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普罗旺斯-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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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最里面长凳的同样的位置上,似乎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当其他敌人走进来时,这个座位是可以埋下伏兵的最好的位置。
这个人叫法瑞苟勒,一名退休的中学教师。八年前,他放弃了他的教学生涯,致力于创作一本书(尽管他似乎是永远就坐在这酒吧里,没有人奇怪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咖啡馆成了他的教室,而你,如果你走进大门不加快脚步的话,那么你就是他的学生。
他是法国科学院的一员,发誓将毕生精力奉献于维护法语的纯洁,异常憎恨被他称为盎格鲁一撒克逊古英语对他的母语的污染,他认为这是众多现代悲剧中的一个。 目前, 在他无数个忧患意识中最受宠爱的那个——我将它叫做 bete noire(极端愚蠢)——是好莱坞强大得令人无法抵御的有害影响。法瑞苟勒忧虑重重,他将好莱坞所代表的美国电影工业,看作是美国对法国实行文化间谍活动的开端。
然而,他却并不反对大家去看《泰坦尼克号》。假如你肯相信樊妮,那么他是因为喜欢男主角 Leonardo DICaprio(莱奥纳多。狄卡普瑞欧)的颧骨,而不是对电影故事本身感兴趣。如果你问他,他对这部电影有什么想法,他会言简意赅地表达他的充满赞许的反思:“船沉了,灭顶之灾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这真是痛快淋漓。”
在那些每天有条不紊地走进咖啡馆的人流中,有一个人驻扎的时间可以说仅次于法瑞苟勒,这就是汤米,一个住在村子里的外国人。他来自遥远的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一个小国,许多年来,他刻意打磨,日益精进,试图将自己修炼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国农民。他大概是现在硕果仅存的还在吸没加过滤嘴的高卢烟的人,并且吸烟的姿势完全是农民的样子,当烟还剩四分之一,大约一英寸左右时,他老练地将烟头压向嘴角,粘在下嘴唇上,每当他说话时,烟头就随着他的嘴唇上下抖动。
他只喝茴香开胃酒, 在这里他指的是Pastaga(巴斯达嘎酒),他总是随身携带一种叫做欧品诺的折叠式小刀,用来将他每天中午叫上来的炸牛排切碎。切牛排时,他握着刀的木柄,将刀横放在牛排上,用手在刀背上轻轻地拍打,以减轻那破旧不堪并已经发黑的刀刃的压力。由此,有谁会想到,他出生在奥斯陆一个优雅讲究的中产阶级家庭?
汤米任命自己为调停人——一名穿梭于各种社会活动中的外交官——特别是在处理瓦尔兄弟经年的夙怨时。这对兄弟长着极其相似的威皮特狗一样的狭窄的脸庞,脸色灰暗,青筋暴露。他们拥有村子的溪谷里一块毗邻的土地,并且因为这块土地已经二十年不说—句话了。没有人知道这场夙怨是从何时开始的,起因也许是认为遗产分配不公,也许是为了一条河或一个女人,也许仅仅是因为彼此之间的嫌恶。
瓦尔兄弟远远地坐在咖啡馆的两头,偶尔站起来将谴责或侮辱投向汤米,而汤米则报以时而威严的耸肩,时而严肃的点头,表示他仍旧期望他们和解。最后,他起身向另一个兄弟走去,不消说,会谈结束了,村子里的人对这三个聪明人一起跳的这场华尔兹舞都心领神会。
面包师的女儿朱赛特的狂烈的爱情,是咖啡馆的老主顾们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调剂。这个姑娘的感情的热烈程度,可以依据她走进大门时所穿的衣服来判断。如果她目前的浪漫情感非常如意的话,她就会穿着超短裙,在平台上悠闲漫步,摩托车头盔像战利品一样在她手里晃来晃去。她走到酒吧的长凳前停住,坐下来,咯咯地傻笑,用涂满鲜艳口红的嘴唇吸饮皮瑞尔薄荷酒,时不时停下来,同樊妮悄悄耳语,等待罗萨利奥(Lothario)骑着摩托车到来。但是,如果她的感情哪怕是出现短暂的低沉,超短裙就会被粗布工作服所取代,咯咯的笑声变成了带着颤栗的叹息,樊姐也会绕到酒吧的后面,找来餐巾纸,为她擦去满脸的泪水。
坚决不为那颗多情的心所动的——当然,假如这颗心还没有停止跳动,假如这颗心还没有为另一种埋葬致歉——是马里尤斯。为了他,我期望我能够在这个村子的等级制度中创造出一种官方通告一一企业家的豪华葬礼或者村民葬礼的组织者。
这也许会有助于我们发现他的许多个嗜好痛中的相似性,而他一定会在同他的未来的委托人——尤其是杰克,旁边那张桌子边玩纸牌的老人中最老的那个——的周旋中学会更多的机敏精明。
“晦,我的老朋友,今天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不错。很好。”
“真是太遗憾了。”
如果对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这样说话,他~定会感到愤慨,甚至去找一个地方自杀。然而用这样一种教训的口气,我却觉得对麦利尔斯很合适。我深信他会为了那个被他称作最后庆典的东西,而掩饰他那天生的质朴奔放的热情。也许他可能不得不放弃参加这个最后的比赛机会。参赛者——如果你这样叫他们——可以是村子里的任何一位年龄超过六十五岁的人。这些老人打赌,他们中的哪一位的寿命最长,哪一位就可以获取最后的胜利。获胜者将在葬礼后得到奖励,现金就放在墓碑上。
麦利尔斯认为,给生命投保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特别是还有那不费吹灰之力、瞬间就可以得到的额外红利。
现在,你可以看出来,在咖啡馆里,两性之间并不平等,男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女人。那么,圣博奈村的女人们在哪里呢?
不同辈份的人以不同的理由远离咖啡馆。年轻妇女去工作,而当她们不工作时,她们便打扫房间,支付账单,将孩子们赶到床上,为年龄大点的孩子准备晚餐。就在她忙忙碌碌时,她的丈夫,正泡在咖啡馆里,并准备呆到她将这一切都做完了的安全时刻。
年纪大一些的妇女,在同咖啡馆打交道时,遭遇了两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首先,是樊妮,她们认为她是挑逗者,相对于她们的欣赏习惯来说,她过于挑逗。过于活泼;特别是对于大众的审美而言,她的乳房实在是——太大了。其次,假如能够允许她们这个非官方纪律检查委员会在村口的小广场走马上任,她们一定可以非常高效地履行她们的职责。这个委员会一致推选出了她们的陆海空三军总司令寡妇皮彭,村子里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过她们的雷达的扫描:邮局、面包铺、咖啡馆、停车场、市政府和教堂。很早以前,她们就已经抛开了修饰和伪装,不再需要掩饰自己了。
她们肆无忌惮地捕风捉影,然后将那些道听途说的。具有象征意义的闲言碎语在大腿上编织起来。她们就这样,对每个人的生活察言观色、品头论足。
在日常的生活轨迹中,有许多毫无价值的变化,这些蛛丝马迹的变化便会引发一连串的猜忌。一个年轻主妇比平时多买了些面包,那么她家里一定是来了客人。
他们是谁?一名坚定的异教徒突然走进教堂去告解,那么他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一位本地的房地产经纪人突然停止了他的黑社会生涯,改行当上了市长,并掌握全城的重要文案。他想得到谁的房子?还有——嗅,谢天谢他!——别忘了,还有这些旅游者。这些年轻女人竟然穿着内衣在街上走来走去!
这简直就是光着身子!这是在圣博系特一勒佛洛伊德,一个有声望有体面的村子!
假如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刺激她们的好奇心,这些老太婆便转而求助于咖啡馆里的男人们的酗酒,求助于朱赛特的恋爱故事——“她不会有好结果的,那蠢东西”——或者,那些已经老掉牙的、尚未一锤定音的谣言,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这也会让她们高兴一阵子。
如果你选择在一个鸡犬之声相闻、闲言碎语满天飞的社会群体中生活,你就必须成立一个特殊的家庭,这个纪律检查委员会就是这个特殊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实际上,它却是村子正常生活的一大障碍。许多年前,我曾经尝试过这样做,那最初几天的一切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要不是我们的邻居——一对老处女姊妹出乎我们意料地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并要求进行一番检查性的参观,我们也许就搬进了新居。她们四处巡视,打听每一件物品的价格。我们是多么幸运——她们强调——竟然还有一部电话,而整个村子里仅仅有屈指可数的儿部。第二天早晨,她们的兄弟也来了,将他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积攒的所有电话都打了一遍,之后留下几个生丁放在桌子上,作为电话费。
我们忍受了这些,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因为我们是外国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生活,不得不时时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惟恐冒犯了这些人。我们已经选择了同他们一起生活,而他们却没有选择我们。
村庄生活及早地教会我们,如果你在这里拥有了伙伴和便利,那么你就会失去个人隐私。窗外随时随地会出现一张注视你的脸,敲门声也会在任何时候响起,面对这些,你无处、也无法逃避。你可以将自己暂时地隐藏起来,但你注定跑不了。
他们知道你就在这里。他们知道这些,因为你的百叶窗开着,没有人会离开家而不将他的百叶窗关上。(当然,你也可以关上百叶窗呆在家里,骗他们说你不在,但是你未来的生活就注定无可挽回地沉浸在黑暗里。)你的行动受到监听,你的信件受到检查,你的习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品头论足。
我相信这种情况不仅仅是法国的专利。去赫布里底群岛抑或佛蒙特抑或慕尼黑郊外的一个随便什么小村子住上一段时间,你肯定会找到新来者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并且你肯定以为你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或者十年。很显然,一定会有许多人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然而我却不能。我喜欢的是,在每一个方圆五十码的范围内,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都毋须对任何人作出解释。我期望能够在我的生活中多保留一点我的个人空间。这就是为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村庄——即使是在圣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心目中的理想村落——也要遥隔一段距离来欣赏。它的确是一个值得拜访的地方,但是,我却并不想生活在那里。
第五章
车路历程
驱车行驶在沃克吕兹背面的公路上,你会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一辆又一辆已经破旧不堪的老爷车连缀而成的死海。这些汽车外观杂驳陆离,锈迹斑斑,发动机像是到了支气管炎的末期,喘个不停,排气管则兀自摇头摆尾,稀里哗啦。它们的年龄像是同它们的主人一样老,只是因为它们的主人们心地善良,才能够忍受它们的机械怪痹。我们第一次准备在这里生活时,我很诧异于这里的居民出自节俭的本性,对这一堆堆废钢铁的忠诚,更惊诧于这些老爷车的任何一个部件的难以驾驭,无论怎样威逼利诱,它们都显得半死不活,濒于崩溃。但是,当我们自己也买了一辆车以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普罗旺斯汽车驾驶员的那些老爷车来说,节俭是毫无意义的,不论是这辆一瘸一拐的71年款的雪铁龙,还是那辆从里程表上看已经跑了四十万公里早就应该报废的标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缺钱,这些“声名狼藉”的老爷车们之所以还趴在路上,我深信,是因为买一辆新车的手续实在是太复杂了,足以耗尽你的时间,破坏你的一切日程安排,让你怒火中烧,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实在不敢再如此这般重复一次了。我们绝望地发现,仅有一张有效的行车执照和一份空白支票——是远远不够的。买车的人还必须提供一份官方证明,证明的确是有你这么一个人。但你千万不要认为你拿着这张“签证”在那些老爷们的鼻子底下晃一下就万事大吉了。
你还必须提供一份文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你得回去以后再返回来,不能一次将事情全部做完),以证明你的驾驶执照绝对不是假的,你的支票簿和“签证”更不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赝品。出于某种理由,也许是出于对伪造者的警醒,电话账单和电子账单是不算数的,因为这些,同一大沓写着你的名字的旧信封,也许意味着一场技巧高明的骗局。最终你会发现,买辆新车是一个漫长、令人痛苦和疲惫的旅程,需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和精力。如果你现在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程序,那么你肯定是从七八年前就开始上路的。
事情也许会有一线转机,我对自己说,这时我正想换辆车。这是一辆新欧宝,闪耀着类似金属白热化的光芒,是多国高效合作的结晶。汽车厂每年都要出产几十万辆这种车,全部卖掉。然而,能够拥有这种车,却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纵然不是这样,纵然事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在这些事情上我也不会再有无辜的感觉了。
我知道我会遇到什么,所以当我走进汽车厂的货品陈列室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拿着厚厚的一大堆我尽可能搜集到的、包罗万象的文件一一包括一般性的证明文件、证明我的血型的表格。几张作废的机票以及我的会计师祝贺我新年万事如意的贺卡——我想,这些足够说明我是谁了。我已经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的话。
我决定去阿普特的汽车厂,直接找那里的汽车商。这家汽车厂很小,还没有一间办公室大,但所有的事物都简洁、明快、高效、得体,一句话,井井有条。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发出嘶嘶嗡嗡的声音,间或打个嗝顿一下;宣传手册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空气中静静飘散着新车上光蜡的幽香,一切都毫无暇疵。两辆轿车被推进一个狭小的空间,有一个人立即将它们擦洗得干干净净。这里,我对自己说,一定有能同我做生意的汽车商。一辆崭新的欧宝,就这样诞生在普罗旺斯。
但是汽车商在哪里?几分钟后,我开始感觉到孤独,这时一名妇女从摆满宣传手册的架子后面出现了,她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买一辆车。”我说。
“啊,等一等。”她说着,消失了。又是几分钟过去了,我已经开始阅读我拿到手里的第三本宣传手册,像是被这里的装潢和那些分隔得十分相似的房间施了催眠术似的。就在这时,我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从前院向我走来,穿着有标志的衬衫,戴着一项同刚刚进来的人一样的帽子。
“就是你,想买车!”他说。
当然是我,我告诉他。我还打算告诉他,我想要何种型号、何种颜色、车内装潢风格,之后便是价格、送货时间。
“啊,好的。”那个男人用力地往下拉了拉帽子,“你要先找个销售员。”
“很抱歉,我认为,这个人——就是你。”
“啊不。我只是照看前院的。我儿子是销售员。”
“那我可不可以同你的儿子说几句话呢?”
“啊不。”他摇了摇头说,“他在度假。”
这位戴着帽子的男人对我来说毫无价值,但是他的儿子是销售员,我敢肯定,他大概一个星期回来后还要休个假,我应该还用得着他。同时——从宣传手册上,我看到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汽车价格和市场行情,他们没有多少存货了——我被特许将这些小册子带回家,以便仔细地研究研究。
你得承认,这如果不是一种绝妙的游刃有余的销售体制,那么一定是极力给顾客制造难题的疯狂的销售手段,必须依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