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真的一字不识吗?”
“真是这样,先生。”梦多说道。
老人从包中取出一只红色小刀,开始把字母刻在平滑的石块上。他一边刻字母,一边向梦多解释这些字母所蕴含的寓意以及能从中看出的所有东西。
他说字母A像一只倒剪双翼的大苍蝇;字母B挺着两只滑稽的大肚子;c和D就像月芽儿长成了半月;o则是挂在漆黑夜空中的一轮圆月;H是爬树上梁的长木梯;E和F,一个像钉耙,一个似铁锹;G呢,俨如一个倒在沙发中的大胖子男人;I踮起脚尖翩翩起
舞,小脑袋一伸一缩;J也在一旁摇摇摆摆地跳个不停。K恰似一位身体佝偻的老头;R似昂首阔步的士兵;Y站在那儿举起双手高喊:救命啊!L是挺拔于河边的一棵树;M是座大山;N在招手致意;P独脚立在那儿打盹;Q坐在自己的尾巴上;S总是像蛇;Z恍若闪电;T犹如漂亮的小船桅杆;U像大口瓶。V、W是飞鸟;X是回忆往事的叉号。
老人用刀尖把字母刻在鹅卵石上,从头到尾排
列好,堆放在梦多前面。
“你叫什么名字?”
“梦多。”梦多回答。
老人挑了几块石头,另外又刻了两块,然后把它
们拼在一起。
“瞧,你的名字就这么写。”
“真美啊!”梦多说道。“有座大山,圆月高照,有个人在向月儿问安,最后还是一轮圆月。为什么有这么多月儿?”
“你的名字就这么写,仅此而已。”老人说道。“别人就是这么称呼你。”
他把鹅卵石放回原处。
“先生,您呢?您的名字里有些什么?”
老人重新挑了几块石头,一块接一块拼成一行。
“有座大山。”
“是的,那是我的生地。”
“有只苍蝇。”
“很久以前,我还未成为人之前,我说不定是只苍蝇。”
“有个士兵在踏步走。”
“我当过兵。”
“有一弯新月。”
“是它看着我呱呱坠地。”
“有一把钉耙!”
“瞧,这就是!”
老人指着躺在沙滩上的钉耙。
“河边有棵树。”
“是的确,兴许那是我的归宿,我死后会变成秀丽的河水边那棵纹丝不动的树。”
“能读书真是太好了。”梦多说道。“我真想学会所有的字母。”
“你也动手写吧。”老人说着把小刀递给了梦多。
梦多把字母图案刻在鹅卵石上。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边,看它们组成的名字。O和I出现的次数频繁,因为梦多喜欢它们。与此同时,他也爱着T和z,还有鸟儿
V和W。老人读了起来:
“噢佛,噢窝,奥托,倚兹。”①(原文为:OVO OWO OTTO IZTI
古怪的读音引得两人哈哈大笑。
老人还能讲出许多奇闻怪事,他望着大海,娓娓道来。他说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度,远在海的那一边,面积幅员辽阔;那里的人民美丽善良,没有战争,没有死亡的威胁。那个国家流淌着一条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大河,每至傍晚,夕阳西下时分,总有人去那里洗浴。老人说到那个国家时,声音更为轻柔悠慢,目光凝望更远的地方,仿佛他已经到了那个国
家,正站在那条大河边。
“我能跟你一起去那儿吗?”梦多问道。.
老人把手搭在梦多肩上。
“可以,我会带上你的。”
“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等我攒足了钱。也许要一年。反正,我会带你一起去。”
然后,老人重新拿起钉耙,继续干活。梦多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块装进衣兜,朝老朋友挥了挥手就离去了。
眼下,无论在墙上、门上还是在铁板上,随处可见各种字母符号。梦多从大街上走过时能认出一些。走廊的水泥墙上也刻着许多字,可要弄懂它们很不容易。
夜幕低垂,梦多返回“金光别墅”。同蒂琴一起在大厅里用完晚餐后,他走进花园,等小妇人出来后,两人一起踏着砾石小径,慢慢走进树木的全面包围中。蒂琴紧紧拉着梦多的手,拉得他好痛。可是,像这样,轻手轻脚徜徉于深沉的夜色中,倾听鞋底踏在砾石小径上的脚步声,毕竟令人心旷神怡。梦多听着藏在暗处的蝗虫的唧唧呜叫,闻着小灌木在黑夜里舒展身子散发出的清香。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为了不让自己昏厥过去,小妇人才把梦多的手握得那么紧。
“夜色下,万事万物都是那么香气浓郁。”梦多说道。
“因为肉眼看不清,”蒂琴说道。“人在看不见时,嗅觉和听觉更加灵敏。”
她止住脚步.
“看啊,满天星斗。”
蝗虫刺耳的尖叫在他们周围回荡,这叫声仿佛自天而降,星星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在潮湿的夜晚没精打采地眨着跟睛。梦多屏住呼吸,仰望着星星。
“真美,蒂琴.它们是不是在诉说着什么?”
“是的,它们无所不谈,可我们听不懂星星在写什么。”
“读过书的人也听不懂吗?”
“是的,梦多。人类是听不懂星星的语言的。”
“兴许,它们在谈论它们的将来。”
蒂琴紧握梦多的手,一动不动地仰观星辰。
“也许,它们在商议该走哪条路,该到哪个国家去。”
梦多陷入了沉思。
“它们现在闪得那么悦目。也许它们是精灵。”
蒂琴想看着梦多的脸,可周围漆黑一团。突然间,她开始瑟瑟发抖,好像恐惧什么。她抓起梦多的手,贴在自己胸前,把脸埋进梦多的肩膀。她的说话声奇怪而忧伤,仿佛有什么东西使她难受。
“梦多,梦多……”
她哽噎着反复念叨他的名字,浑身颤抖。
“您怎么了?”梦多问道,他竭力抚慰她,“我在这儿,我不走了,我不想走了。”
他看不清蒂琴的面孔,但他能猜出她在抽泣,浑身哆嗦。蒂琴微微转过身子,不想让梦多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对不起,我真傻。。”她说着,泣不成声了。
“别伤心。”梦多说完,挽着她向花园的另一头走去,“来吧,让我们登上‘天空’,眺望城市的灯火。”
他们一直登上最高处,透过树梢,能眺望到形同蘑菇的玫瑰红色的灯火。一架飞机掠过,眼睛一眨一眨的,逗得两人相视而笑。
后来,他们在砾石小径上坐下,仍然手拉着手。小妇人已忘记了自己的忧伤,又开始不假思索地柔声细语。梦多也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蝗虫仍在树叶上自己的窝里唧唧呜叫。梦多和蒂琴就这么坐着,坐了很长时间,直到睡意朦胧。于是,他俩倒地而卧,花园晃晃悠悠,仿佛登船的跳板。
6
最后那次时值初夏。太阳刚刚升起,梦多便悄悄离开别墅。他不慌不忙地沿着梯形山路下了山。树枝上、草叶间缀满晨露,海面上轻雾弥漫。破旧的围墙爬满了牵牛花,肥大的叶子上垂着一颗颗露珠,像钻石一样晶莹闪烁。梦多走过去,掀翻花叶,把清凉的水珠灌进嘴里。细小的水珠沁入口中,滋润着干涸的心田。小路两旁,干燥的石墙脚下也湿漉漉的。蝾螈从夹缝中钻了出来,观赏着曙光。
梦多径直奔下海边,来到寂无一人的海滩,在自己的领地上坐下。无人的海边此时只有海鸥,它们时而沿着海岸飞翔,时而在鹅卵石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它们半张着喙嘶嘶呜叫。它们飞向空中,盘旋一圈,随即又在稍远的地方栖落下来。清晨,海鸥的叫
声总是那么奇特,仿佛它们临行前的千呼万唤。
太阳缓缓升入玫瑰色的天空,路灯纷纷隐去,城市并始喧嚣不息。喧闹声从远处高楼大厦问的大街小巷里传来,穿过海滩上的鹅卵石,低沉地颤抖着。摩托车载着头戴羊毛帽身穿滑雪衫的男男女女,轰轰地在大街上奔驰。
梦多静静地坐在海滩上,等候阳光把温暖送往大地。他倾听海浪与鹅卵石的撞击声。他喜欢这个时刻,海边见不到一个人影,唯有他,唯有海鸥。此时此刻,他可以想一想城里所有的人,想一想即将遇上的人。他边想边望着大海和天空,那些人似乎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围坐在他身旁,仿佛只需看着他们,他们就不会离去,而视线一转,就再也见不着他们。
阒无一人的海滩上,梦多以自己的方式与他们倾心交谈,他不用说话,全靠一种声波。声波掺和着浪涛声和阳光,飞向那些人,他们收到后也闹不清它们从何而来。梦多思念茨冈、哥萨克、椅工、罗莎、面包商伊达,思念那位风筝大王,还有那位教他识字的老人;他们呢,他们都在侧耳细听。他们仿佛听见一丝唿哨从耳边飞过,听见飞机轰鸣,他们轻轻摇头,因为他们什么也听不懂。可是,梦多觉得能像这样跟他们说话,向他们发送大海、阳光和碧空的声波,心里也就很高兴很满足了。
梦多沿着海滩往前走,径直来到私人海滩的那间小木屋边。他在墙根处寻找那些曾被老人刻过字母图案的鹅卵石。梦多已有好些日子不去那儿了,那些图案差不多被盐和阳光剥蚀掉了。梦多用一块锋利的燧石重新刻出那些字母,然后在墙边垒出自己的名字“梦多”,好让老人回来后看到他的名字,知道他来过。
这一天也不同于往常,因为城里少了一个人。梦多寻找那位身边总带着鸽子的老乞丐,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心里明白,也许再也见不到老人了。他到处找遍,大街小巷、集市广场和教堂前面都没有老人的踪影。梦多非常渴望见他一面。可是,昨天夜里,那辆灰卡车出动了,那些穿制服的人带走了老人。梦多脚不停蹄继续寻找。他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地方,心儿怦怦狂跳。他找遍了老乞丐惯常出现的大门边、楼梯下、喷泉旁、公园里和大房子的入口处,还是不见老人。偶然在人行道上发现一截报纸,他便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仿佛老人就会走过来,坐在报纸上。
最后,是哥萨克把真相告诉了梦多。梦多在自由市场附近的大街上遇见他时,他喝得酩酊大醉,正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行人驻足看着他汕笑。他连自己的手风琴都丢了,那是在他醉得懵懵懂懂时被人趁机偷走的。当梦多问他老达帝和鸽子都到哪儿
去了时,他目光呆滞地愣了一阵,然后瓮声瓮气地说:
“不……知道……他们把他带走了,昨天夜里……”
“他们是谁?”
“不知道……在医院。”
哥萨克吃力地往前走去。
“等等!鸽子呢?鸽子也被带走了吗?”
“鸽子?”
哥萨克感到莫名其妙。
“那些白色的鸟!“
“噢,我不知道……”哥萨克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他们会对鸽子怎么样……说不定他们会吃掉鸽子……”
他继续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蓦然,梦多感到精疲力竭。他想回到海边,坐在沙滩上,好好睡一觉。可是,离海那么远,他感到体力不支。也许是很久以来他饮食不良,也许是恐惧占据了他的心。他感到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乱叫。
梦多在街边的人行道上找了个地方,倚墙坐了下来。眼下,他在等待。不远处是爿家具店,一块大玻璃镜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梦多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甚至看不清从他身前走过的偶尔停住的行人的大腿。他听不见人们在说些什么。他感到一阵麻痹正侵
蚀他的全身,像一阵冷飕飕的风,冻僵了他的嘴唇,他的双腿。
他的心跳再也没先前那么快了,现在那颗心离他远远的,柔弱无力,在他胸中缓缓地跳着,仿佛快要停下似的。
梦多思念所有舒适惬意的藏身窝,它们地处海边、崖石里、海堤下,与梦多亲密无问。他也惦记着那条不断反抗、想挣脱缆绳驶往红海的“奥克西顿”小
船。然而,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堵墙垣,无法离开人行道,他的双腿再也经受不了长途跋涉。
有人在跟他说话,梦多没有抬起头。他头倚手肘,一动不动地坐在人行道上。此刻,行人的大腿在他面前滞住了,围成了一堵半圆人墙,那情景如同茨冈在当众表演节目。梦多希望他们最好走开,继续走他们的路。他盯着这些停住的脚:男人的脚上套着偌大的黑皮鞋,女人则穿着高跟凉鞋。梦多听见他们在说话,可他没法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挂电话……”有人说。给谁挂电话?梦多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狗,一条蜷缩于街头的黄毛苍苍的老狗。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会去留意一只黄毛
狗。寒冷继续缓缓地从腹部向身体的各个部位蔓延,一直侵入大脑。
这时,夏巴冈的灰卡车也开过来了。迷迷糊糊中,梦多听到车嘎吱一声刹住,车门打开。他对此毫无感觉,人们稍稍往后退让,梦多看到海蓝色的裤
子、厚底黑皮鞋向他靠近。
“你病了?”
梦多听见穿制服的人在说话,话音在他耳畔回荡,仿佛来自天涯海角。
“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哪儿?”
“跟我们一起走,愿意吗?”
梦多想起火光闪烁的山峦,想起小城周围的一切。他仿佛坐在小路边,举目凝望金灿灿的田野、红彤彤的火光,仿佛闻到了松脂和袅袅升入空中的白烟的气息,仿佛看到了停在荆棘丛中的红色消防车伸出它长长的喷水管。
“你能自己走吗?”
那伙人架着梦多,像担着不沉的货物,向卡车后门走去。梦多感到两只腿拖在地上,拖在卡车踏板上,可它们却像木偶的腿一样,没有知觉。后来,车门哐啷一声关上,卡车穿行在小城里。这是最后一次。
两天后,那位越南小妇人走进了警察局的办公室。她脸色苍白、倦怠,那是睡眠不足引起的,她等梦多回家,两个通宵没有合眼,白天又在城里到处找他。警察局长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奇怪。
“您是他的亲戚?”
“不,不是,”蒂琴说道,她努力找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我是他的一位——朋友。”
她显得更矮更小,几乎像个小孩,尽管满脸皱纹。
“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警察局长看着她,并不急于回答她的提问。
“他在儿童救济院。”他终于说。
小妇人反复念叨,仿佛她不懂:
“儿童救济院……”
然后,她近乎喊了起来:
“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警察局长问。
“为什么送他去那儿?他都干了什么?”
“他跟我们说他没有家,于是我们就送他去了儿童救济院。”
“不可能!”蒂琴重复道,“你们不明白……”
“是您不明白,夫人,”他说道。“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大街上闲逛,像流浪汉、乞丐,甚至更糟!像个野兽,无所不吃,无处不睡。早就有人来告状,诉说他的处境,我们都找了他好些时问,可他太狡猾,东躲西藏!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
小妇人人盯着前面,浑身颤抖。警察局长语气稍微…平缓了些。
“您——…抚养他吗,夫人?”
蒂琴点了点头。
“听着,假如您想收养这个孩子,假如您希望我们把孩子交给您看管,这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是他暂时还得留在救济院,直到他的状况有所好转。如果您想收养他,您务必提交申请,立卷宗,这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
蒂琴想说话,可她吐不出一个字。
“眼下得让政府来管。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梦多,”蒂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