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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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运转了。再说,年底还得多少给大家发点奖金吧。
黄敏舟说,那也不能这样搞呀。咱们不是有这么多业务人员吗,可以再开几个
班呀,音乐班、舞蹈班、文学班,我的书法绘画班可以再增加一个,搞个晚班,总
之,只要跟文化沾边,办什么班都可以,就是别开什么棋牌游艺室。
郑玉浩笑道,这是集体决定,不是哪个个人能随愿改变的。再说,你根本不了
解行情,你说的那些班,城师、艺校、少年宫、工人俱乐部都在抢着搞,哪里有生
源。
郑玉浩说完就走了。黄敏舟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地难受。郑玉
浩和他是同代人,虽然年龄比他大几岁,却一向很尊重他。他虽然没担任什么领导
职务,但在馆里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元老级人物,以往凡有重大决策,一般都要征
求他的意见。现在仅仅换了一个馆长,他就一下子变得这么无足轻重了。
黄敏舟的倔脾气犯了。噔噔跑进政办室去给文化局的鲁局长打电话。鲁局长正
在接待上边的什么要人,听了他的陈述,敷衍说,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局
里一般不干涉各单位的行政事务,你有意见还是要找单位领导谈。他放下电话,骂
了声扯淡。
忽然想起王辉的话,这件事管委会已经研究过了,在会上提出来只不过是让大
家知道一下。他想,这不是愚弄群众是什么。想到这里,更加愤愤不平。就去找馆
里的同事们谈。
由于经费缺乏,馆里这几年基本上不搞什么群众文化活动,搞专业的人上班只
是来应个卯。办公室里坐上一阵,喝杯茶,翻翻报,找同事扯上几句哪里又揪出了
贪官,哪里又发生了恶性抢劫案之类,随后就走到院里树下乘凉,蹲在地上喝完第
二杯茶,就锁门回家。黄敏舟往日不加入这个阵营。他总有做不完的事,上班路上
脑子就排满了,到单位一头打进办公室,往往是不到下班时间不抬头。今天他端着
茶杯走到院子里,大家都很奇怪,纷纷问他,黄先生今天不忙了。他气呼呼说,办
公地点都没了,还忙什么。忽而扬起头来,说道,哎,刚才领导作了那么荒唐的决
定,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搞摄影的余开宏说,麻将桌都买下了,你说有用么。现在
最明智的办法是什么都别说,由他们折腾去。业务搞不成,正好,腾出时间搞自留
地,把你的画名气搞大,冲出国门去,不什么都有了。
黄敏舟摇摇头。黄敏舟一向话少,惜言如金。今天却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跟
每一个同事重复他的观点,希望大家跟他一道推翻领导的决定。但大家都用余开宏
式的语言开导他,没有一个愿意随他去找领导理论。
他很悲哀了。
他的悲哀很有点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悲哀———那种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指出体面人的错误而不被人接受的悲哀。
他说了整整一上午。说累了才发现已到下班时间了。想到青帝还在家等他回去
做午饭,赶紧去办公室收拾了一下,拔腿就往回赶。他在院子里碰见发动摩托的王
辉。王辉说,黄老,你至少应该学会骑自行车,不然也太落伍了吧。
黄敏舟头一别,没有理睬王辉。他并没有跟王辉正面冲突,却觉得自己被他打
败了。他讨厌这个年轻人。虽然他长得俊伟潇洒,一脸阳光,心灵却那么粗糙。身
为艺术馆馆长,他竟然蔑视文化精神。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懂文化,充其量是个文
痞罢了。不知道上边为什么会派这样的人来做艺术馆的领导。
黄敏舟走了大半辈子的路,从来都以自己有两条健壮的腿而自豪,今天让王辉
这么一说,竟感到自己真的落伍了。精神上一溃退,两条腿就如灌了铅般的沉重,
往日40分钟走完的路程,今天却用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他一进门,青帝就哇哇叫起
来,现在才回家,我都饿死了。他没好气地说,那你怎么不自己做,你不是闲着吗。
青帝说,我背英语单词呢。你不是怕我做家务浪费时间吗。
他气道,好,你有理,你坐着当小皇上,老子做饭侍候你。
自从青帝上中学以来,黄敏舟很少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他。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父
亲,在漫漫十几年里,无论生活多么困窘,他都不失慈父风度。今天突然这么粗暴,
青帝一时受不了,竟哇地一声哭了。
他愣了一下,仿佛一直迷糊着,突然清醒了似的。他走过去抚着儿子的头,说,
噢,对不起,爸爸心里不畅快,说话冲了点儿。原谅爸爸好不好?来,告诉我,想
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青帝破涕为笑,说,你会做什么?还不是老三样:馍馍,米饭,挂面。
黄敏舟强颜笑道,看你这孩子,我不是还会烙软饼么,你早晨还吃的,忘了。
青帝说没忘,但那软饼跟鞋底差不多。
黄敏舟伤感地长叹一声,说,鞋底也罢,老三样也罢,总之你跟爸爸受苦也受
不了几天啦。
5 月19日,赵树窈如期归来。
从澳洲归来的赵树窈一脸的满足与平静,大约真的找到了幸福的港湾。她蓄起
了长发,两枚素净的发夹将头发轻轻夹在耳朵两旁,穿一件无袖带风帽的镂空白短
衫,一袭白底蓝花裙,口红很淡,看起来像个女学生,又年轻又清纯。这模样使黄
敏舟倏然想起从前。从前赵树窈就是这个样子。从前他下班时总是跑步回家,冲进
门就喊:我的漂亮姑娘在哪儿呢!
黄敏舟真的有点儿犯糊涂,在赵树窈进门的一霎那,他差点儿喊出了那句他们
爱情的经典用语。只是青帝飞奔过去迎接妈妈,才使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的天堂鸟飞了。他永远不能再喊那句经典爱情用语了。
说赵树窈掠夺了黄敏舟的情感世界一点也不过分。不管赵树窈怎样地背离了生
活原则,只要她走进市郊南坡上的土坯房院门,黄敏舟都没办法不接纳她。按照他
的本意,他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奴役他情感的奴隶主,这个毁灭了
他的生存理想的女人,他看见她,就有种走投无路的幻灭感。可她是青帝的母亲,
因为儿子的需要,他不得不忍受她,接纳她。不仅如此,他还会不由自主一如既往
地关顾她,殷勤备至地为她做饭洗衣。简直是一种病。今天,他就准备拿出看家本
领做一餐丰盛的饭菜为赵树窈洗尘。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为她洗尘了。他走进菜园,
摘下几个青椒西红柿,又钻进瓜架里,摘下两个嫩黄瓜和茄子。都是他自己种的鲜
菜,不施农药化肥,虽然没有市面上的蔬菜壮硕,却是地地道的绿色食品。他摘完
蔬菜,拿到水池子细细清洗了,立即进厨房操作。
赵树窈在树下石凳上和儿子倾诉久别情怀,冲进黄敏舟耳朵最频繁的是澳洲和
天堂这两个词汇。谈话中间,赵树窈似乎接了个越洋电话。虽然磕磕绊绊的有些生
硬,但她能用英语与人对话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的确,赵树窈在语言方面有天才的
领悟力。
黄敏舟听出来对方担心赵树窈回来会遭到非礼。赵树窈大笑着连叫NO,说自己
曾是黄敏舟的学生,一般来说,老师永远都会原谅学生的过失。
赵树窈接听越洋电话的时候,黄敏舟正在做一道她最爱吃的火烧茄子。这道菜
工序很复杂,须得将鲜茄子放在明火上烧焦了皮,而后扒皮、撕条,再拌上同样工
序的火烧青椒、蒜泥姜沫、香油、醋、酱油、味精调制而成。黄敏舟正在火上烧茄
子,听到后边那句话手就忘动弹了,直至钻心疼痛才急忙抽手,霎那间手上鼓起两
个乒乓似的水泡。
他想,赵树窈在这些年的漂泊中是不是把心肝丢掉了呢。只有丢掉了心肝的人
才这样思考问题才这样讲话吧。
饭菜做得丰盛但吃得寡味。三个人中除青帝兴高采烈而外,其余两人都是强颜
欢笑。黄敏舟连强颜欢笑都算不上,自始至终基本上面无表情。
酒过三巡之后,赵树窈说,敏舟,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黄敏舟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两眼盯着酒杯道,你说。
赵树窈说,我想求你把那株天堂鸟砍了。她不配长在你的园子里。你的土地太
洁净了,她不配,真的,砍了吧。消去她的痕迹,重新开始你的生活。我看你跟梦
媛挺合适。哎,她今天为什么不在这里。
黄敏舟两个眼珠忽地鼓突起来,死死地盯着赵树窈,像要蹦出来一般。
赵树窈继续说,你不忍心,我来动手。不能让她阻碍你的生活。她再美,属于
过去。你需要展望未来。
黄敏舟的双唇间蹦出几个石头般的字,一字一坑,仿佛地上都起了狼烟。
他说,你如果动她一个叶片,我就剁掉你一个手指头。
黄敏舟说完就离开了饭桌。走进屋,夹起一个铺盖卷到单位去了。
(3 )
黄敏舟被办公楼里尖锐的麻将声刺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10点半钟。他整
整睡了一天一夜,睡糊涂了,睡得不知东南西北。他辨别不清楼里那种刺耳的声音
是什么,看了看手表,正是上班的时候。他感到好奇,就顺着声音下到一楼。一楼
所有的房子洞开,屋子里和楼道门厅都摆着麻将桌,刚才他听到的声音就是这儿制
造出的交响。现在,外面两桌打麻将的人在黄敏舟眼皮下演着活剧,他们个个像红
眼兔子那样紧紧盯着面前的牌,不时发出嗨或者“和了”的尖叫声。
黄敏舟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他看见这景象才想起前天会议上的决定。他觉得
脑子里混沌一片,像要爆炸般的难受,犹如满含着熔岩的火山那样,已经到了非喷
发不可的地步。他突然冲过去,双手一扫,把就近那桌麻将扫落在地,并高声叫道,
滚出去,这是我们的办公楼,不准你们在这里制造噪音。
所有打麻将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大家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被他扫
落麻将的那桌有个臂膀纹龙的小伙站起来一把抓住黄敏舟领口,骂道,妈的,老子
眼见得要自摸,被你搅黄了。老子们在这里打牌是交了钱的,你瞎搅和什么?老家
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黄敏舟奋力摔开他的手,指着他鼻尖道,是你活得不耐烦了。他又一指围着他
的人,还有你们这些人,你们都还不老,这么青天白日的坐在这里打麻将,不觉得
丢人么?他的话音还未落,小伙子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人群中那些好事的就
喊,打他老狗日的,看他还敢不敢多管闲事。其中有个中年人认识黄敏舟,急忙喝
住小伙子,说,快住手,他是这里的干部,很有名的老画家。
这时候王辉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指着黄敏舟气急败坏地吼道,单位好不容易
闯开个财路,你捣什么乱呀你。你以为老就有资格指手划脚了,现在是聘任制,谁
不跟单位一条心就解聘谁,你想清楚了。一边对众人说,各位玩你们的去吧,一边
动手拣桌下的麻将,还替人家码整齐。小伙子不依不饶骂道,你们单位操蛋,既开
游艺室,为什么不把绊脚石清除了。扫这么大的兴,还玩什么劲。
王辉把小伙子按在座位上,说,来来,继续玩继续玩,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
个可怜人。老婆跑国外去了,听说最近还要带走他的儿子,他受了刺激,有点儿不
正常。回头我找他算帐。
黄敏舟气哄哄往办公室走,刚上到二楼,听王辉这么说他,便又冲下来喊道,
王辉,你说谁不正常。我看你才不正常。你身为领导,把单位搞成这样,你不可怜,
你难道是英雄。王辉跑上来把他往办公室推,说,好,好,人人都不正常,就你活
得清醒高洁,行了吧。王辉将他推进办公室,转身就走。
黄敏舟追着他,大声说道,我要和你谈谈。
王辉一边上楼梯一边回头说,哟,我今天还真没时间,局座召我呢。不过我可
告诉你,咱们的棋牌游艺室可是在公安局注了册的,来这儿打牌的人呢,也是正当
娱乐,你若再去生事,后果自负哟。
黄敏舟眼看王辉摇着张洋洋自得的脸扬长而去,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给他气
上添气的,是楼下此起彼伏的麻将声。他仰头长啸一声,其状若关云长败走麦城。
这当儿余开宏挎着相机出来。他头戴大草帽,穿一身蓝色牛仔衣裤,脚登旅游鞋,
一副出远门的架式。他对黄敏舟说,老兄,脑子放活些呀,这儿干不成活,请创作
假,找地方躲起来呀。你儿子不是要跟他妈走了么。你自由人一个,去哪里躲着不
行,掂一支画笔,夹一卷纸,你哪里不能摆开战场?你和人家较什么真呀。你忘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句古训?说着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道,老兄,不是我说你,你
也太迂了。余开宏说完龇着黄牙大笑,腥臭的唾沫星子溅了黄敏舟一脸。黄敏舟不
由得皱了下眉头。可这个嘴边整天叼着烟卷的人并不以为自己腥秽,反而往黄敏舟
跟前凑得更近些说,走,跟我到秦岭里边寻乐子去。深山有鹰鹞,保你尝一口鲜货
就乐不思蜀,也就根治了你这迂而又迂的毛病。
余开宏话说得邪,眼里放射的光也邪,就像他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黄敏舟想
起人们平日的传闻,大约是说他在秦岭南麓的大窑镇伙同一个弟子办了个养鹿场,
发了。人发了,心也花了,在那边勾搭的女人有好几个。黄敏舟往日并不信这些话,
但今天他信了。他从余开宏那邪焰万丈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传闻的某种真实性。他想,
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也来指责他迂腐。
余开宏却问,你去不去,去的话,赶快回家收拾东西。那边正有朋友带来个鲜
货,商州山里的,才16岁,这回就让你先尝鲜啦。
黄敏舟呆望着他,不说话,跟个呆鸟似的。余开宏见此,打个响指,说道,好
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老兄,莫硬把自己的头往祭坛上搁。你不去,我可走了哟。
说完大步走去,一路用假嗓子学女声唱流行歌: 我骑在马上箭一样飞翔飞呀飞
呀我的马朝着她去的方向那背弃我的姑娘你躲藏在何方唱歌的余开宏无心,听歌的
黄敏舟有意。这首歌像箭一样刺穿了黄敏舟的胸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无力地
靠在墙上。刚才还斗士一样的他,眼下一个三岁小孩拿支木头枪就能将他俘获。
王辉发现黄敏舟失踪是一个礼拜之后。那天他训斥了黄敏舟,下午就坐火车到
省上开会去了。一个礼拜后回到单位,刚打开门在办公桌前坐下,郑玉浩就走进来
问,黄敏舟给你请过假吗?王辉说没有呀。郑玉浩说,哎呀,那就糟了。说不定出
什么事了,他一个礼拜都没来上班,我以为他请假给儿子办出国手续去了。王辉有
些心虚,问,哪天开始没来的?郑玉浩说,就那天在楼下闹过之后,不声不响回去
了,再没来。
王辉赶紧拿起电话拨打,黄敏舟家电话通着,但没人接。他就连续拨打,一直
没人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思忖了一下,说,问问胡梦媛怎么样,她肯定知道黄
敏舟的行踪。郑玉浩说,这个,不大妥当吧。王辉说,哎呀,有什不妥当的。你们
这代人,就婆婆妈妈的让人急。说着拨通114 查询胡梦媛的电话,不到两分钟,就
跟胡梦媛联系上了。胡梦媛一听黄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