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评 选集-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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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论。六十年代对恰亚诺夫的“重新发现”有力地推动了这一趋势,
恰亚诺夫的《农民经济理论》被看作当代经济人类学中一系列非资本主
义社会“自己的经济学”理论著作中的滥觞之作。这些著作有:波耶克
的《二元社会经济学与经济政策》、达尔顿的《部落与农民的经济学》、
萨林斯的《石器时代的经济学》、鲍尔丁的《爱与怕的经济》、斯科特
的《农民道德经济》、弗里德曼的《食物的政治经济学》等等。'12'
然而,经济人类学在矫“发展经济学”之失的同时,是否也走向了
另一个谬误的极端呢?假如一切经济学原理都只具有相对性质,所谓“发
达”与“不发达”也就失去了客观尺度而变得无意义,文化人类学中的
“文化相对主义”在这里便变成了“经济相对主义”。每个民族都有“自
己的”经济学(而不仅是有自己的经济发展实践),那还谈得上什么一
般意义上的“现代企业制度”,谈得上什么“市场经济”以及趋向市场
经济的“改革”?许多经济人类学家把农民经济称为“道德经济”、“爱
与怕的经济”等等,认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假定不适用于农
民,建立在此假定基础之上的全部经济学也被认为对农民无效。而在研
究这些据说是不想发财而只关心“爱与怕”的人们的经济心理与经济行
为的学问中,农民被看成“由宁愿贫困的人组成的亚文化群”,他们的
贫困“意味着拒绝成为富人的心理代价”。'13'这样的观点不仅在理论上
已经受到当代一些农业经济学家(如T。W。Schultz 等)的批评,而且也
无法解释诸如中国农村改革这样的经验事实。
二、“微观理论”与劳动—消费均衡说
与恰亚诺夫的“宏观理论”即其经济人类学思想相比,他的“微观
理论”即对单个农民农场(“家庭农场”或“劳动农场”)运行机制的
静态分析更为精致,影响更大,引起的争议也更多。展开这一理论的《农
民经济组织》(OргaниЭaчияКрестъянсКого。。 хоЭя■ртвa。M。1925)一书因而也被公认为恰氏最重要的著作。本
书1923 年以《农民经济理论》为名在柏林先出了德文本,两年后经增订
补充以现名在苏联出了俄文版,此后译本众多,有日、英、法、荷、西
诸文;其中日文、英文都出了两个版本'14'。
恰亚诺夫在本书中指出:农民家庭是农民农场经济活动的基础,而
家庭经济(他在此抽掉了产业界定,即并不仅指农民家庭经济为然)以
劳动的供给与消费的满足为决定因素,当劳动投入增加到主观感受的“劳
动辛苦程度”与所增产品的消费满足感达到均衡时,农场的经济活动量
便得以规定。而由于生物学规律,家庭规模与人口构成中的劳动/消费比
率呈周期性变化,因而农场经济活动量也随之变化。正是这种“人口分
化”而非“经济分化”形成农户间差别的主因。农场经济活动中各种均
衡关系的实现依赖于土地、劳动与资本这三要素,这些要素的不同组合
制约着农场活动的适度规模的实现与偏离。在农民农场中,这三要素的
“组织”方式迥异于资本主义农场,因而两者的运行机制与规律也完全
不同。作为国民经济中一分子的农民农场正是以这种独特性质影响整个
国民经济结构,这可以从对经济地租、土地价格、资本利息、农产品市
场、劳动供给等几个宏观经济因素的分析中清楚看到。了解了农民农场
的这些特性,就可以正确评价其发展前景——这前景不是“大生产”消
灭家庭农场,而是通过合作—服务的“纵向一体化”把无数小农联系起
来并使之成为社会化经济的有机细胞。
这一整个分析建立在两个基础上:其一是来源于边际主义的劳动—
消费均衡论,其二是来源于“生物学规律”的家庭周期说。而前者又更
为关键。可以说,“劳动—消费均衡论”对于这个“农民的新马克思”
的重要性,犹如劳动价值论对马克思的重要性。当年批判恰亚诺夫的苏
联官方学者正是抓住这个关键,以劳动——消费均衡论的基础是边际主
义为由,指责恰亚诺夫是“反动的”奥地利学派的门徒。今天看来这种
贴“标签”的做法太不足取,恰亚诺夫对此的反驳是可以成立的。的确,
正如人们已指出的:作为一种技术手段的边际分析与分析者所持的社会
政治立场是两回事,既便要否定奥地利学派本身,也不能仅以它使用了
边际分析方法为由。而对于恰亚诺夫,我们首先要弄清其独创性究竟何
在,然后才能评论这种独创是否可取。
关于恰亚诺夫上述理论的渊源可以指出两点:其一,关于农民家庭
经济自有其不同于资本主义经济的行为逻辑的论点,恰亚诺夫以前的俄
国学者、尤其是民粹派学者早已说过。如先于他40 年的n·A·索科洛夫
斯基就曾指出:“支配小经济的规律完全不同于大经济,。。农民所追
求的目标不同于大土地所有者。对后者来说生产利润是首要的,而对农
民来说它仅具有次要的意义。。。哪怕毫无收入,只要能提供养活家人
和牲畜的资料,他就要干。从农民的观点看,可以经营的农业地块的最
低限度,并不取决于他的家庭及其牲畜的工作能力,而是取决于其家庭
和牲畜的最低限度之需求。。。那种不能取得任何纯收入,不能充分利
用全家劳力和畜力的独立农民经济之所以可能,原因就在于此”。'15'
但显然,这种表述远不如恰亚诺夫的表述更有逻辑性。
其二,尽管恰亚诺夫自己也承认他的分析得益于奥地利学派,但笔
者认为劳动—消费均衡论的更加公理化的描述实际上早在该学派之前许
久就由戈森提出过。而且戈森的表述比恰亚诺夫更严密更富于逻辑美。
恰亚诺夫没有提到戈森关于“劳动的反效用规律及其在最大化享受方面
的应用”的学说,但我们知道这一学说当时在俄国学界颇受推崇。'16'
因此笔者不能苟同那种把劳动—消费均衡理论的“发明权”归于恰亚诺
夫的流行评论。然而,戈森是把劳动—消费均衡论视为普遍规律的,而
今人多批评这一法则“不适用于分析雇佣劳动”'17'。在这一点上恰亚诺
夫则有先见之明:他明确把这一规律视为家庭劳动经济所专有,并以此
区别于雇佣劳动经济。所以说,恰亚诺夫虽未发明劳动—消费均衡论,
但他首先指出了此论对于农民经济的专适性,并因此把前人关于“小经
济的独特规律”的认识由感性上升到理性,其独创性盖在于此。
然而这种独创是否成功?这就涉及人们对“微观理论”更为要害的
一种批评:由于劳动—消费均衡论假定农场的“经济活动量”只受劳动
供给的制约而不受其他要素(如土地、资本等)供给的制约,而这一假
定很少得到满足,那么这种学说有多少可信性?如果我们姑且认为在“传
统农业”范围内资本的作用不大,那么土地呢?当代一些质疑者甚至走
得更远,如美国的“半恰亚诺夫主义者”M·萨林斯在其颇有影响的《石
器时代经济学》一书中以他对美拉尼西亚等地部落经济的人类学调查为
据,力图表明即使在土地供应弹性较大的原始经济中,边际主义分析也
是无效的。他因此只承认“微观理论”两个基础中的一个:承认家庭周
期的生物学宿命论而否认劳动—消费均衡理论。'18'而更彻底的质疑来自
当代最热心的恰亚诺夫宣传者之一T·沙宁,他连生物学宿命论的作用也
表示怀疑:生物学的家庭周期太长,与社会变动的趋势相比其作用太缓
慢,因而难以说明农户经济的变化。'19'
应该如何对待这些质疑?其实就连恰亚诺夫自己也有些含糊其词。
他一方面强调“微观理论”在地广人稀条件下比地狭人稠条件下更起作
用,在村社制下比在土地私有制下更起作用,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这一理
论不仅适用于俄国,而且适用于印度、中国及日本等等;不仅适用于份
地制,而且适用于土地租佃与私有制,只有资本主义农场例外(见英译
本82—84 页)。他还一般性地相信,这种分析是农民研究的“有效工具”
(29 页)。今天我们怎样评价他的这种自信?无疑,他的分析适用于俄
国,尤其是1917 年废除土地私有成份后、1930 年集体化以前的苏俄村社
农民。这是本书以大量统计分析证明了的。特别是他从“动态研究”学
派的成果中引用的长达30 年的农户跟踪调查具有相当雄辩性。他据此以
“人口分化”说来否定当时官方学派的“阶级分化”说,这一否定已被
证明是有道理的。'20'不仅地广人稀的村社俄国是如此,笔者认为在一切
存在着某种地权平均机制或地权不均限制的传统农村中,“人口分化”
都是一种重要因素。至于地广人稀还是地狭人稠,在这里并非关键。因
为从恰亚诺夫的论证看,他所谓由劳动—消费均衡所决定的农户“经济
活动量”主要是个相关性概念而不是个绝对值概念,即是说“活动量”
随C/W 比率的变化而变化,而不是说这“活动量”是否足够大。因此例
如说,土改后至合作化前中国农村中被大加渲染的“老少组”与“好汉
组”之间的差异,用“人口分化”来解释就远比用阶级差异、“两极分
化”来解释更为合理。中国农村改革恢复家庭经营后在市场关系尚不发
达的地区,乃至历史上中国的名田、占田、均田制时代,“微观理论”
也都在一定程度上起作用,“人口分化”的因素也是存在的。甚至在地
权已经相当“硬化”的传统农业时代,如中国均田制崩溃后的宋明诸朝,
由于人身依附与超经济强制因素的羁绊,“经济因素”的作用仍受很大
限制,因而“人口因素”在农民经济的“多样性”中仍起着相当作用。
明清时形容贫富变迁,常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宋人有云:
“余自识事以来四十年矣,见乡闾之间,曩之富者贫,今之富者,曩之
贫者也”。'21'像传统理论讲的那种“阶级分化”是难以解释这种循环现
象的。而恰亚诺夫从统计学上归纳出的C/W 比率循环周期(在其统计样
本中为37 年)却接近于上述年限,这恐怕不能仅视为一种巧合。因此笔
者认为,恰亚诺夫的“微观理论”至少对于传统农村而言是有价值的。
当然它不能解释一切,同时作为一种理论抽象,也不能或不必要求它与
感性资料完全吻合。
不过今天应当指出这一理论的重大缺陷。根据“微观理论”,恰亚
诺夫认为导致农民分化(用他的话说是农民经济的“多样性”)的有“人
口因素”和“经济因素”——后者指“市场条件,价格水平、土地稀缺”
等,而“人口因素起着主导性作用。”这一论断会遇到两种危机:第一,
正如前引许多质疑者指出的:在市场关系浸润日深的情况下,“经济因
素”作用渐增,因此“人口分化”为主流的时代如果说曾经有过,那么
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多半是永远过去了。”'22'但这个危机
对恰亚诺夫理论来说还不是致命的,因为他在提出其理论模式时已经讲
到现实的复杂性和“经济因素”随市场化进程而增长的可能。但作为对
传统农民经济的一种理论模型,他是有理由把市场因素抽象掉的。问题
是第二,倘若在传统条件下市场关系不发达,这一理论可免除“经济因
素”的挑战,然而“超经济因素”呢?恰亚诺夫理论的致命缺陷,在我
看来,就在于他的模式中影响农户经济变迁的只有“人口因素”与“经
济因素”,然而传统农民社会中起重大作用的却是这二者之外的第三因
素:身份、权势、等级壁垒、人身依附等超经济力量。而且市场的作用
越小,“经济因素”越不活跃,共同体对个性的压抑越强烈,“习俗—
指令经济”的色彩越浓,这第三因素的作用也越大;而恰亚诺夫的模式
却完全无视它的存在。如果说恰亚诺夫在分析单个家庭农场经济行为内
在动因时不提这种因素尚有可说,那么他在论述“单个农场如何形成社
会的一部分”、“单个农场通过怎样的社会纽带而结成一定的社会整体”
时,在论证“农民农场作为社会构成部分的组织形态学特征”时,不提
这一因素就很成问题了。
如前所述,恰亚诺夫反对夸大俄国农民村社中的“两极分化”是有
道理的。然而他避而不提的是:这些“无分化”(只有“人口因素”导
致的“多样性”)的村社在传统上只是普遍贫穷的灰色背景,而权贵们
的穷奢极欲正是以这一背景为条件的。个人(或“家庭”)性质的“剥
削者”与“被剥削者”的缺乏,在这种条件下常常意味着“剥削者的公
社和被剥削者的个人相对立'23'。就在本书俄文版问世时,苏联政府首脑
李可夫曾感慨地说:我国的农民倒没怎么“分化”,可是他们穷到这种
地步,以致于比利时的贫农按我们的标准就得划为地主!'24'事实上,在
由“习俗—指令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时,影响农民经济活动的首要因
素与其说是从“人口因素”渐变为“经济因素”,不如说是从超经济因
素渐变为经济因素更确切。竞争性“阶级分化”不发达常常意味着等级、
身份壁垒的严峻,同等级人群中的平均主义往往与等级间的境遇悬殊并
存。“朱门”之外有平均,“冻死骨”中无分化,以“经济因素”为基
础的分配不仅同“劳动—消费均衡”相对立,而且也“同以个人之间的
统治和服从关系(自然发生的或政治性的)为基础的分配相对立”。'25'
恰亚诺夫只谈前一方面显然有片面之虞。
在当时鼓吹竞争汰劣的古典经济学与倡导大生产优越性的苏联官方
经济学都一致对小农作出“末日审判”的情况下,恰亚诺夫及其学派独
持小农生命力与稳定性之说。70 多年过去,事实证明了恰亚诺夫的预见
力,这是“恰亚诺夫主义”为世所重的原因之一。然而恰亚诺夫对这一
事实的解释仍是可商榷的。第一,恰亚诺夫不是从农业的产业特性、而
是从“家庭劳动经济”的形态学特性来解释这一现象。然而在笔者看来,
产业特性的作用应当是主要的。'26'因为农业中(不同于工业)“兼并”
过程受到的自然限制不仅存在于“家庭农场”经济中,也同样存在于使
用雇工的“资本主义农场”经济中。第二,具体就传统农业而论,由于
恰亚诺夫关于劳动—消费均衡关系决定农户经济活动量的公式实际上有
赖于土地(及劳动以外的其他要素)供给弹性化这一前提(在俄国则具
体化为有赖于村社份地分配制这一前提),因而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直接用这一前提解释恰亚诺夫所说的那些现象,即:传统共同体对个人
权利及以这种权利为基础的产权刚性化的压抑是自由竞争与“经济分
化”难以出现的原因,不是更合乎逻辑吗?换句话说,真正的界限究竟
何在——是在恰亚诺夫所说的“家庭劳动”经济与“雇佣劳动”经济之
间,还是在农业与工商业的产业畛域之间,或是以传统共同体为基础的
制度和以个人权利为基础的制度之间,——这恐怕是恰氏理论所遇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