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普罗旺斯-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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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我搞下帽子,向八百年前的那些隐忍执着的僧侣们表示我深深的敬意。
今天的僧侣们更为修道院中新增添的部分而骄傲,这是一个很大的植物园,园中种植着各种法国特有的植物。这些植物是僧侣们为表达和展示造物主的伟力而按集起来的,它们排列得细密严格,整齐划一,有的按照物种排在一起,有的按照香味排在一起。一个导游走过来,带领我们走过前绿、银灰和湛蓝的地毯般的草地,为我们详细解说各种植物。每种植物上都挂有一个拉丁语的标签,每一处都收拾得干净要贴,看不到一根杂草。让人感觉,在这里,即使是一条蚯蚓,也会被当作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入侵者而严加惩处。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饶有趣味的一天正渐渐走向它的尾声,在度过了一个漫长炎热的下午之后,大家都感到倦怠,香味随风而过,我们却“充鼻不闻”。在满怀信心地迎接一天中的最后一个节目之前,也该让我们一直过分紧张的鼻子休息休息了。
露天晚餐在曼尼村外山坡上一个旧农场的花园里进行,五六张长方桌子就是我们的简易餐台。两杯开胃酒下肚,记者军团迅速恢复了活力。一个美容版的编辑告诉我,在这种旅游胜地洗一个温泉浴、吃一顿家常饭、喝几杯柠檬汁,这种惬意的安排对于她完成自己最后的任务,无疑大有稗益。这位女编辑一向以对食物的挑剔而著名,她自己也坦然宣称,空着肚子是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来的。所以,她总是喜欢被派到有美食的地方去工作,在她看来,法国就是一个美食之国。
听了这位女编辑的话,我倒很想知道人们对普罗旺斯的第一印象究竟是什么。
在我看来,人们的印象是大相径庭的。日本记者觉得最不能原谅的是房屋太大,空间方面太过奢侈,有那么多的大片空地,却没有喧嚣的人群、没有如织的车流、没有鳞次技比的摩天大楼,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值得庆幸的是,食物还是蛮有“味道”的,而酒却太烈性了。的确,一个住惯了狭窄的东京公寓的人,是很难理解这里的生活习惯和空间布局的。
美国人倒是对这里的空间安排安之若素,甚至对普罗旺斯的田园风情也别有一番似曾相识的神情。一位女编辑告诉我说,这里与纳帕河谷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汽车。她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建筑有一种破碎的美,“它们是那么的古老”,她说。
对于一位来自在各方面堪称世界首府的美国人来说,有这种印象不足为奇。使这位女士更感迷惑的是法国浴室的管道设置。她满腹疑惑地问,法国人怎样洗淋浴呢?
难道你们淋浴时一只手拿着花洒一只手拿着肥皂?抑或是——两个人一起洗澡?
英国人则带着典型的英国初夏气候——从大雾苍苍茫茫,渐渐转成小雨淋淋沥沥中出来时的新鲜感,分外珍惜阳光明媚、天高云淡的天气和难得的户外就餐机会。
一位女士,用专业的美容编辑的犀利目光打量着我的脸,以一种不看出点什么决不善罢干休的神情说,过度的日晒会使人衰老。无论如何,这些见多识广的记者们对于这里还是欣赏多于不适的,他们欣喜地发现,普罗旺斯人和善友好,“一点都不像巴黎人那样,居高自傲,夜郎自大。”唉!又是可怜的巴黎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人们嫉妒和攻击的目标。
这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天,晚上也同样趣味盎然。从来没有哪一个学校在第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受到这么多的关注,也没有任何人提出丝毫的责难和批评。我们都荡漾在对成功的满怀期望中。
终是怀着对这所气质独特的学校的探究之情,同时也想让我的鼻子更加训练有素,几个月以后,我们再次拜访了费里奥先生。这一次是在格拉斯他的办公室会面的。尽管我从未去过格拉斯,但我知道十九世纪初以来,它就是法国香水工业的中心。索绕在我的想象中的格拉斯,应该是许多头戴草帽的老人正推着堆满玫瑰花瓣的手推车,朴拙,恬淡,浓香四溢。锡铁顶的蒸馏车间弯曲着脊背,行重劳作,恰如我们在欧吉斯悬岩所看到的那样,整个街道和人们身上都流淌着含羞草和夏奈尔五号(Chanel No。5)独领风骚的清香。然而,一切并非尽如人愿,初进小镇,我们所遭遇的拥塞不堪的交通状况,让一切美妙的想象都渐渐褪色,最终在现实的视野中慢慢消失。格拉斯仅仅是一个繁忙、拥挤和精致的小镇。
这个小镇在经历了运气、绵羊、水牛和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之后,才开始它的香水生涯的。中世纪的格拉斯还只是一个以制革业为生的小镇,主要加工普罗旺斯羊皮和意大利水牛皮。制革过程要求使用一些香草(如果你闻过制革厂的那种难闻的味道,你就明白为什么要用香草人流行的时尚使这个小镇迅速调转了方向。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度兴起了附庸风雅的热潮,每个人都开始关注生活的品位,不加修饰的手指会被喀之以鼻,因而掺入香味的手套风靡一时。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作为贵族时尚的顾问,指令格拉斯镇为贵族们供应手套。制革工人的地位提升了,也逐渐认识到产品正宗标志的重要性。从前那些位卑身残的工人们也毋须再同水牛皮打交道,现在,他们急需的是承办商,可以从中周旋,为贵族们提供带香味的手套。
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行着,一直到法国大革命爆发。顷刻之间,贵族和贵族生活的奢侈品消失了——国王、公爵、伯爵、私人厨师、巴黎宫殿,都成了共和国伟大荣誉的祭品。无疑,那种带香味的手套。各种轻浮奢华的物品、社会精英连同极端不民主的制度,也都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格拉斯人——那使今天,仍然对标签意识情有独钟,的确,他们制造的标签柔软精致——断然抛弃了与制革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开始宣称自己是化妆品制造商。香水是可以穿透一切时间和空间的,并不受任何狭隘的观念所阻隔。很显然,即使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任何人对香味也并不待排斥态度。
今天,格拉斯的许多香水公司都自产自销,其中不少公司仍然依赖那些颇具天资的嗅觉专家。正如我们走进费里奥先生的办公室时所看到的,这的确是一笔大买卖。费里奥先生的办公室大楼是一座现代化建筑,楼内楼外,整洁干净,各种器具的淡黄色表面静静地发出着赏心悦目的光泽。楼内弥漫着淡淡的、舒适的清香——也许,称之为香水圣殿才恰如其分——我们轻轻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是这座静溢的大楼里的唯一的声音。我们跟随费里奥先生来到他那清洁安静的办公室,许多瓶子和几台计算机装点其间。
费里奥先生告诉我们:“创造香水的原动力,一方面来自客户的委托意愿,一方面来自自己的创作灵感。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我都是从在头脑中绘制香水的蓝图开始的。”他提出了一种类似绘画的审美理论,只不过是用鼻子代替了画布,用香味代替了颜色。“一共有多少种渐进的、不同深度的橘黄色或粉红色呢?有几百种。橘类植物、马鞭属植物或茉莉的香味有多少种呢?有几千种。”
这些植物中有许多是我们在那个上午所看到过的,也在鼻子麻木之前闻到过的。
显然,假如仅以刻骨铭心的印象为尺度,其优胜者肯定既不是提纯后的花粉的香味,也不是各种香草令人不可思议的混合香味,而是那种你在过马路时想要逃避的味道,那种能呛出你的眼泪的味道。
费里奥先生拿出一个锥形纸,将它浸在一个小瓶中,马上拿出来甩了甩,放在我的鼻子底下,侧着头问:“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味道,你认为它是什么?”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这是一种污秽而辛辣的气味,如此浓烈,让我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在嗅觉方面接受各种挑战,我想,我应该能够识别得出来,虽然对于最终答案我也有点犹豫,不敢冒然首肯。它决不是我先前认可的那种气味,不是这座香水圣殿里那索绕不绝的清香。
“怎么样?”费里奥先生问道。
“似乎有些熟悉。”我回答说。
“再闻一次”
“不,不。”我还处在那种独特的气味扑面而来的头昏脑胀之中。“它真的是非同寻常。我再努力试试
他伸出了一个手指,打断了我的踌躇。
“猫尿。”他狡黠地说,“这完全是人工化学合成的。是不是很有趣?根本无法把它与真实的味道区分开来。”
这样奇怪的气味还未消散,可它竟然是猫尿味,我觉得匪夷所思。在嗅觉描绘的生动画面中,这样的怪味也会占有一席之地,而且这位香水艺术家的创作方式也实在令人喷喷称奇。也是在这天上午,我对气味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鲸的呕吐物、山羊、得香——当然要使用得适当——都能创造出令人难以忘怀的芳香。可是,这个转变过程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呢?这确实颇费思索。我把这个问题记在了笔记本上,带入了我们的午餐。
费里奥先生是一位睿智聪颖而令人愉快的伙伴,即使酒店的侍应生,在上菜上酒的间隙,也都想“一亲芳泽”,并学到些关于香水的知识。我曾经问过费里奥先生一个很浅显的问题,为什么他生产的一小瓶香水的价格竟然能抵得上一大瓶拉图尔城堡的价格呢?费里奥先生一面听着我的叙述,一面摇着头。
“人们往往对此间的秘密莫知所终。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昂贵的价格出自精致的包装,当然我们也不否认这一点。但是,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做原料的吗?”我沉吟良久,略带羞怯地说,估计是猫尿,而不是玫瑰香精。“比方说,现在一千克蝴蝶花香精价值十一万法郎。可你知道制造这些香精要用多少蝴蝶花吗?——九到十万枝花瓣。”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似乎是对为了获得涓微的芬芳而付出如此巨大的投资,表示出怅然和无奈。
我提出了第二个浅显的问题——在他调制某种香水时,他是如何捕获女性的直觉,而不是依靠计算机和电子测量仪呢?费里奥先生对此不置可否,也许恰如他所言,首先要通过他太太的检测,她是他的香水的第一读者。
他说:“我把一小瓶新研制的香水带回家里,放在容易引起我太太注意的地方,却什么也不告诉她,就好像这小瓶子是魔术师刚刚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我只需静静地等待,什么也不要说。如果周末发现小瓶空了,这就增加了我的信心和勇气。如果小瓶子还是满满的,也许我就该重新考虑考虑了。我太太有一个非凡的鼻子。”
整个午餐期间,我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费里奥先生的鼻子,因为我想知道,在美酒、野蘑菇汤和具有地方特色的圆白菜夹香肠被送上来的时候,他的鼻子是如何对这些美味作出反应的。我发现,上述这些东西送来时,他的鼻子仅仅欣赏性地抽动了一两次。直到干酪被送上来,甚至,干酪尚在几步之外时,他的鼻孔真正认真地张开了。
“假如你喜欢味道浓厚一点的干酪,”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干酪上面带有黑蓝条纹突出来的乳脂楔,那好像一条条脉动着的胆固醇,“这是干酪发爆剂”。
是的,这东西是干酪管弦乐中的打击乐器,它确实值得我们为它再干一杯。
用鼻子工作,这是件多么奇特的工作,而从另一方面说,它也是一件众口难调的工作。如果你是一位这方面的专家,无论你用什么样的因素来解释——天赋、运气、遗传、经验、早期经受的嗅闻鲸的呕吐物或淡而无味的酒的正规训练一一都无可辩驳地必须是一个被赋予伟大、非同寻常的创造力的天才。你的鼻子、你的才能和你的调制技术,无疑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香水——每天人们擦在脸上、滴在胸上。抹在脖子上的香水——中最重要的因素。诚然,你的工作造就了无数身名昭著的弛名品牌——伊夫。圣罗兰(Yves Saint Laurent) 、凯文。克林( Calvin Klein)、夏奈尔(Chanel )等。然而,在那些巨大的身影中,从来没有谁会知道你这个创造者的名字。只有你,才是那个香味的灵魂,一名艰苦卓绝却默默无闻的艺术家。
有时,我想,如果你遇到一个陌生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论是在办公室还是社交场所,你很难让他认可你所喜爱的某种香味,他们有时会抱怨说:“谁让你拿这些东西让人闻的?”这是一项多么琐碎。多么艰难的工作啊!在法国,你不会遇到这种刻薄的抱怨,因为他们认为你的芳香就是他人的安慰。而在美国,事情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会有人无情地控告你伤害了他的鼻子的自由。
那一天我们的欢乐难以言表,难以自抑,更让我们高兴的是,最欢乐的事情珊珊来迟——费里奥先生给我看了一封信的复印件。这封信是他写给凡尔塞一所大学的校长的,这是一封申请信,为拉迪尔斯的一位盲人学生申请一个进入这所学校深造的机会。这个学生名叫大卫。毛利,年仅十七岁,却具有绝对天才的鼻子。费里奥先生在信中诚恳地写道:实际上,在气味方面,这个学生已经具有研究者的水平,由于这封信是由费里奥先生这样的专家写的,所以具有很大的权威性,我想,那个年轻的鼻子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第八章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
去年圣诞节,一个生活奢糜但心地善良的朋友送给我一件礼物,他称之为代表目前最先进的工艺水平的开塞器。这确实是一件制作精良的器具,尽管它看上去似乎更像是一个水压杠杆设备。随带的说明书信誓旦旦地保证,它能够开启最坚硬的木塞。我的朋友告诉我,这是一个只有内行才会懂得鉴赏的开塞器。他还当场为我做了示范,用优雅美妙的动作启开了一个木塞。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完美元缺的开塞器在我们家中却派不上任何用场,这个优秀的“人才”从此失业了,它再未开启过任何木塞,只是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既不实用也不可爱。
为了将我的这种近乎忘恩负义的言论阐述明白,我们有必要追溯一下那个在离阿维尼翁不远的一个乡村房舍里的夏日午餐。那时我是罗杰斯的客人。感谢罗杰斯,多年来他一直好心地指点我如何享受餐桌上的快乐。(众所周知,正如他经常提醒我的那样,英国的烹任人才都只局限于炮制早餐和烂熟的斯第尔顿奶酪。)罗杰斯不是厨师,而是美食家,用他的话说,是一个知识渊博、以享受佳肴美撰为乐的餐桌学者。他能品尝出食物或酒类之间的细微差别。他宣称他的成年生活的大部分贡献给了吃吃喝喝,他的高品级的胃和高超的鉴赏技术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同时,他还是一个盲目的爱国主义者,坚信在任何有价值的事务方面法国都站在世界潮流的最尖端。
在我们坐下来吃午饭之前,罗杰斯提议我们两个人应该先训练一下我们的味觉——这是他自愿进行的唯一的一种练习——品尝和比较一下两种产自罗纳之滨的白葡萄酒的口感,一种是刚刚推出的考德利尔,另一种则是年代久远的赫尔米木齐。
侍应生走了过来,将两个装满冰屑的桶放在餐桌上,细长的酒瓶埋没在冰水中,瓶壁上冰冷的水珠闪闪发光。罗杰斯看到酒,搓了搓手,然后在冰水中旋转酒瓶,不多久,他抽出冻得发麻的手来,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