桑树根盘棺叫“九龙盘”,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那必是要出
大官的!再后,坟又迁了回来,可惜“风水”已破,杨家就再也没有出过头……
    瘸爷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幼年时老辈人说过的话,回忆老辈人叙说往事的只
言片语,想寻出一点缘由来。可他脑子里始终是模模糊糊的。记不起了,怎么也记不起
了,老辈人说没说过“杨万仓”这位远祖呢?……
    瘸爷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了,剪过辫子,抓过壮丁,又经历
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见识过了,怎么就解不透呢?
    “这终不是好兆头哇!”瘸爷自言自语地说。
    老狗黑子在瘸爷身边静静地卧着,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
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块块地脱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难看。两只狗眼时常是耷拉着,
每睁一次都很费力。它年轻的时候曾是一条漂亮的母狗,常在夜里被一群公狗围着,在
野地里窜来窜去……可它现在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软地缩在地上,像条
死狗似的。然而,一听到什么动静,它的耳朵马上就会竖起来,狗眼里闪出一点火焰般
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听见瘸爷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便缓缓地睁开眼来,
看着老人的脸。立时,它看见老人眼里印着一个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脸上的老皱一条一条地抽搐着,布满
了可怕的阴云。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灵一下,眼里竟也印上了这么一个◎……
    瘸爷不再看家谱了,天天眯着眼儿打吨。眯着眯着,猛一下就睁开了,四下寻寻,
却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脑子里这扇磨怎么也转不开,转着转着就又转到绝处了。瘸爷觉
得这事儿非同小可,是关系着一族人命运的大事,只有他才能担起这副重担。可这担子
太沉重了。
    瘸爷被恐惧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惧罩住了。只有寻出缘由来才能解开心里的恐惧,
可瘸爷记不起来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哇!”瘸爷又自言自语地说。

      十五 外村人见了扁担杨的人老远就喊:“哎,你们村那楼盖的可真势海呀!”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那是狗儿杨如意家的。”
    外村人又说:“你们村那楼是金子堆起来的么?一里外就能瞅见……”
    扁担杨的人说:“那不是俺村的……”
    外村人不明白,只顾说:“你们村那楼……”
    扁担杨的人掉头就走。

      十六 女人们开始骂男人了。
    在九月的绿色的阳光下,极富于创造力的扁担杨的女人们,纷纷骂起男人来。她们
一个个思路大开,才华四溢,花样翻新地把骂人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骂得最精彩的还数大碗婶,她站在院里,两手拍着屁股,一窜一窜地蹦起来,唾沫
星子溅出一丈多远,引了许多人来看。
    “你个驴养的马操的碓碓戳的,你个挨千刀挨万刀堵炮眼点天灯的货,日你千娘日
你万娘日你坟里那白鸡娃儿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连一点尿路
儿也没有。你要有一点尿路儿,俺这辈子当牛当马给你骑,下辈子还当牛当马给你骑一
日三供当神敬你!祖爷爷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说呀?!……”
    男人鳖样地蹲着,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里坐着,坐着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
女人,女人生下了没能耐的儿,女人也就没能耐了。
    为什么呢?不就打了一个碗么。仅是打了一个碗么,那深藏在内心里的又是什么
呢?……
    家家都觉得日子过得不如意了,人人心里都烧着一蓬绿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烧
火燎的难受。
    男人们活得憋屈呀!一个个溜出家门的时候,头恨不得缩到肚里去,却还是硬着腰
走路,胸脯挺挺的。咬着牙骂出一句来:“日他妈吔!”
    九月,该诅咒的九月,叫男人们怎么活呢?

      十七 阴天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楼房,四周都暗下来了,唯这楼房还亮着。那亮
光在村子上空洒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线,碎钉般的扎眼。
    这时候,黑云慢慢地移过来了,罩在了高高的楼房上,楼房似乎要被黑云裹住了,
却还是亮着。那翻滚的云团仿佛被坚硬、高大的楼房撞碎了,一丝丝一缕缕地烟散。天
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十八 儿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楼就剩下罗锅来顺一个人了。虽然住上了全村头一份的
好房子,可他心里总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儿。
    罗锅来顺一生都没过过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
才娶上媳妇,女人还是改嫁过来的,过来没几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窝一样的草
屋里。女人临死时反复嘱托他,要他把孩子养大,他答应女人了。这孩子不是他的,可
他答应女人了。以后的年月里,他为女人撇下的“带肚儿”吃尽了苦头。他的人生的路
是磕头磕出来的。“带肚儿”受了欺负他去给人磕头;“带肚儿”偷了红薯他也去给人
磕头;就连儿子上学的学费也是他在学校里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罗锅来顺在给人下跪的日子里一天天熬着,终于熬出了这么一个有本事挣大钱的儿。
儿子邪呢,儿子从小眼里就藏着一种仇恨,这仇恨渐渐地化成了一种力量,儿子成了,
儿子终于在外边混出名堂来了。儿子给他盖了这么一栋楼,儿子说要他享享福。他老了,
也该享享福了。可他脸上却依旧苦苦地愁着,仿佛总想给人下跪却找不到跪的地方。一
个常受人糟践的人,这会儿没人糟践了,没人糟践也很难受。一个庄里住着,谁也不睬
你,那是什么滋味呢!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里也很空。仿佛有什么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里就那么巴
巴地在门口坐着,总希望有人来,却没有人来,偶尔看见有人路过,他便驼着腰慌慌地
迎上去,笑着搭讪:“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
    那过路的村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说:“福浅,怕是架下住哇。”
    罗锅来顺听了,惶惶地勾下头,脸像干茄子似的搐着,不晓得怎样才好,就看着那
人堂堂地走过去了。再有人过,他还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赔着笑让道:“歇会儿吧,
喝碗茶……”
    那过路人匆匆走着,站也不站,只说:“不了,忙呢。”
    罗锅来顺又快快地坐下来,四下瞅着,看见人,又赶忙站起,老远的就跟人打招呼:
“爷儿们,坐坐,上家坐坐吧。”
    人家却只装没听见,脸儿一扭,拐到别处去了,连个面也不照……
    秋风凉了,秋叶簌簌,小风一阵一阵地在村街里掠过,刮得罗锅来顺身上发寒。他
无趣地走回楼院,楼院里空空静静的,他这里坐坐,那里站站,看日影儿一点点移,一
点点移。尔后又慢慢地走出来了,在门前坐下,又是东边瞅瞅,西边瞅瞅,盼着会有人
来……
    没有人来。
    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瞪着一双溜溜的小眼正往这边瞅
呢。往高处瞅,他看楼呢。那楼房像是把他的魂儿勾去了,总也看不够。
    罗锅来顺瞅见小独根了,不禁心里一热,问:“娃儿,你看啥呢?”
    “楼,”小独根说,“爷,我看那高楼呢。”
    “想来?”
    “想。爷,你让么?”
    “来吧。”罗锅来顺招招手说,“爷让,你来吧。”
    小独根又探探头,迟疑疑地说:“娘不让,娘说,人家有是人家的……”
    罗锅来顺叹口气,浑浊的老眼里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作孽呀!连娃子也不敢来了。
盖了一栋楼,怎么就招惹了这么多人呢?
    “爷,你哭了?”小独很好奇地问。
    “……”罗锅来顺擦了擦眼里的泪,什么也没说。
    小独根赶忙安慰老人说:“爷,别哭。我拴着呢。娘说,等满了百天,我就能出去
玩了。”
    “孩子,那就等满了百天吧。”
    “爷,你等着我。”
    “爷等着你。”
    “娘说,这是‘破法儿’。”小独根用大人的口气说。
    罗锅来顺看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又湿了。说:“孩子,下去吧,别摔着了。”
    独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缩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头来,偷偷地往这边
瞅……
    罗锅来顺不敢再喊小独根了。这孩子是两条小命换来的,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吃
罪不起的。于是每日里就这么独独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天光暗下来的时候,才慢慢地
走回院去。
    白天还好受些,夜里就更孤寂了。他盼着儿子回来,可儿子回来了,却没工夫跟他
说话。儿子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带着一个女人。儿子把女人领到楼上就再也不下来
了。开初他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儿子讨了媳妇了,渐渐地他就有点怕了,他怕儿子
犯事儿。儿子领回来的不是一个女人,他常换。儿子有钱了,就有女人跟他来。他很想
劝劝儿子,别坏女人,有钱也别坏女人,女人是坏不得的。可儿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一
上楼就不下来了,儿子一回来就把楼上的灯全拉开,太招人眼了!楼上音乐响着,女人
浪浪地笑着,就这么半夜半夜地折腾……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楼去想劝劝儿子,可上楼来
却又悄悄地下去了。当爹的,怎么说呢?他从门缝里看见儿子和那女人光条条地在地上
站着,身上的衣服全脱了。那女人扭着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丝不挂呀!……他又怕
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回来他就心惊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里蹲着,好为作孽的儿子看
住点动静,要是有人来了也好叫一声……他怕呀!可儿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不亮
就骑着摩托带女人走了。
    儿子在的时候,他害怕。儿子不在的时候,整座楼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里,躺
在床上,周围总像有什么动静似的。拉开灯看看,什么也没有,一关了灯就又觉得有动
静了。许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里,却听见有人在轻轻地
叫他:
    “来顺。来顺。”
    他睁开眼,四下看看,没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着胆披衣坐起来,到院里去寻。
院子里阴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泻下来,黑一团,白一团,寂无人声……六十多岁的
人了,难道还会发癔症么?
    于是又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有点什么动静。折腾到半夜,刚朦朦
胧胧地迷糊了一阵儿,似睡非睡的,就又听见人叫了:
    “来顺。来顺……”
    罗锅来顺心里一激灵,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么缩着身子蹲在床上,浑身像筛糠似
地抖着,忍不住又四下去寻,还是什么也没有……
    天爷,是人还是鬼呢?

 
    
     04     
   十九 雨天里,绵绵的秋雨在楼房前织起一道道扑朔迷离的雨帘,凉风斜吹在雨帘上,那
楼房也像烟化了一般,缥缈着雾一般的青光。而当村街里一片泥泞,扁担杨到处发霉的
时候,那楼房却让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洁得像少女的胴体。
    在烟雨中,各处都亮起来了,二楼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栏杆,还有那隐隐约约的
楼梯,全都泛着碎银儿一般的亮光。这当儿,回廊处摇摇地出现了四个粉红色的幻影儿,
梦一般地舞着……

      二十 扁担杨村有三大怪:“来顺的头,支书的尿,小孩的鸡巴朝天翘。”支书尿尿,在
别处也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担杨村,就成了一怪了。
    当干部没有不喝酒的。在扁担杨村,有了点权力总有人去巴结,请喝酒是很平常的
事情。说来也怪,数十年来,扁担杨村先后有六任支书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有
的是喝醉了钻到酒桌下面学狗叫,学得极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儿家的女人亲嘴儿,
流油的大嘴巴热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滚儿,学驴叫,还有的喝醉了学唱梆
子戏,腔正字圆,有板有眼……而最终都要撒下一泡热尿,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惹得
请客的主儿家连骂三天!任何当支书的汉子都逃脱不了这一泡热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
家的灶火里,而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这泡热尿,也就干不
长了。
    村人供酒给支书喝,支书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里,支书垮了又有村人当支书,当
了支书又有村人供酒喝……来去往返,谁也不晓得这循环为着什么。据说那尿像白线儿
一样地射出去,溅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带有浓重的酒腥气,三日不退。有人问过下
台的支书,问他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里?他说不知道,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杨书印从来没有当过支书,也从来没有垮过台。杨书印是可以当支书的,可他不当。
三十八年来,他从当民办教师起家,牢牢地掌握着扁担杨的权力,却没有当过一天支书。
过去,时兴“全民武装”的时候,他是民兵营长;时兴“革命委员会”的时候,他是革
委会主任;时兴“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是大队长;如今,时兴区划行政村了,他
又是村长,他没在最高处站过,也没在最低处站过,总是立在最平静的地方用智慧去赢
人。杨书印的赢人之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权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却是一个人独有
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点亮了这张紫棠子脸,使他那可以跑得马的宽阔、平坦的额
头始终红亮亮的。
    几乎每一任支书都是杨书印推上去的,又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垮台。他们醉了,这不
怨他。不过,他知道,人是极容易醉的。
    在漫长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杨书印也曾有过失去控制的时候,那是仅有的一次。
他喝醉了,那时他三十八岁,正是年青力强性欲旺盛的时候,酒是在支书家喝的,支书
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当那位年轻漂亮穿红毛衣的女知青来找支书盖
章的时候,他一瞅见那飘飘而来的红影儿便扑了过去。那女知青吓坏了,“哇哇”大叫!
就在他接近那扭动的红影儿的一刹那间,他的神智清醒了。当着众人,他慢慢地扑倒在
地上,红影儿在他脑海里极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摆动着,嘴里喃喃道:
“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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