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读批水浒传-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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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
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真令读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尽灭,有死之心,无生之望也。如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五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舶板下摸出刀来,是最后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者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
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写宋江以银子为交游后,忽然接写一铁牛李大哥。妙哉用笔,真令宋江有珠玉在前之愧,胜似骂,胜似打,胜似杀也。看他要银子赌,便向店家借;要鱼请人,便向渔户讨。一若天地间之物,任凭天地间之人公同用之。不惟不信世有悭吝之人,亦并不信世有慷慨之人;不惟与之银子不以为恩,又并不与银子不以为怨。夫如是,而宋江之权术独遇斯人而穷矣。宋江与之银子,彼亦不过谓是店家渔户之流,适值其有之时也;店家不与银子,渔户不与鲜鱼,彼亦不过谓即宋江之流适值其无之时也。夫宋江之以银子与人也,夫固欲人之感之也;宋江之不敢不以银子与人也,夫固畏人之怨之也。今彼亦何感?彼亦何怨?无宋江可骗,则自有店家可借;无店家可借,则自有赌房可抢;无赌房可抢,则自有江州城里城外执涂之人无不可讨。使必恃有结识好汉之宋江,而后李逵方得银子使用,然则宋江未配江州之前,彼将不吃酒不吃肉,小张乙赌房中亦复不去赌钱耶?通篇写李逵浩浩落落处,全是激射宋江,绝世妙笔。
处处将戴宗反衬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丑。皆属作者匠心之笔。
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处处使乖说谎也。彼天下使乖说谎之徒,却处处假作粗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对此而羞死乎哉!
第三十八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此回止黄通判读反诗一段,错落扶疏之极,其余止看其叙事明净径捷耳。
浔阳楼饮酒后,忽写宋江腹泻,是作者惨淡经营之笔。盖不因此事,便要仍复入城寻彼三人,则笔墨殊费;不复入城寻彼三人,即又嫌新交冷落也。
此正与林冲气闷,连日不上街来同法。
写宋江问三个人住处,凡三样答法,可谓极尽笔墨之巧。至行入正库,饮酒吟诗,便纯用“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笔气,读之令人慷慨。
篇首女娘晕倒一段,只是吃鱼后借作收科,更无别样照应。
第三十九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急亦遂解矣。如宋江、戴宗谋逆之人,决不待时,虽得黄孔目捱延五日,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穷云尽之际,此时只须云“只等午时三刻,便要开刀”一句便过耳。乃此偏写出早辰先着地方打扫法场;饭后点士兵刀仗刽子;巳牌时分,狱官禀请监斩,孔目呈犯由牌,判“斩”字,又细细将贴犯由牌之芦席亦都描画出来。此一段是牢外众人打扮诸事,作第一段。
次又写扎宋江、戴宗,各将胶水刷头发,各绾作鹅梨角儿,又各插朵红绫纸花,青面大圣案前,各有“长休饭”、“永别酒”;然后六七十个狱卒,一齐推拥出来。此一段是牢里打扮宋、戴两人,作第二段。次又写押到十字路口,用枪棒团团围住;又细说一个面南背北,一个面北背南,纳坐在地,只等监斩官来。
此一段是宋、戴已到法场,只等监斩,作第三段。次又写众人看出人,为未见监斩官来,便去细看两个犯由牌:先看宋江,云犯人一名某人,如何如何,律斩;次看戴宗,犯人某人,如何如何,律斩。逡巡间,不觉知府已到,勒住马,只等午时三刻。此一段是监斩已到,只等时辰,作第四段。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吾尝言: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然若此篇者,亦殊恐得乐太过也。
此篇妙处,在来日便要处决,迅雷不及掩耳,此时即有人报知山泊,亦已缩地无法,又况更无有人得知他二人与山泊有情分也。今却在前回中,写吴用预先算出漏误,连忙授计众人下山。至于于路数日,则恰好是事发迟二日,黄孔目捱五日,三处各不相照,而时至事起,适然凑合,真是脱尽印板小说套子也。
写戴宗事发后,李逵、张顺二人杳然更不一见;不惟不见而已,又反写二番众人叫苦,以倒踢之,真令读者一路不胜闷闷。及读至“虎形黑大汉”
一句,不觉毛骨都抖;至于张顺之来,则又做梦亦梦不到之奇文也。
第四十回宋江智取无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
前回写吴用劫江州,皆呼众人默然授计,直至法场上,方实然走出四色人来。此回写宋江打无为军,却将秘计一一说出,更不隐伏一句半句,凡以特特与之相异也。然文章家又有省者加倍省,增即加倍增之法。既已写宋江明明定计,便又写众人个个起行;不写则只须一句,写则必须两番。此又特特与俗笔相异,不可不知也。
打无为军一一事宜,已都在定计时明白开列,入后正叙处,只将许多“只见”字点逗人数而已。譬诸善奕者,满盘大势都已打就,入后只将一子两子处处劫杀,便令全局随手变动。文章至此,真妙手也。
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
两边皆用大书,便显出中间奸诈,此史家案而不断之式也。
一路写宋江权诈处,必紧接李逵粗言直叫,此又是画家所谓反衬法。读者但见李逵粗直,便知宋江权诈,则庶几得之矣。
写宋江上梁山后,毅然更张旧法,别出自己新裁,暗压众人,明欺晁盖,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笔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
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尝观古学剑之家,其师必取弟子,先置之断崖绝壁之上,迫之疾驰;经月而后,授以竹枝,追刺猿猱,无不中者;夫而后归之室中,教以剑术,三月技成,称天下妙也。圣叹叹曰:嗟乎!行文亦犹是矣。夫天下险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险也。险故妙,险绝故妙绝;不险不能妙,不险绝不能妙绝也。
游山亦犹是矣。不梯而上,不缒而下,未见其能穷山川之窈窕,洞壑又隐秘也。梯而上,缒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飞鸟徘徊,蛇虎踯躅之处,而吾之力绝,而吾之气尽,而吾之神色索然犹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变换,而吾之胸襟乃一荡涤,而吾之识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奋而为文笔,亦得愈极高深之变也。
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人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急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
前半篇两赵来捉,宋江躲过,俗笔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写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厨中,读者本在书外,却不知何故一时便若打并一片心魂,共受若干惊吓者。灯昏窗响,壁动鬼出,笔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齐震动,真奇绝也。
上文神厨来捉一段,可谓风雨如磬,虫鬼骇逼矣。忽然一转,却作花明草媚,团香削玉之文。如此笔墨,真乃有妙必臻,无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厨搜捉,文妙于骇紧。第二段梦受天书,文妙于整丽。第三段群雄策应,便更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错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样笔法,不似他人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此书每写宋江一片奸诈后,便紧接李逵一片真诚以激射之,前已处处论之详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于写宋江取爷后,便写李逵取娘也。夫爷与娘,所谓一本之亲者也。譬之天矣,无日不戴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戴之,非有义可尽,亦并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讲,亦并非有情可说也。
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孝。”孝,口说而已乎?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我念我父。”然则尔之念尔父也,殆亦暂矣。我闻诸我先师曰:“夫孝,推而放之四海而准。”推而放之四海而准者,以孝我父者孝我君,谓之忠;以孝我父者孝我兄,谓之悌;以孝我父者孝我友,谓之敬;以孝我父者孝我妻,谓之良;以孝我父者孝我子,谓之慈;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谓之有道仁人也。推而至于伐一树,杀一兽,不以其顺,谓之不孝。故知孝者,百顺之德也,万福之原也。
故知孝之为言顺也,顺之为言时也。时春则生,时秋则杀,时喜则笑,时怒则骂,主杀笑骂,皆谓之孝。故知行孝,非可以口说为也。我父我母,非供我口说之人也。自世之大逆极恶之人,多欲自言其孝,于是出其狡狯阴阳之才,先施之于其父其母,而后亦遂推而加之四海,驯至殃流天下,祸害相攻,大道既失,不可复治。呜呼!此口说之孝所以为强盗之孝,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画之。盖言强盗之为强盗,徒以恶心向于他人;若夫口口说孝之人,乃以恶心向其父母,是加于强盗一等者也。我观远行者,必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恶人远避。”盖畏强盗之至也。今父母孕子,亦当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远避。”盖为父母者之畏口口说孝之子,真有过于强盗也者。彼说孝之人,闻吾之言,今定不信。迨于他日不免有子,夫然后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极也。呜呼!作者之传宋江,其识恶垂戒之心,岂不痛哉!故于篇终紧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亦复不忘源本。然则孝之为德,下及禽虫,无不具足,宋江可以不必屡自矜许。且见粗卤凶恶如李铁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实反过于宋江取爷百千万倍。然则孝之为德,谁不说者其内独至。宋江不为人骂死,不为雷震死,亦当自己羞死也矣。
李逵取娘文前,又先借公孙胜取娘作一引者,一是写李逵见人取爷,不便想到娘,直至见人取娘,方解想到娘,是写李逵天真烂漫也。一是为宋江作意取爷,不足以感动李逵,公孙胜偶然看娘,却早已感动李逵,是写宋江权诈无用也。《易。彖辞》曰:“中孚,信及豚鱼。”言豚鱼无知,最为易信。中孚无为,而天下化之。解者乃作豚鱼难信。盖久矣权术之行于天下,而大道之不复讲也。
自家取爷,偏要说死而无怨,偏一日亦不可待。他人取娘,便怕他有疏失,便要他再过几时。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观其不恕,知其不忠,何意稗官有此论道之乐。
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粤自仲尼殁而微言绝,而忠恕一贯之义,其不讲于天下也既已久矣。夫中心之谓忠也,如心之谓恕也。见其父而知爱之谓孝,见其君而知爱之谓敬。
夫孝敬由于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谓自慊。圣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为善自慊,小人为不善亦自慊。为不善亦自慊者,厌然掩之,而终亦肺肝如见,然则天下之意,未有不诚者也。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思善,不思恶,若恶恶臭,好好色之微,亦无不诚于中,形于外。盖天下无有一人,无有一事,无有一刻不诚于中,形于外也者。故曰:“自诚明,谓之性。”
性之为言故也,故之为言自然也,自然之为言天命也。天命圣人,则无一人而非圣人也;天命至诚,则无善无不善而非至诚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善不善,其习也;善不善,无不诚于中,于形外,其性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者,虽圣人亦有下愚之德,虽愚人亦有上智之德。若恶恶臭,好好色,不惟愚人不及觉,虽圣人亦不及觉,是下愚之德也。若恶恶臭,好好色,乃至为善为不善,无不诚于中,形于外,圣人无所增,愚人无所减,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
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乐?喜怒哀乐,不必圣人能有之也。匹妇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虫能之,是则所谓道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道,即所谓独也;不可须臾离,即所谓慎也。何谓独?诚于中,形于外。喜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间止一怒,哀乐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哀,止一乐,更无旁念得而副贰之也。何谓慎?修道之教是也。
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则庶几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何也?恶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