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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物质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第6章

小说: 物质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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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对我说,男人大多从事繁重工作,在庞大的仓库的工具架前可以看到他们。对这一类事,我不作答。因为繁重工作,那正是男人的体育活动。从办公室出来,伐木,那是一项体育活动,不是工作。一个有中等体力、一般体魄的男人,如果有谁说这种事必须去做,他就会去做。洗盘子,他可以做,跑街采购,他可以做。他认为买了马铃薯回来,他也是英雄,他一向就有这种可怕的倾向。可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人说我这是夸大其词。人们时时都对我说:我过分夸大了。你认为是那么说的是不是?你说:理想化,说我把女人理想化了。也可能。是谁说的?反正把女人理想化,对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好。.

  你可以想一想你对我所说的事情你究竟想要它怎样。因为我是在谈女人的辛劳工作,所以我不得不采用一种不易理解的语言。主要是谈一谈女人,她的居家,女人四周的环境,她为得到福利而进行的操劳。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毕竟是有差别的,不相同的,母亲的身份毕竟不是父亲的身份。女人,处在为母的地位,是把她的肉体都给予她的孩子、几个孩子的,孩子在她身上,如同在小山岗上,在一座花园里,她们吃她,在她身上拍打,在她身上睡觉,她听任吞噬,她常常是怀着孩子睡上一睡。在父亲那方面根本不存在类似情事。

  也许女人在她母性和夫妻关系的历程中是自己分泌出自己的失望的。也许在她一生的历程中,她的王国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丧失。也许她青春时代的憧憬,她的力量,她的爱心,在单纯的合法性之中受到创伤由她流失净尽。也许是这样吧。也许女人原就是殉道者。也许女人只有在她的才干、公正、烹饪、道德的显示中才能得到完美的展现,所以她被人从窗口抛出去不要了。

  也有一些女人,她总要抛弃一些什么。我就抛弃很多。

  十五年中,书一出版,我的文稿我就抛弃不要。要追问是为什么,我认为那是为了把罪愆抹去,以便在我自己的眼睛看来罪恶可以减轻一些,让我在我的环境中“好过一些”,为的是,作为一个女人,把写作的不正经削弱一些,这种情况差不多有四十年之久了。做衣服剩余的料子,吃剩下的食物,我要保留,那种东西我不要。十年之中,我把我的手稿一把火烧掉。后来有一天有人对我说:“留下来可以给你的孩子,那时候人家就不知道了。”

  是在诺弗勒房子客厅的壁炉里烧的。付之一炬,那是最彻底的销毁。难道我知道我一生中那么早我就成了一个作家?无疑是知道的。那几天过后,那样的情景我都没有忘记。那个地方又变得清清爽爽,洁净如初。房屋内部窗明几净,桌面上光洁可鉴,可供使用,留下的痕迹都揩得不见踪影。

  过去,女人保留的东西很多,孩子的玩具,他们的作业,他们最早的作文,她们都保留下来。她们还把孩子幼年时的照片珍藏起来,那些照片已经发暗,漫漶看不清了,她们还是爱不释手。她们还保留她们少女时穿的衣裙,结婚时穿的裙衫,橙花花束,但最重要的是那些照片。她们的孩子所不认识的一个世界的照片,只对她们具有价值。

  物质财富像潮水一样涌入家庭,也许最早导源于巴黎经常泛滥的大倾销、超倾销、出空销售,这已是历时很久的惯例。那种无用之物,夏季滞销秋季减价销售,秋季卖不出去推到冬季出售,女人专买这一类东西,像吸毒上瘾一样,不是因为她们需要。而是因为东西便宜,这一类“疯疯癫癫事”一经进入女人家中往往就成了一种秘密约会。她们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就像她们讲到某夜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在旅馆过夜一样。

  几个世纪以前,大多数女人都有两三件短上衣,一件上装,两条村裙;冬天能穿的都穿在身上,夏天一块方巾四个角结一结就是衣服。她们就携带这些东西外出接受雇用或者出去嫁人。现在女人穿用衣物比两百年前非多上两百五十倍不可。可是女人居家度日那种性质依然没有变化。永远是那种写成文字早就描写过的生存方式,让她自己看也是这副模样。总归要扮演一个角色,按这个字眼最普通的含义说,这种角色有意无意也非她扮演不可:因此女人的生活,这种行动形态,就是几个世纪以来已经形成的那种深度的孤独戏剧,女人在这出戏里出走,到外面去旅行。旅行,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十字军远征,仍然还是留在房子里,在树林里,在她的头脑里面,头脑也是经过一定信仰筛过的,信仰经常也是脆弱的、病态的。女人在这种状态之下,升格成为很有本领的女巫,你就是这样的女巫,我也是这样的女巫,所以人们就用火把她活活烧死。有那么几个夏季,几个冬季,在某些世纪的某时刻,女人仿佛随着时间的一同漂流,随着声、光飘逸来去,到丛林中去搜索兽物,追寻禽鸟的鸣叫。女人这一类失神飘忽男人全无所知。男人是不可能了解这类事情的。男人担任公务,从事职业工作,有不可推卸的职责,他无法了解女人,完全不了解女人的自主权。自有历史之初,男人就不再是自由的了。多少世纪以来,与女人接近的男人,是农奴;他们一向无知落后,惹人发笑,常常挨打,是无能的。他们在女人的环境中给女人逗趣取乐,可是女人庇护他们,救援他们使他们免于一死。在这些世纪中,在某些时间,有些孤独的飞鸟就在日光将逝瞑色弥漫中声声呻吟。黑夜或迟或早终于降临,这要看在什么季节,是哪些天,还要看天色,或者还要看看人们心中估计受到惩罚的轻重视情况而定。

  林中的茅屋想必是牢固的,足以抵御豺狼,抵制男人。比如说,这是在1350年。她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不能再大,在这样的年纪,她难得外出,在城市,有疠疫肆虐。她一直辗转在饥饿之中。还有恐惧。孤独随着饥饿在不断扩大,孤独成了支配一切的力量。这既不是饥饿,也不是恐惧。米什莱不可能想象我们为什么竟是这样瘦弱,发育不良。我们为留住一个小孩要生下十个孩子。我们的丈夫还远远离开我们。

  我们的绝望就像一座大森林,我们什么时候才厌弃它?还有暹罗?还有男人,在柴堆上燃起第一把火的男人?

  原谅我们经常谈起这一切。

  我们就在这里。我们的历史就是在这里形成的。不是在别的地方。我们没有爱人,除非是睡眠中的爱人。我们没有人的欲望。我们看到的只有动物的面貌,森林的形式和美。我们怕自己。我的肉体只感到冰冷。我们就是寒冷、恐惧、欲望做成的。过去人们用火烧我们。在科威特,在阿拉伯半岛的平原人,还在杀我们。

  还有一些房屋,建筑十分精良,是经过完善思考,专家事先周密计划,没有任何缺陷。我偶然听说房屋在使用中也有始料不及之处。餐厅是大的,因为在这里接待请来的客人,但是厨房狭小,愈来愈小了。人们通常都在厨房吃饭,所以很挤——一个人走出去,其他的人须起身让路,可是这样的厨房仍然不肯放弃。

  有人企图让人们不要在厨房吃饭,可是他们还是要聚在厨房里,在这里他们在晚上可以看到所有的人都来,很温暖,母亲一边做饭一边谈话,和母亲在一起。配膳室,还有制做存放棉制品的地方,都不存在了,这些地方本来是不可代替的,就像宽敞的厨房、庭院都不可缺少一样。

  现在,你根本不可能请人给你住房设计图样,图样设计出来也很难看,有人告诉你说:“以前是好,现在有些专家就弄出这些东西来,究竟比你的要好。”

  看到人们注意力这样发展,我真感到厌恶。一般说,现代房屋都缺少这一类房间,主要命题的附项,即厨房、卧室。我是说那些储藏日常用品的房间。有人问:安置熨烫衣物、储藏备用品、缝纫、存放胡桃、苹果、干酪、器械、工具、玩具等等这些地方怎么可以不要。

  同样,现代房屋没有给孩子、狗留下可以跑跑、玩游戏的前廊,那里还可以放雨伞、外衣、书包;不要忘记,前廊是小孩爬爬玩的地方,玩累了,又是躺下睡觉的地方,从那里可以把他们拖上床,他们长到四岁,他们可以自己走去,当他们对大人、大人的哲学、不论对什么感到厌烦,他们就可以到前廊去,他们对自己有所疑虑,他们无所求地悾粕奁部梢栽谀抢锟蕖

  住房一向不给孩子安排一个地方,一直是这样,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就是城堡也是这样。小孩对房屋其实看也不看,但是他们了解,各个角角落落他们比他们的母亲还知道得多,小孩总是翻来找去,总在寻找什么。房屋,小孩并不去看它,不去看就像不看自己包容于其中的肉体外壁一样,他们不看,可是他们什么都清楚。当他们离家远去的时候,他们就要注意看它了。

  我不要谈水,住房的整洁。住房脏乱,那是非常可怕的,一定是那里的女人肮脏,男人肮脏,孩子肮脏。不是家庭不洁净,就不可能住到那种房子里去。脏乱的住家,对我说,还意味着别的一些什么,即女人的某种危险处境,一种盲目性,她做了什么或没有做什么,有目共睹,这一点她忘记了,即使她的不洁并不自知。餐具堆成堆,到处是油腻,平底锅肮脏不堪。有些人等不干净的餐具蛆虫滋生才去清洗,我见过这种人。

  有一些厨房看了叫你害怕。令人失望。最糟的就是小孩在污秽中生长。他们一生都会滞留在污秽中走不出来,婴儿不洁,是最最污秽的。

  在殖民地,污秽肮脏是致命的,这种污秽招来老鼠,老鼠引发鼠疫。还有匹阿斯特——纸币——导致麻风病蔓延。

  至于我,保持清洁已成了一种迷信。谁对我讲到某人,我总要问这人是不是洁净,就是现在我也要问,如同我问一个人是否明智、诚恳或正直。

  在《情人》中,为注意文本中有关洁净的问题我下笔十分踌躇,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孩提时代我们在殖民地一直是生活在水里的,在河里洗澡,早晚用双耳瓮倾出清水冲浴,除非是上街,到处都是打赤脚,赤着双脚用大桶水和仆役的孩子一起冲洗房间,那无异是仆役的孩子和白人的孩子伟大情谊的节日。逢到这些日子,我的母亲欢喜得笑出声来,我想到我的童年,就不能不想到水。我的故乡是水乡。是湖泊、流泉的国度,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还有水田,还有平原上河川浸润的泥土,下暴雨的时候我们在小河里躲避。雨下得又细又密,为害甚大。只要十分钟,雨水就把花园淹没。雨后发热的土地散发出那种气味有谁说过。还有一些花卉。还有某处花园里有的一种茉莉。我是一个不会再回到故乡去的人了。因为与一定自然环境、气候有关,对小孩来说,那就是既成事实。这是无疑的。人一经长大,那一切就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让种种记忆永远和自己同在,就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来就诞生在无所有之地。

  最近,人们大概准备把厨房的基地捣碎毁弃——在法国,在诺弗勒,就在这里——准备修建一处辅助市场。房屋在下沉。这本来就是一座老房子,靠近池塘,土地疏松潮湿,房屋是在一点点地沉陷,楼梯第一级已经变得很高了,走上去也吃力。砖石工也许挖了一个洞要找出下面部石的一部分,可是这里也在下沉,再挖下去,一直在下沉,很严重,究竟沉陷到哪里去呢?是怎么一回事?房屋基建在什么上面呢?人们停止不再向下挖了,也不去看它了。把挖出的洞封上,塞上水泥。人们在搞那种辅助市场。








卡堡

  那是在卡堡①大堤尽头近游艇停泊港那个地方。沙滩上有一个小孩在放中国风筝,就像《80年夏》里面所写的那样。这个小孩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别的小孩就在他四周打球玩。我在平台上,离那个地方相当远。有风,已近黄昏。那个小孩还是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竟是这样,开始让人觉得难以承受,以至痛苦不安。竭力去看,去搜索,发掘那样一个形象,能看到的依然是他一直在那里没有动。这个小孩两腿瘫痪,瘦得像细木棍似的。肯定会有人去把他扶起带走。别的小孩都已经走了。只有那个孩子还在那地方玩他的那个风筝。有的时候,有人说,我简直要死了,可是后来他还是继续把那本书写下去。天黑之前,肯定会有人跑去把孩子带回来。天空上飘扬的风筝指明他所在的地点,那是不会错的。

  ①卡堡,濒英吉利海峡塞纳消(卡尔瓦多斯省近冈城)的城市,海水浴疗养地。普鲁斯特生前常来此地,小说中所写的巴尔贝克就是卡堡。








动物

  动物,我真想有这样一些动物,要很多,各种各样的,在巴黎就不可能有一头奶牛,就像不可能发疯一样。在巴黎把一头奶牛拴在大楼门前,第二天一早,对牛来说,以及对房主来说,那就成了精神病收容所了。上个星期,我在电视上看到北极冰层下跑出一头大熊。这熊伸出头来,看了一看。它纵身从它的洞里爬出来,因为衰弱无力,跟着就跌倒了,这头大母熊在1986年冬天养下三只小熊,它三个月不吃,一动不动,它的三个小熊倒长得非常壮实,吃它的奶,喂得很好,它么,它是衰竭无力了。第一天,它钻出洞外一分钟,第二天,十分钟,等等。过了一个星期,连滚带爬它一直下到海里去了。它一面在水里游,一面注意看,不许小熊跑出洞口。它毫不迟疑地吃了半个小海豹,另一半带回去给孩子吃。它个头大得像戴高乐将军,它是让人这么想的,堂皇富丽。在它的洞口一百米的地方,公熊正在那里注意看着。它停下来,轮到它也去看看那头公熊。公熊可吓坏了,于是溜之大吉。








特鲁维尔

  特鲁维尔。这是我现在住房之所在。这也就代替了诺勒和巴黎了。就是在这里,我认识了扬①。他从天井走来,手笨脚的,人很瘦。他走路很快,正处在某种消沉时期。他色苍白。他先是张惶害怕,过后,这种恐惧减退。我让他看看海、从露台上眺望大海,那可是一项难以置信的奢城市轰炸过后,总有废墟、尸体遗留下来,你往大海里投一颗原子弹,过十分钟大海就恢复原状。水是不可模塑我写到扬1980年来到我家,扬在那时总是不停地打电他每天要打十个小时的电话,他正处在打电话时期,8一个月打了四千九百五十法郎的电话,他给他不认识的了电话。也给他生活中只见过一次的人打电话。也给十前在奥地利、德国、意大利见到的人打电话。每打一次电他都要失声叫笑。这样,做事就困难了。过后他就到山里去乱走。有几次一连三天喊叫一个什么人,这样告一结束后,也就放开没有事了。我经常叹赏有地位的人物发出这样一种感慨,如:“若是没有我的女人我就不会成为现在这样”,这确是本世纪从迪梅齐尔到戴高乐以来所有伟大人物说出的最为谦卑的言词。

  ①扬·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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