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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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计划;决定在午夜以后涉渡界河;去袭击北岸十里外的一个敌方据点;那里驻有两名拽剌⑤和几百人马。拽剌耶律登哥是骠悍的勇将;在达鲁古战役中;与金人力战有功;与我军对峙以来;多次惹事生非;前来挑衅。李孝忠根据辽军遗下的尸体来判断;白天这支辽军;肯定是他统率的;要报仇就报在他身上。
李孝忠熟悉地形;掌握敌情;这使他胜任为一名指挥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坚决相信这个行动为大家所渴望、所需要、所支持;并且毫无疑问将会实现;将会取得成功。他把群众和自己的意愿化为具体行动了;这使他成为一个很好的和当然的组织者。
李孝忠是一名低级军官;在职务上;他没有统带过一百人以上的队伍;可是根据他从军十多年的经验;他没有发现过比现在更旺盛的士气和激昂的敌忾心;这是他相信袭击战必然可以成功的最有力的保证。战士们这股气吞山河的势头;不要说去袭击一支小部队;即使面临着十万辽军的全面攻击;他们也无所畏惧;而准备与之拼命;与之同归于尽。
战士们对胜利有充分的信心;因为他们对死亡有足够的准备。他们的活路是不多的;被敌人打败;就会受敌人的屠戮;打败了敌人;回来又可能被宣抚司以违旨的罪名杀害。根据战场上的规律;对于死的准备越充分;胜利的把握就越大;两者成为正比例。
他们商议完毕;埋好尸体;各自悄悄地回到营房;吃饱了夜饭;顺手捞两只馍馍塞进腰带里;准备回来当宵夜吃。然后觑个方便;把自己、战友和长官的战弓衔枚牵出;携带短刀、木棍、铁鞭等可手的短刃;一齐到指定地点集中。眼前的渡口;虽然河床狭、取径直;但是有大队辽军巡哨;深夜里还是刁斗森严;吆喝声、马蹄声不绝;这里不是行动之处。李孝忠把官兵们带到下游十几里地以外的一个河滩旁;准备在那里渡河。
李孝忠点点人数;比原来的还多出十名。他非常满意地发令道:
〃对岸有个哨铺;只驻有三五名辽军;哪几个愿意随俺先涉河过去干掉他们?〃
〃俺随你去!〃
〃算俺一个。〃
〃俺哪回出征不打先锋;这回可也少不了俺。〃
许多声音同时争先恐后地回答;最后一个嚷得太高声了;李孝忠不得不轻轻地制止他。李孝忠注意到在许多声音中有一个有分寸的抑制的声音;它恰恰与此时此地所需要的气氛相适应;它带有浓重的晋南口音。西军绝大多数是陇右、陕西籍;也有些晋西、晋北人;晋南人却是极少数的。他对这个人看了一眼;但在漆黑的深夜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是谁?〃
〃泾原路队将吴革辖下士兵王彦。〃
吴革是杨可世亲兵营的一名偏将;那么他是杨可世的亲兵了。
〃你怎生来到此地?〃
〃俺刚随杨统领在此;送走了他;就留着与你们一起了。这里还有一个杨统领的亲兵。〃
〃好;你就随俺去!〃李孝忠另外又挑了一名;准备他三个先渡河去;然后吩咐一名队官吕圆登统率余众;命令他们留在这里;不要说话;走动;且等彼岸的信息。
他们潜渡过河;轻易地解决了正在深睡中的两名辽兵。过了这一关;他们行事的障碍就扫去一大半。李孝忠把一小片石子投进河里;发出清脆的噗咚声;这是约定的信号;大队人马就从这里渡过河来。夜幕像一块大黑布似地把他们的行动都覆盖遮蔽起来;只有人和马搅动水波时;才发出一点声音;表明这里有情况。大队到达彼岸时。马是湿漉漉的;腿肚子上都沾满泥浆。人也是湿漉漉地沾满泥浆。他们脱去布衫;抹一抹身体;把它掷到河滩上。他们光着身体;沐浴在逐渐加深的夜凉中间;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李孝忠轻轻一声号令;大家马上行动起来;像一群野鹿似地向目的地疾驰。辽军这个据点上悬挂着几盏灯;微弱的光芒;在大片的黑暗中;显得非常突出;正好成为他们驰遂的路标。
〃不要看错了目标;扑个空;才丧气哩!〃有人不放心地提出来。
〃住口!〃李孝忠严厉地制止他。这条路;他已偷偷地往来过三、四趟;决无走错之理。在这些技巧问题上;他是有充分把握的。
陶醉在胜利和庆祝胜利的酒杯中的辽军;绝没有想到奉命不准还击的宋军也会来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疏忽到连大门口必要的岗哨也撤掉了;大部分官兵在醉梦中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慌乱中还来不及找到兵刃;就被一群疾趋而入的宋军砍倒。有的赤裸裸地在床铺中就被砍倒了;有的手脚比较滑溜些;跑到房门口也被砍倒;只有少数一些人经过英勇的格斗;猛兽般地直冲到大门口;那里已有大队宋军把守着;堵住逃出来的契丹人截杀。混合在一片怒吼、叱咤、锣鼓、兵刃相接触的铿锵声和混乱的脚步声中间;这一群冲出来的辽军也没能逃脱被歼灭的命运。
这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闪电战;实际战斗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宋军很快就获得全胜。谁也没法估计他们的战果;他们只知道在满腔怒火中;在深黑中;他们瞥见晃着辫子的敌军;就死死拦住厮杀;他们砍着、刺着;用手揩抹喷到脸上来的鲜血;却不曾计算杀死和砍倒了几名对手。只有到战斗完全停下来时;李孝忠才问有没有漏网的。
〃前后门都堵住了;没逃走一个;除非有人翻墙出去。〃
〃登哥拽剌吃他逃走不曾?〃
〃俺在大门口搠翻一个;〃负责堵击门口的王彦说;〃他已倒地;兀自跪起一条腿来;一手揿住伤口;一手挥刀猛砍俺的脚踝;好不骠悍!不知他可是登哥拽剌不是?〃
〃待俺亲自去看来;俺识得他的嘴脸。〃李孝忠说着就提起灯笼随王彦一起跑去查看;他证实了这个被搠了七、八个伤口还紧攥着刀把子不肯放松的尸体确是登哥拽剌无疑;不禁泛起了一种军人的敬意。
〃这才像条好汉的死!〃他称赞一声;然后向部属说道;〃非是俺定要把他杀死;他杀了我家多少弟兄;非杀了他;不足为弟兄报仇雪恨。如今好了;报了大仇;雪了大恨;弟兄们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不枉大家出来拼命血战一场!〃
李孝忠再一次传令里里外外都去搜索一番;看有没有漏网的敌人;然后传令举起火把;把这座庙宇改成的营房烧掉。
归途中;他们屡次回头去看这场由他们卷烧起来的漫天大火;他们听见一片急促的号角声;战鼓声以及被它们集合起来的追击部队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马蹄声。他们本来可以太太平平地回去;似乎还没有过足冒险瘾;有意用一场大火引来这许多追骑。李孝忠满有把握地率部循着原路回来。他们听到被远远撇在后面和追到岔道上去的追骑;不禁发出一阵阵愉快的揶揄的笑声。
追骑好像排开队伍、奏着军乐在欢送他们;真是礼貌周到。他们可来不及回礼了。他们顺利地渡回界河;甚至丢在河滩旁带着泥污的衣服也捡回来了;一件都不短少。
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界;他们才不舒服地想起宣抚司的这道乱命;想起闯下了这场大祸;不知道将何以善其后。
(五)
李孝忠率领的这支袭击部队是在三更初回家的。到拂晓前这个消息已经在许多士兵中间传开了。它好像长着腿胫;生了翅膀;到处奔驰飞翔;未到晌午时分;沿界河几十里之内驻屯的东路军人人都在议论它;并且把事实的真相夸大到几倍;几十倍。
广大士兵和中、低级军官以空前的兴奋;热情来欢迎这个自战争以来的第一次捷报。他们神采飞扬地谈到他们在半夜里亲眼目睹的这场大火(有的人也免不了以耳代目);谈到这场被夸大了的袭击;遗憾自己没有能够参加在内;他们深信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好运道参加作战;一定可以取得与袭击队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战果。
这是一个英勇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人人的胸中涨满了自信心和想象力。在他们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困难;再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狭狭的界河填平;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使出一把劲;就可以把小小的辽邦扛上肩膀抬走。他们气吞山河;目无全辽。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能够掌握住这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利用这个最富于浪漫气息的时机;作出及时的进攻计划;这场酝酿了几年还看不见前途的战争可能在几天内就见分晓。
如果宣抚司和统帅部真能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宣抚司这项荒谬的命令倒反成为一条鼓舞士气、培养敌忾同仇心的骄敌妙计了。他们真要设下这条妙计;执行起来;恐怕也不见得能有这样自然。
可是他们不可能真正利用它。
种师道以下的高级将领也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没有吭声;老实说;他们怎么表态都不行;还是保持缄默最算聪明。
当然他们的冷淡只限于表面;内心是十分痛快的。既打击了气焰嚣张的辽军;又惩罚了自以为是的宣抚使。国初两次伐辽战争都被打败了;大家谈起辽事来;不免有点谈虎色变。现在的辽已经不是当初的辽;似乎已经成为一只病大虫;但是大虫的威风犹在。昨夜的胜利;多少灭了一点大虫的威风;初战得捷;常常是更大胜利的前奏;他们希望它能够转变宣抚使的看法;变相持的局面为进攻。可是他们自己没有权利作出这样的决定;甚至连表示高兴的权利也没有。
东路军统将杨可世乍听到消息时;就猛击一掌;直往帐外跑去;不知道是准备去谴责他们还是夸奖他们;结果两样都没有做。他转回身子来;跟自己说:〃好小子;俺早知道他要干出来的。〃事实上李孝忠跟他谈话的那会儿;他已预料到这个。当时他还想过;李孝忠要是不敢过河去;就算不得是条汉子。
宣抚司也很早就得到消息了;并且确实掌握到李孝忠、吕圆登几个参加袭击行动的军官们的姓名。宣抚司是一个这样的行政机构;要他们办一件有利于人的好事;总是拖拖拉拉;没个劲儿;反之;要他们办起有损于人的坏事情来;却是兴高采烈;行动迅速;效率很高。他们一听到消息;就马上派出一个〃袭击队〃前往东路军指挥所来袭击杨可世。他们声势汹汹地要杨可世交出李孝忠来就地正法;还要开具一份参加者的名单;以便按图索骥;一一予以严惩。
杨可世竭力缩小事态的范围;故意把白天发生于河南和晚上发生于河北;主客关系完全相反的两件事情混为一谈。他只承认前者;否认后者。他硬说辽军渡河前来肆虐;戕杀我官兵多人;李孝忠等被迫自卫;击退辽军;辽军略有伤亡;全部事实的经过;如此而已。
〃李孝忠小小的都头;战场上作得了什么主?〃他还说;〃是俺派他去驱走辽军;不必把他拉扯进来。〃
杨可世虽然以作战英勇扬名西北;赖皮扯谎却不是他的专业当行。这一套临时编织起来的谎话;被立里客你一句;我一句寻根究底地追问起来;驳得他破绽百出;无法自圆其说。
〃这一仗是在什么时候打起来的?〃
〃下昼申牌时分。〃
〃在哪里打的?〃
〃河南边二里多路的董家铺子。〃
〃晚上那一仗呢?〃
〃晚上太太平平的;哪里见过仗?〃
〃深夜里河北岸好一场大火;观察颠倒没有看见?〃
〃见他娘的鬼!晚间俺好好睡得一顿大觉;何曾见过什么大火?〃
〃只怕观察睡得熟了;没看见它。俺等几个在司里也都遥遥地望见火光了。〃
〃莫非是辽军半夜里煮马肉吃;柴火烧得炽旺;众位睡眼朦胧;看成了大火?再不然;就是他们营帐里走了水。众位没到过前线;前沿阵地上;到处都有水火;这个;俺哪里管得到它!〃
立里客彼此挤眉弄眼;点点头;表示已经心里有数了。
〃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说——河湟鄯廓;哪里没去过;还说俺没上过前线;杨观察;你真是好记往。〃为首的又追问道;〃晚间的一战姑且不谈;白天董家铺子的一战;观察可曾上报司里?〃
〃众位来得快了;俺这里正待动文书申报宣扼司和统帅部。〃
〃统帅部还待申报?〃一个立里客尖利地说;〃他们是吃了白饭就拉屎——叫做一根肚肠通到底。〃
〃战死者的尸体;可曾遗留在战场上?〃为首的又问。
〃辽军死伤的;都被他们抢回去了。〃
〃我军的伤亡者呢?难道也叫辽军抢去了不成?〃
〃热天炎日;尸首留下来;难道叫它发臭、喂黄狗吃?夜来早就掩埋了。〃
〃这就不对!〃立里客抓住这个把柄;顿时发起话来;〃偌大的一场交战;未经上报呈验;怎可擅自下令收埋?杨观察;你枉自办了这多年营务;却不懂得这个规矩。〃
〃倒不是不懂;嘿嘿嘿!〃另一个立里客奸诈地笑起来;〃这有个名堂;叫做;叫做……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还是小事一段;杨观察;你可当得起'违旨挑衅'、'窝藏钦犯'这两大罪名?〃
〃'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可是要……可是要……的;嘻;嘻、嘻!〃
杨可世的忍耐使用完了;它的储藏量本来十分有限。逮时他突然恼起火来;厉声发作道:
〃可是要什么?你说;你说!〃他的手指一直点到那个〃嘻;嘻、嘻〃家伙的鼻尖上问;〃是俺干了这些事;你们又待怎样?〃
〃这话可是观察自己说的;观察自己承认干了这些;〃一个立里客还不识相地咋咋舌尖道;〃宣相……宣相……〃
〃宣相又待怎样?〃
杨可世蓦地拎起他的铁锏;一锏下去;把一张木板拼成的条桌裂成两半;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他喝声:
〃俺说过的话算数;埋尸灭迹的是俺;下令还击的是俺;包庇李孝忠的也是俺;不干统帅部之事;宣相要杨某的头颅;就从俺脖子上取去;要李孝忠的可不能。俺杨某活着留一口气;就不许你们动他一根汗毛。狗蛋们听清楚了没有?〃
杨可世一声雷霆;顷刻间就驱散了乌云毒雾。立里客一看他动了真怒;唯恐吃眼前亏;一个个咂唇舐舌地告罪道:
〃小弟等来此;也是奉上级派遣;情非得已。适才言语唐突;误冒虎威;太尉切莫见怪。〃一面诺诺连声;一面倒控着身体;退到戟门口;转身撒腿就溜。
走在路上;他们惊魂甫定;就彼此埋怨起来:
〃都怨你老哥这'违抗圣旨'、'窝藏钦犯'八个字下得重了;岂不知他那个毛躁性子;狗脸翻转不认人。适才不是小弟转篷得快;这台戏大家怕要下不得台了。〃
〃老兄还来责怪于俺;俺早就说过;他是出名的'杨霹雳';连宣相也要担待他三分;不是你们大伙儿嚷着要来;俺岂敢来撩他的虎须?〃
〃休提;休提!事情做出来了;悔也无益。如今且商议怎生在宣相面前销这笔帐!〃
杨可世顶着杀头的罪名;把李孝忠硬保下来。立里客竭力撺掇童贯要严办杨可世;煞煞统帅部的威风。童贯却又一次乖巧地让了步。童贯对于种师道以下的西军高级军官向来是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杨可世是他多年来提拔拉拢的军官;以后还有驱策利用之处;不能逼之过甚;把他完全逼到种师道一边去;对李孝忠的上司种师中更要留个余地。最后结案下来;只把李孝忠办了个革职为兵的罪名;其他参加袭击的官兵一律罚饷一个月;聊示薄惩。种师中、杨可世不能够希望得到更加满意的发落了;宣抚司要维护其威信;这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让步。
经过这一案件的处理;原来热气腾腾的广大官兵忽然沉默了。这是一场倾盆大雨浇灭了内心之火的沉默;这是一种预示着灾祸的不祥的沉默。有经验的将领们看得出这种突如其来的降温意味着什么;将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①辽官制有两套机构。叫契丹、奚等族的贵族任北面官;掌各部落事;以汉族地主为南面官;掌管汉族人民的民政。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北面官手里。
②委任状。
③在前线临时搭建的掩蔽体称为窝铺或窝棚;规模较大的称为口铺。
④宋人称西夏为河西家。
⑤拽剌;辽军中级军官。
第十三章
(一)
从来没有间断过从辽统治地区逃回来的广大汉族人民;即使在两个朝廷维持着一般和平关系的时期也是如此。这才是真正不愿在异族统治下过奴隶生活的老百姓。自从前线存在着交锋状态以来;辽加强了边防力量;加紧了边境的巡逻盘查;但是利用黑夜、浓雾、他们熟悉的地理环境和辽军防范偶然疏忽的机会;潜行南渡;甚至利用一点武装力量;乘间杀死几个辽的边防巡哨部队、强行渡河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