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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叔叔的故事-第1章

小说: 叔叔的故事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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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要来讲一个故事了。这是一个人家的故事,关于我的父兄。这是一个拼凑的故事,有许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则就难以通顺。我所掌握的讲故事的材料不多且还真伪难辨。一部分来自于传闻和他本人的叙述,两者都可能含有失真与虚构的成分;还有一部分是我亲眼目睹,但这部分材料既少又不贴近,还由于我与他相隔的年龄的界线,使我缺乏经验去正确理解并加以使用。于是,这便是一个充满主观色彩的故事,一反我以往客观写实的特长;这还是一个充满议论的故事,一反我向来注重细节的倾向。我选择了一个我不胜任的故事来讲,甚至不顾失败的命运,因为讲故事的欲望是那么强烈,而除了这个不胜任的故事,我没有其它故事好讲。或者说,假如不将这个故事讲完,我就没法讲其它的故事。而且,我还很惊异,在这个故事之前,我居然已经讲过那许多的故事,那许多的故事如放在以后来讲,将是另一番面目了。    
      有一天,在我们这些靠讲故事度日的人中间,开始传播他最近的警句。在我们这些以语言为生产的劳动者的生活里,警句的意义是极大的,好比商品生产中的资本,可产生剩余价值,又可投放市场和扩大再生产。所以,传播并接受某人的警句,是我们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警句是:    
      “原先我以为自己是幸运者,如今却发现不是。”    
      恰巧在这一天里,因为一些极个人的事故,我心里也升起了一个近似的思想,即: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    
      他的警句和我的思想接上了火,我的思想里有一种优美的忧伤,而我又要保护我个人的故事,不想将其公布于众,因为这是与情爱有些关系的。所以我就决定讲他的故事,而寄托自己的思想,这是一种自私的、近乎偷窃的行为,可是讲故事的愿望多么强烈!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将真实的变成虚拟的存在,而后伫足其间,将虚拟的再度变为另一种真实。现在,故事可以开始了……    
      他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谈不上,所以称之为父兄,因为他是属我父兄那一辈的人。像他这类人,年长的可做我们的父亲,年幼的可做我们的兄长,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称他为叔叔。他们那类人倒霉的时候,我只有三岁,而当我开始接受初级教育的时候,他们中间近半数的人已经摘去那顶倒霉的右派帽子,只留下了一些阴影,尾巴似的拖在他们身后。等那阴影驱散,云开日出,他们那类人往往成为英雄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成熟的青年了。这便是我与叔叔在时间上的关系。他们那类人倒霉的真相,有的已大白于天下,有的至今还是个不幸的谜,有的很冤枉,有的很荒唐,也有的很活该。叔叔是因为一篇校刊上的文章,以一头小驴子的第一人称,描写农民走上合作化道路的过程;以小驴子从过不惯集体生活、自私自利而变为热爱集体大公无私,来反映从个体农民到公社社员的成长过程。叔叔所以采用这样的拟人化的手法,是因为他刚读过一本借来的伊索寓言,这文章被指责为污蔑农民是没有自觉性的驴子,并借驴子之口攻击合作化运动。我曾在三个不同的场合听到或读到叔叔复述这篇文章,其时,叔叔已成为一名讲故事的专家,叙述这样一篇小东西完全不在话下。第一次是在一个全国性作家大会的小组上发言,叔叔以他自己的经验来批判极左路线是多么有害,他说他其实是热心地真诚地赞颂合作化运动,好心却变成驴肝肺,他说他愿意滚钉板来证明他的忠诚,多年的劳改生活充满了赎罪与乞求新生的心情,犹如炼狱一般。他的苦难经历深深吸引了像我们这样的青年,我们则以我们插队的经历去吸引下一批青年,当我们被上代的经验哺育长大后再操起批判的武器,来做一次伟大的背叛,就像猫和虎的中国童话。叔叔很认真地叙述他这一篇致命的文章,作了许多注释,生怕我们不懂也怕我们看轻了它。这文章有一种刻骨的天真烂漫,令我们微笑不已。第二遍听到这文章是在某个刊物举行的笔会上,一日傍晚,参加笔会的人们走在夕照下的海滩,叔叔以自嘲的口吻告诉我们这个几乎致他于死地的小文章,他嘲讽当年政治运动的荒诞不经,多少纯洁青年的命运被这荒唐历史的演绎而摆布,一个偶然的行为却可成为决定生死的事故,这便是宿命吧!他三言两语地说完文章,那文章显得既简练又富含义,展露了一个青年早期的文章才华。这篇文章第三次出现是叔叔发表于某杂志的文学小传里,这一回已是一篇真正的伊索寓言,对当时的世事,充满了具有先知意味的讽刺,作为处女作排列在叔叔的写作历程里,使叔叔的文学生涯一开始便充满了大祸临头的灾难意味。后来我还听别人第四次说起过叔叔的文章。那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他到处声称自己是一名“漏网”的右派,所以没有戴帽完全是出于侥幸、偶然和不公平。他说他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右派,叔叔则是个假的。在叔叔的档案袋里,装满痛哭流涕卑躬屈膝追悔莫及的检查,他又顺便提到叔叔的文章,说那文笔糟得呀!不如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所以成了右派,完全是为了凑数。这真正是个错划右派啊!他脸上布满了痛心的表情。这是叔叔顶顶走红的时候,几乎成为我们这些人的精神领袖,所有的人全都分成两大派,一是崇拜他的人,二是中伤他的人。所以,此人提供的情况立即被排除出考虑的范围。我只须从叔叔三次叙述中挑选一次,作为我讲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将三次结合起来,这符合我们一贯遵循的创造典型人物的原则。我想:我选择第一次叙述中的那一个真诚的纯朴的青年,作为叔叔的原型;我选择第二次叙述中的那一个具有宏观能力且带宿命意味的世界观,作为叔叔的思想;我再选择第三次叙述中的那篇才华洋溢的文章,作为情节发生的动机,这便奠定了叔叔是一个文学家的天才命运的基石。现在,叔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致可以确定了。    
      叔叔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右派。当时,他年轻得还没来得及谈恋爱,所以他和别的故事里的右派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女朋友,因此就没有人与他联手演出伤感的离别剧。他背了一个简单的铺盖卷;去了青海。去青海的这段路程,我们可从许多右派的回忆录里获得印象:大雪苍茫,车在暗夜里行驶,几临深渊而悬崖刹车,当车从峭壁下驶过时,宛如一只白色的虫蚁在千沟万壑里爬行。在他身边,有一个老人,教授模样,慈爱地问他有多大年龄,又说他和他第三个儿子一般大。当别的右派在熟睡的时候,这老人给他讲了一个俄罗斯童话,关于喝鲜血而活三十年的鹰和吃死尸则活三百年的乌鸦。当鹰尝了一口死尸的腐肉之后,腾空飞起说道:我宁可喝鲜血活三十年,也不愿吃死尸而活三百年!老人的童话在这雪夜行驶的货车里产生出奇异的效果,青年右派虽然还不能理解童话的含意,可是却被这忧伤又激昂的气氛感动了。后来,那老人与他分在农场的两个大队里,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个夜晚就像是一个梦境,却留给青年一个童话。从此这个童话就存在于他的心间,供他总结并使用其中的含义。他认为这童话是教导人们要有意义地活着,要健康的人生而摒弃腐朽的人生。他引申到他的错误,心想自己险些儿误入腐朽的人生,于是努力忏悔,恨不得脱胎换骨。可是后来在一个新的历史时期里,他开始怀疑道:什么是腐朽的人生?什么又是健康的人生呢?他想他那赎罪的半生经验是决称不上健康的,他想他半生的经验全是为了向人们证明他是个诚实的青年,这种证明消耗了他一整个青年时期,这有什么意义呢?再后来,他又想他的半生不是平淡度过,而是获得了宝贵的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于他日后成为一个大作家无疑是重要的财富,于是,叔叔心里充满了鹰的骄傲。    
          
      但是,当我认识叔叔之后,才知道他做右派时,去的并不是青海,而是遣返回乡,到了苏北地区的一个小镇的学校里。开头的几年是做校工。看门,打铃,扫院子,起茅厕,种学校后面的几亩菜地,还喂了一口肥猪,后来摘了帽子,便开始教书。在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的时候,那些去青海的故事是极易产生并流传的。而所以会有那则出神入化的俄罗斯童话,大约是因为像叔叔那一代是在苏俄文学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三套马车”永远是他们审美的背景。假如要编一个叔叔的夜晚,大风雪是少不了的,驿道是少不了的,如再要讲一个童话,那就只能是鹰和乌鸦的童话了。    
      叔叔当年所在的小镇与我后来插队的农村,地理上属于一个区域,行政上却跨了两个省份。我们的麦地连着他们的麦地,当他们的孩子入侵到我们湖里割猪草时,我们常常笑话他们有些字的发音,比如将“鞋子”说成“孩子”。当一个女孩丢了她的鞋子时,她便大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样的趣事一个后晌便传遍了我们的村庄。我们和他们还因为争夺土地发生械斗。我是后来才知道叔叔所在的小镇就在我们邻近的,这就给我今天讲故事提供了揣测的依据。    
         
    


这是一个拼凑的故事有一些人饿死了,又有一些人撑死了

      我想,当叔叔来到那小镇不久,一场大饥荒便席卷了中国的大地。在我们村庄里,关于这场饥饿的故事流传了很多年,并且将一直流传下去。有一些人饿死了,又有一些人撑死了。这些撑死的人是在长期的饥饿之后忽然得到吃的,便暴食而死。这些吃的都是偷窃而来,或是仓库里隔年的种子,或是地里半熟的果实,假如被守仓库或看青的人逮住,便会挨打并游乡。撑死比饿死更加悲惨,他们大张着两眼,浑身抽搐,叫道“渴啊,渴”的。这时候可万万不能给他喝水,开始时并不知道,只当喝水就能救他,不想喝了水便死。后来就不给水喝了,可不喝水也还是死。那时候,我是城市里一个六岁的孩子。我记得我们城市流传着抢劫的可怕传说。于是我们便不在街上吃东西,而是带回家来吃。回家的道路总是路远迢迢和险象环生,我们紧紧拉着爸爸妈妈的大手,急急地回家。那时候,我是个幸福的孩子,我无忧无虑,我还没上小学,少先队员是我羡慕的榜样,我的命运的重闸扛在爸爸妈妈的肩上,要过很久,我的幸福才会打折扣。下乡的时候,我们跑前跑后,走东串西,要求老乡给我们忆苦思甜,他们不说则已,一说便是六零年的大饥荒。这场饥荒割断了我们村庄的历史,为我们村庄留下了一群纪念碑似的坟头。每到清明时分,坟头上便顶了一块碗大的新土,就像我们城市里的一种点心,叫定胜糕。不过,叔叔毕竟是吃商品粮的居民,每月的定额基本保证供给。饿是人人必受的刑罚。镇上没有人饿死,死的是那些逃荒路过的外乡人。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镇上没有猫也没狗,都被杀吃了。镇上和周围的树皮也被放学的孩子剥光了,野菜挑完了。后来,据叔叔自己说,这一段日子倒并不难过,那时候的人都讲政策,对人也尊重,见一个右派,至多淡漠一些,倒也平安无事。至于饥饿,由于信念的支持和赎罪的心情,这一场折磨于他几乎成了安慰。他说:他像个自虐狂或者苦行僧一样。随了饥饿一阵阵袭来,便觉得自己逐渐地纯洁了。他是第一批摘帽的幸运的右派,当他第一天走上讲台,孩子们随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安慰他并且原谅他。这是我从叔叔的一篇小说中读到的,权且借来作为我故事的补充。    
      这时候,我该是上小学了,当老师走进教室,便随了班长的口令起立,桌椅板凳稀里哗啦一阵响。同学们私底下流传,说我们校里有一名右派,这是一个很高级的机密。谁也不知道右派是谁。我们起先怀疑一名图画老师,因为他脸色阴沉,不苟言笑,看人的目光充满敌意。后来我们又疑心是一名校工,因他对谁都点头哈腰,笑容可掬,似乎向人们请罪。再后来,我们认定是一位自然老师,她对同学凶恶无情,将粉笔头作子弹,射击同学的头颅。我们觉得黑暗处有一双罪人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使我们紧张不安。右派是我们时代最大的敌人,反革命和地主已在我们出生前消灭干净,只留在我们某一篇课文上以及一些反特电影里。最后,终于有人透露出来,右派是一位音乐老师。她雍容华贵,总是衣冠楚楚,弹了一手好钢琴,态度高傲,在学校里独往独来,没有一位同事与她做朋友。她和小学教育事业格格不入,她和社会格格不入,她为什么成了右派?后来我想,大约是她不服从大学分配。因为其时我恰好知道,我家楼上那一位深居简出的社会青年,由于不服从大学分配而成了右派。关于右派的经验就这样越积越多。这些右派都无痛心悔改的表现,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我行我素。而我的故事需要有一个忏悔的过程,我不愿意我的故事太平庸,所以,我就直接从叔叔自己的小说里摘录了那样的情节——“当孩子们随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一齐安慰他并且原谅他。”    
      在我插队的地方,人们对老师是很尊重的,养是父母教是先生的古训流传至今。于是,先生便是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了。学生为老师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师那里还会成为一个文化的中心,晚上,凡是崇尚知识的青年都喜欢聚集在老师的屋里。后来,我们知识青年下乡了,我们那里便成了又一个中心,并且具有取代学校老师的趋势。我想:叔叔的学校当是一所公社中学,除了镇上的孩子们,还有四周农村的孩子来读书,他们一般是干部和家境较好的孩子。他们因为没有粮票,也没有足够的细粮好到食堂去换饭票,往往都是带馍。他们都有一个布口袋,装着芋干面或秫秫面贴的馍馍。他们多数是早上来,晚上走,每天要步行几十里的路程。只有镇上的或者特别富有的孩子才住校,到了晚上,这部分住校的学生往往就到单身老师的宿舍里聚会。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个,后来成了叔叔的妻子。    
      一个偏僻小镇的女学生,爱上了一个摘帽右派,一个来自城市的老师,是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可做。其中含有一个朴素的自然人与一个文化的社会人的情爱关系;又有一个自由民与一个流放犯的情爱关系,就像旧俄时代十二月党人和妻子的故事;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家庭与一个飘泊的外乡人的情爱关系。这三重关系绞合在一起,可写出深刻的人性与广阔的社会背景,既有待定的现实性又有永恒的人类性。这样的故事,叔叔已经写过了,而且不止一篇。这些篇章感动人心,脍炙人口,流传极广,使叔叔极负盛名,引起许多爱好文学或者不怎么爱好文学的青年的崇拜。    
      关于叔叔的婚姻,是人们最感兴趣的题目,于是便也是流言最多的一个题目了。有人说那女学生痴情到了万般无奈,深夜敲门,而叔叔由于右派的阴影,只得压抑人性,将其拒绝,内心却痛苦得不行。那女学生坚定不移,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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