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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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对于接伴人员是严厉的;似乎他已经猜透他们的心思;看出他们的不满意;谴责他们不该过问不应当由他们过问的事情。这是在官场上、在上级对下级之间最经常出现的一种表情。对于南使马扩;则是殷勤的、含情脉脉的;仿佛在向他邀功道:〃你马宣赞呀!总该知道俺昨夜为什么弄得一夜没有睡好吧。人家给你办好了事情;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呵!〃
李处温的表情可以随各人的理解去理解它;反正他没有说话;没有明白表态;可是在他内心中确乎是这样想的。他非但不想在各自的对象面前掩盖这种表情;反而希望他们毫不含糊地理解此刻他对他们的这些想法。
这一切都在马扩的意料之中。
但是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接见仪式并不在典丽蟊皇的正殿上举行(这瑶光殿原来是辽皇帝建造在南城、专作避暑之用的行宫。据马扩了解;昨夜皇后还在宫内举行御前会议;今天忽然老远地搬到这里来接见他;这分明是一种有意识、有计划的临时措施)。李处温把接伴人员和随从们截留在外殿上;那里也已经等待着许多官员和内廷宿卫人员。他们正在低声而急促地议论什么;他们的脸上也同样表现出一种已经听到什么、猜到什么、急于要想揭穿秘密的迫切的神情。他们也希望从李处温的面色中找到这个答案。可是李处温看见他们时;只是傲慢地点一点头;自己带着马扩;一直走进皇帝和皇后的寝宫。这里本来是一间偏殿;临时布置成为卧室。偏殿原来也是宽敞和通风的;由于患了不治之症的皇帝特别畏寒;用了层层帷幕和许多架屏风把它分隔开来;使它的实际使用面积并不比一辆礼车大多少。因此在这个避暑的行宫里;反而显得闷热异常。
寝宫里的布置也有点杂乱无章;但这是一种有计划;有意识的杂乱无章;为了制造某种气氛;达到某种效果经过精心结构的杂乱无章。马扩一进门就看见高躺在寝台之上的秦晋国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额上包一块黄绸帕;用几只绣了龙凤的半新不旧的引枕垫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几名宫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强保持一个半坐半卧的姿势。在五月下旬炎热的季节中;他仍旧齐胸口盖上一条杏黄绫被。没有喝干净的药盏里还冒着热气;还有几碟蜜饯小食凌乱地摆在他右手可以摸到的茶几上;看来这个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喜欢吃点甜食。可是他的手的用处是不大的;他只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气的宫女们就会把他喜欢吃的小食直接递进他口里。事实上;在马扩进来以前的一霎那;就由宫女喂他喝了一盏参汤;希望依靠它的力量;使他能够在接待南使的全部过程中;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筹的神态。
关于耶律淳的健康状况;外面已经传说得很多了;要掩盖是做不到的。能够让马扩看见他的正身;能够让马扩听他讲几句话;用人为的和药物的力置;把他修饰得比本来的情况好一点;这已经是很满意的了。
一个带病的皇帝给一个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后作出强烈的反衬。萧皇后的闺名叫做普贤女;由于她的绝色;连带着使这个宗教气息非常浓厚的闺名也染上了一层艳丽的光彩。如果每一个有个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种颜色来象征他;那么没有其他的颜色比从雏鹅的嘴巴上刚长出来的嫩黄色更能够象征她的为人了。她曾经用这种艳丽的色采蛊惑了朝廷里许多上层贵族;连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两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对她表示轻薄的赞美;并且经常要利用各种借口把她召进内廷去;以便饱餐秀色。在他们那个阶层中;她并不以特别放荡出名;当然也不是一个女圣人。她懂得怎样利用自己身上的特点来获取她主观上希望得到的东西。这就弥补了她的平庸的丈夫的弱点;而使他们这对夫妇成为辽廷内最华贵、最活跃、最有好名声的贵族夫妇。
现在;她完全摒弃了皇后的架势和排场;连一架珠帘也没有用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坐在丈夫寝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以一个家常妇女的姿态出现在南使面前。这里不像是两个朝廷即将举行重要谈判的场所;倒像一个贵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的叙旧会。
虽然如此;这里并不缺少戏剧化的气氛。普通人在舞台上把自己打扮成为帝王后妃;固然是在演戏;真正的帝王后妃由于某种需要;把自己打扮成为普通人;也未始不在演戏。善于揣摩人们心理的萧皇后;利用主人的地位;把这里布置成为家常的环境;目的是希望用一种亲切的、家常的谈话来缓冲一场剑拔弩张的政治谈判。她要试一试自己柔和的力量能不能软化这一头她已经从接伴人员口里听得很多的初生之犊。
李处温把马扩引到帝后面前;耶律淳点一点头;忽然伸出舌尖;绕着嘴唇四周舐咂一下;似乎正在回味最后一口参汤的滋味。希望从那里汲取得力置来应酬这个他根本不了解、但还是很怕与之见面的南使。他不过是按照别人的导演来演这幕戏罢了。萧皇后连忙插进来弥补他礼貌上的欠缺不周;她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来;回答了马扩的施礼;微笑地用纤指指一指她身边一张空椅子。所有国君接见使节的隆重的礼节仪式都蠲免了;这幕戏就是以这样的家常形式开场。
耶律淳被指定要说一套开场白。
〃天祚帝蒙……蒙尘……以还;〃他艰难地开口道;〃兢兢业业。今且蒙贵大使莅……莅止敝地;渺……渺躬……不……谷……〃他还用了一个介乎〃朕〃与〃俺〃字之间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说;〃渺……躬深感盛德;只是朕……朕身染重病;皇……后……〃
这段开场白在事先是经过教导、背熟并且演习过的。无奈耶律淳的确已病入膏肓;他心里一慌;就把它说得支离破碎;不成章句。特别是;他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第一人称;于是他把汉书中读过的所有皇帝的自称都用遍了(像他这样一个高级的契丹贵族;从小就受过很深的汉化教育;读过很多汉书)。他记得起儿童时期读过的书;偏偏记不得眼前的东西。他绞尽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折衷于既要不失身分;又要表示谦逊的适当的称呼。幸亏他说到皇后;想到皇后是他的万应灵丹;于是他艰难地把脸侧向皇后一边;希望她来搭救他。他这样做不仅早已成为习惯;而且已成为他的本能了;凡是他办不到的事情;有困难的事情;都要求助于皇后;而皇后也确乎是万能的;听得懂他的一切有声和无声的呼吁;及时地、悄悄不露痕迹地挽救了他。这时她轻轻哆开口;作了一个发音的示意动作。他突然省悟了;犹如绝处逢生一样;急急忙忙抓住它道: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寡人'。〃
一盏人参汤给予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忽然精神振奋起来;比较容易地转向马扩;把这段用〃寡人〃这个事前考虑再三的不亢不卑的第一人称贯串起来的开场白重新全部地背诵一遍:
〃自天祚帝蒙尘以还;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陨越。今蒙贵大使莅止敞朝赐教;实感盛德。怎奈寡人身染疾病;国事全由皇后主张。贵大使如有指教;请与皇后面谈;寡人无不奉教。〃
他只有这段台词;说完了算数。接着就由皇后登场。皇后一开口就是和气迎人的;这不但从她的软弱地位出发;也因为她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人;她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在柔和的滑行中可以减少事物的摩擦面;而她目前的处境;的确禁不起再与别人发生一些摩擦了。
〃宣赞来到燕京;已逾半旬;〃她带着一个令人感到不仅是亲切的、还是十分诚恳的微笑说;〃咱未能略尽棉薄;稍展地主之谊;心里十分过不去。又怕接伴人员;未能领略咱的心思(这句说得特别轻声;表达了她的千转万萦的思想来便明白告诉手下人的苦衷);多有亵慢之处;这就更增加咱的罪过了。〃说着她就指指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加上说;〃总为的是他的身子欠安;宣赞此刻亲眼目睹了;想必一定能够见宥。〃
〃国王身体违和;事非得已。接伴人员;备极敬礼;国妃不必过谦。〃人以礼来;我以礼往;萧后既然说得十分委婉;马扩也不能不客气一套。但他要紧的是办正经事;接下去就说;〃今日幸蒙国王国妃赐见;就请议论大计!〃
萧皇后一点也不忙于摊牌;摊牌是要等候时机的;时机来到;她还得继续制造气氛。
她先把马扩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发现马扩非常年轻。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或听说过有这样年轻的使臣;这一点似乎使她很感兴趣。
〃宣赞青春几何?〃她用了家人般的亲密的口气问;〃椿萱可都茂健?〃
〃马某虚度二十五岁。托庇国妃;家父母都健好如恒。家父身膺王命;还参戎行;目前正在白沟前线督战。〃
〃督战〃是一个带有敌性的字眼;但是萧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着一丝微笑;假装没有听见那个词儿;继续同下去:
〃宣赞雁行属几?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与河西家战争时;都为国捐躯了。马某甫于今年春间成室。〃
〃总只为打仗交锋;〃萧皇后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叹了口气;显然是在培养感情;〃宣赞父子;戮力王室;或则慷慨捐生;或则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深锁在清闺寂寞之中;虚度岁华。说起来;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马某致身国家;怎谈得到家室之乐!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驰电奔。区区私衷;只想解除贵朝军民倒悬之苦;兼为国王、国妃筹个久远安逸之计。劳倒不怕;只怕劳而无功;这才辜负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马某只愿两朝军民都得到安宁怡乐;到了那时;还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宁?〃
〃可不是好端端的;两家为什么又动起兵戈来?〃萧皇后撇下马扩说话中的要点;蹙起蛾眉;哀怨地说;〃咱和国主两个。早已横下了这条心;生死荣辱。都在所不计;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双方军民何辜;要他们宛转死于锋镝之下?〃
皇后的话虽然说得婉转;说得冠冕堂皇;却含有对于北宋政府发动一场战争的严厉的谴责。马扩生怕再引起她其他的议论;连忙拿出谕降书;说道:〃朝廷用兵;为的是光复河山。还我臣民;童宣抚特派马某前来;携有书函一通;要马某当着国王、王妃之面;宣读一过;国妃且请……〃
〃宣赞不必费神宣读了;〃萧后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书函正本;阻拦道:〃咱早已读过副本;这书函咱收起来就是了。〃
(六)
序幕结束;正戏上场;萧皇后在她将要进入一个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储备了满眶的眼泪;略微带点颤动的声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些储备;她就演不成这出悲剧。
〃山河破碎;国事蜩螗;〃这时时机成熟;气氛形成;她就惨然地开口道;〃不想两百年铁桶的江山;一旦竟沦丧到这等地步。咱纵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这里;也不禁要吞声饮泣了。〃
她说到〃吞声饮泣〃的时候;果真出现了一阵呜咽;使她的表情与台词完全吻合。然后她定一定神;忽然坚决有力地说: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败光了(她刚才还说不怨天尤人;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见她只要求说得动听;毫不在乎台词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大家的替罪羊;现在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天祚帝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措词总是得体的);到头来;他只办得撒腿一跑;把千钧重担都压在咱夫妇肩上。国主多病;咱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澜?因此上与国主筹之再三;定了托庇大朝、称藩臣服的大计。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即将布告全境军民知晓。今日特把宣赞请来;就为了把这个决策坦怀相告;一无隐饰。即请宣赞陪同秘书郎王介儒赍着国主与咱的手书;前去贵朝;一俟与童宣抚议定了归附条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两百年的江山;坏在咱一个妇人手里;将来青史分谤;责有攸归;如今咱也顾不得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带着一个惨然的笑;祝贺马扩道:〃宣赞此番北行;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事前已经得知昨夜御前会议的决定;马扩却没有料到萧皇后会说得如此坦率、如此诚恳。她既明白声称托庇大朝;称藩臣服;准备派代表去议归降的条款。作为一个谕降使者的任务;确实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至于到军前去谈判;自然免不了还有许多讨价还价之处。他料定自己肯定要参加;也可能还有波折;为了免得将来节外生枝;他沉思片刻后;提出建议道:
〃国妃度德量力;权衡形势;定了称藩降附之计;所筹极为得当。此举不特造福两朝军民;国王、国妃也当受祉无穷。马某谨向国王、国妃申贺。至于面议条款;贵乎当机立断。贵朝派去的使节;依马某愚见;何不就请李门下辛苦一趟。李门下德高复重;又最能仰体国王、国妃之旨意;童宣抚也久闻得他的名声。他去和童宣抚计议;双方谈妥了;一言立决;却不省得后来的许多拖泥带水;为小反而失大?愚陋之见;尚请国妃裁度。〃
〃宣赞之意;咱猜到了;〃萧皇后忽然又变换了一个洞达世故的微笑;机伶地说;〃宣抚莫非嫌王介儒人微言轻;大事作不得主?其实他是国主和咱的心腹;诸事多与他商量。昨夜御前会议中;他力持归降之议;厥功甚伟。如今委他去谈判;就可全权代咱两个说话;这一节在国书内已叙明了;宣赞尽可放心。李门下目前离开不得京师。一来;这个消息传开了;京中人心浮动;需他坐镇。再则;咱也不妨坦怀相告;李门下与咱哥四军大王及大石林牙等素不融治;持论也多有不合之处。此去未免要经过军前;他们相见了;只怕又要滋生事端。〃
萧皇后以非常有力和坦率的理由打消了马扩的建议后;怕马扩还有顾虑;索性进一步把一切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
〃举境称藩臣服;这是何等大事?〃她说;〃国主和咱既定下此策;事非儿戏;安有反复之理!宣赞难道还信不过咱的心?这个不必猜疑了。只是夜来御前会议中;异议尚多。除了诸文臣;咱已力折其议以外;凌晨又特降手书给四军大王和大石林牙;嘱他们遵旨行事;静候谈判定局;统率全军待命。他俩手握十万大军;咱的一纸手书;是否就能使他们就范;这个咱也不敢说得太定。大石林牙鹰扬虎视;不是善懦之辈。宣赞回去后;务要和童宣抚妥善计议;与王介儒磋商条款;使他们心悦诚服;面面俱到。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坏了大局。〃
这句话是萧皇后今天与马扩谈话中的主旨;她特别把它说得郑重其事;还重复了一遍;然后说:
〃俗语说得好;'困兽犹斗';何况十万大军;不给它一条生路走;它岂不要猛搏噬人?再则;非是咱言语挑拨;这女真诸酋;得寸进尺;殊求无餍;贪婪暴戾;久已成性。不到亡人之国;灭人之家;决不罢休。国主和咱;宁可定策托庇大朝;誓死不降金朝;就是因为对它知之甚深。咱深恐女真昔日用以愚我者;将来就未必不施之于贵朝。依咱看来;贵朝未雨绸缪;也当预筹防御之计;才是谋国之道。倘得贵朝雄师与咱奚、契丹的十万大军联成一线;戮力同心;以御金人;北边才保得万全之固。咱献此曲突徙薪之计;非徒为保全我军;也是为贵朝今后的利害着想。献诚之初;兼表芹意;听凭贵朝裁度罢了。〃
萧皇后委婉而坦率地说着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把女性外交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马扩仔细一分析;感觉到她的说话还是很有分量;柔中寓刚;软里带硬;为未来的谈判先占了地步。她的最后一段话也很中听;与马扩平日持论相吻合;不能光看成为只是为自己的军队谋生路;不禁在心里评价她道:〃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理路清楚;真不简单!〃
同时看了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想:
〃她丈夫与她比起来;真是朽物一枚了。怎么赵龙图还说他当年也曾在战场上与金人较量过;虽未大胜;也得支捂一时。〃
当马扩的思想转到耶律淳身上时;她又立刻猜中了他的心思。马扩贬低她丈夫;她却把丈夫抬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咱说的话;〃她转过身体去;恭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