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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商人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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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
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的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
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他不声不
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
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
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吗?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
‘马赛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的‘布卡’(面幕)放下来罢。”
  我在里头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的工夫,阿噶利马珠泪承睫地
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我听这话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
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罢?那
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
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
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的常例
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的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
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
巴不得他快离开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
利马的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过几个月,我的苦生涯快挨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的乐园去了。我从前
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
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
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的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姊姊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的姊夫,就可以得到他们
的容留。她姊姊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的
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姊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
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的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
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致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釠线,
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桠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
上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的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
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的孩子睡在那
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
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我是他的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
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的折磨。我想到这里,
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的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
把他驼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哭,还得乖乖地睡。”幸亏他那
时好像理会我的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
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
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桠的地方少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
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扯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接住。我再爬过去,摸着哈
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的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
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的门口不远就是爱德耶河,哈那和
我出去雇船,她把话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个老头子,也许听不明白哈那
所说的话。他划到塞德必特车站,又替我去买票。我初次搭车,所以不大明白行车
的规矩,他叫我上车,我就上去。车开以后,查票人看我的票才知道我搭错了。
  车到一个小站,我赶紧下来,意思是要等别辆车搭回去。那时已经夜半,站里
的人说上麻德拉斯的车要到早晨才开。不得已就在候车处坐下。我把“马支拉”
(回妇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约有三四点钟的工夫。偶一抬头,瞧见很远
一点灯光由栅栏之间射来,我赶快到月台去,指着那灯问站里的人。他们当中有一
个人笑说:“这妇人连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认启明星做车头的探灯哪。”我瞧真
了,也不觉得笑起来,说:“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对着启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马的话。她曾告诉我那星是一个擅于迷惑男子的
女人变的。我因此想起荫哥和我的感情本来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决不忍
把他最爱的结发妻卖掉。我又想着自已被卖的不是不能全然归在荫哥身上。若是我
情愿在唐山过苦日子,无心到新加坡去依赖他,也不会发生这事。我想来想去,反
笑自己逃得太过唐突。我自问既然逃得出来,又何必去依赖哈那的姊姊呢?想到这
里,仍把孩子抱回候车处,定神解决这问题。我带出来的东西和现银共值三千多卢
比,若是在村庄里住,很可以够一辈子的开销,所以我就把独立生活的主意拿定了。

  天上的诸星陆续收了它们的光,惟有启明仍在东方闪烁着。当我瞧着它的时候,
好像有一种声音从它的光传出来,说:“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
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
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
以当我做你心里的殷勤的警醒者。”我朝着它,心花怒开,也形容不出我心里的感
谢。此后我一见着它,就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向人打听客栈所在的地方,都说要到贞葛布德才有。于是我又搭车到那城去。
我在客栈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钻石鼻环兑出去所得的金钱买来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间房和一
个小园,四面种些露兜树当做围墙。印度式的房子虽然不好,但我爱它靠近村庄,
也就顾不得它的外观和内容了。我雇了一个老婆子帮助料理家务,除养育孩子以外,
还可以念些印度书籍。我在寂寞中和这孩子玩弄,才觉得孩子的可爱,比一切的更
甚。
  每到晚间,就有一种很庄重的歌声送到我耳里。我到园里一望,原来是从对门
一个小家庭发出来。起先我也不知道他们唱来干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基督徒。
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认识,我也常去赴他们的晚祷会。我在贞葛布德最先
认识的朋友就算他们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她劝我入学校念书,且应许给我照顾孩子。我
想偷闲度日也是没有什么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绍我到麻德拉斯一个妇女学校
念书。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的孩子,她为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
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如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
这就是我一生经历的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
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
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得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
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
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
“我哪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
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模范。
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在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
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
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
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
着检点她的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
上头。她对我说:“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的椰树还是舞着它
们的叶子;海面的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
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
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
是指着箭的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好像
附在箭上的东西,箭虽是飞行着,它们却是一点不更改。……我今天所见的和从前
所见的虽是一样,但愿荫哥的心肠不要像自然界的现象变更得那么慢;但愿他回心
转意地接纳我。”我说:“我向你表同情。听说这船要泊在丹让巴葛的码头,我想
到时你先在船上候着,我上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和你同去,这办法好不好呢?”她说:
“那么,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问了好几家都说不认得林荫乔这个人,那义和诚的招牌更是找不着。我
非常着急,走了大半天觉得有一点累,就上一家广东茶居歇足,可巧在那里给我查
出一点端倪。我问那茶居的掌柜。据他说:林荫乔因为把妻子卖给一个印度人,惹
起本埠多数唐人的反对。那时有人说是他出主意卖的,有人说是番婆卖的,究竟不
知道是谁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响,他瞧着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
门关起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我回来将所查出的情形告诉惜官,且劝她回唐山去。她说:“我是永远不能去
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棕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
会,回去岂不要饿死吗?我想在新加坡住几天,细细地访查他的下落。若是访不着
时,仍旧回印度去。……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她回乡,只叹一声说:“呀!你的命
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
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
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昨天我对你诉说自己境
遇的时候,你听了觉得很苦,因为我把从前的情形陈说出来,罗列在你眼前,教你
感得那是现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
所以你不必为我叹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开才好。……我只求你一样,你到唐山时,
若是有便,就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住在鸿渐,
我的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的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
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中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
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树下的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
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那里还有一位良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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