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一辑)-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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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一望无际的世界,射入茫无边涯的孙利的仲夏夜之梦。
当他发出最后一声:乜一一欢呼的时候,在林肯车飞向迎面而来的一辆四吨油
罐车时,靠萨悟空一侧的车门,像有鬼似的自动弹开,萨悟空便从车门里,斜斜地
飞出去,掉在一片茂盛的向日葵地里,半人高的向日葵齐刷刷地倒下,被他压在身
下。
他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他还渐渐撑起双手,望着两车相撞时产生的壮丽景观,
他甚至习惯地在头脑里搜索合适的词句,应该如何来描写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
他既没有恐惧、没有怜悯,也没有庆幸,直到坐上交警的警车,警车呼啸着直奔县
城医院,他仍感到,自己不管在哪里,都是安全的。这也可能是陈利的灵对他最后
的照顾,陈利对他说过多次:萨老师,你以后要把我的一生写出来。既然托付别人
了,就不能随意把人家带到没有文学的天国里去,让人家失落地下岗。是吧?
事实上,是警车把他运载到县城医院,急诊的外科大夫用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
听了又听,然后,摇摇头,再使用电击医疗器具,猛击他的心脏,切开气管,把皮
管插进去,他像是国外有的报刊上记载的状况:从自己的躯壳里像一只调皮的猴子、
一跃跳出来,站在旁边,看着手忙脚乱在抢救他的大夫和护士,他还听到剪刀、摄
子、针筒在手术盘上叮当叮当的声音,他听到了主持大夫说:“总算又过来了……”
过来了?从哪里过来?他还为这句话,费了不少心思。
接着,谭龙他们出现了,谭龙坚决把他转到第一流的市级医院,并且,把医院
领导和主治医生请到“美好人生”的豪华包间里,进行一次特殊的院外会诊,效果
不错,萨悟空被破格送进设施精良的单间高干病房,尽管这样,萨悟空还是在市级
医院里躺了很长时间。
他是在病床上和欧阳明丽告别的。在认识她之初,这个模特儿,还像大兴安岭
上一棵自然本色的白桦树。几个月过去,她已经脱胎换骨。那天傍晚,在静安公园
的法国梧桐树荫下,她的衣着,是那么廉价、简朴,就已经显示出不同凡响的仪表。
而现在,她轻轻推开病房门,简直可以说光彩照人,在一身法国香奈尔黑色夏装包
裹中的欧阳明丽,已经完全显示着国际级时装模特儿的风姿了。
萨悟空清楚地记得,原先她柔滑的肌肤散发出一种桦树皮的芬芳,是令人心旷
神恰的那种原野上的气息,他把脑袋埋在她乳沟间,就仿佛置身在大兴安岭密密的
丛林里。这一切,不复存在,它将永久地消失,人类,总得不断进步,难道你企图
阻止人类豪迈的前进步伐吗?难道你还想停留在大兴安岭山岗上、那种原始状态吗?
唯一没变的是她的结巴,“萨,萨,萨……”这是她的创造,从来没有一个女
人对萨悟空用过这种爱称,“我是,喜欢,你的,并且,永远永远……”
“不要说,永远,”全身被纱布包扎着的萨悟空发现,她人还没离开上海,她
还没到欧洲,她的语法己经开始倒装,“忘记我,人的生命,就像驾着一辆马车,
途经一个又一个驿站,最后,就像孙利说的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的老家,用不着什
么探索呀,寻找呀,它自己就到达了,并且,是光焰万丈、冲天而起、无比辉煌,
随之便消失,什么也没留下,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过了我这一站,就再也回不
来,就像过了二十岁,再也回不到十九岁一样。长久地滞留在一个驿站里,这是在
普希金那里,一个俄罗斯的古老传说。现在不同了,你现在是巴黎的一个签约模特,
因为你天生的口吃,这是奥黛特说的,你的生涩的法语也萨、萨、萨的变得富于特
色和东方的韵味,也一定会迷倒全欧洲的鬼佬……”
“你坏,萨,你就只会,夸、夸、夸我……连我的结、结巴,也夸、夸……”
欧阳明丽坐在病床边,把脸贴在萨悟空的脸上,“我会,记得,你,永远……”
“好,”萨悟空终于在病榻上,发出了第一阵由衷的笑声:“现在,我真的,
只能夸、夸、夸你了,你没见,我的下身也扎满了纱布,本定约好,临走前,三天
三夜不下床的,你看现在,我是心有余,而鞭长莫及了……”
欧阳明丽俯身趴在病床上,把脑袋埋在他的下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味使萨悟
空感到从未有过的眩晕,它是那样地陌生而又遥远,使他陷于无依无旁的虚空之中,
连纱布底下的鸡巴想硬也硬不起来了。
萨悟空就这样遗憾地和欧阳明丽分了手。分手以后,决不回头。这是萨悟空的
一条人生准则,也是他的一个人生经验。
男人和女人的邂逅,与其说是缘份,不如说,是被上帝的一道光环套住,只要
其中有一人,走出这一圈子,光环便立即消逝,回头再看,竟是俗男凡女,什么都
没有的寻常和普通,此一时彼一时,分手以后,决不回头。
萨悟空看着欧阳明丽离开病房,渐渐合上门,她走了,萨悟空相信,她不会再
回头,祝福她,前程美好,他的眼眶里竞渗出两颗透明的泪珠来。
但也有例外,这个例外便是李梅丽,她是不辞而别的,那一圈光环,上帝都还
来不及回收,因此,它就像常言道:留下了一条光明的尾巴:想象。
也不完全是想象。这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室外的阳光很好,萨悟空己经除去了
全身的纱布,他觉得无比轻快,像换了一个人,劫后余生的他,渴望重新投入生活。
高干病房设在一幢小洋楼里,楼外有假山、有小溪、有名花异草、是一座林木
葱笼的花园。
他就独自到楼外的花园小径上漫步,正当他闲观花园一边铁栅栏外忙进忙出的
医务人员,和候诊大厅里其他病员的时候,忽然之间,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颀长的
身影,李梅丽,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错的,就是她。萨悟空飞
步冲过去,叫喊:“梅丽、梅丽!”
她的背影还迟疑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很快又闪进挂号候诊的人群。一定是她,
萨悟空赶紧绕过小洋楼,跑到候症大厅,四下里寻找了很久,就再也没能找到她的
影子。
什么意思呢?她一定从什么渠道获悉他遭到了严重车祸,她一定趁来上海之际,
想到医院探望他,那为什么又不上病房里来见一面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都已
经到了嘛,何必又匆匆离开呢?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什么缘故,但萨悟空百思不得
其解。这是为什么?
他出院后,即给台商马财雄挂了电话,从而证实他没看错,马先生说,是他告
诉李梅丽你出车祸了,住那家医院,住什么病房,都告诉她了,她说要去探望你的,
马先生还说,梅丽也是到上海就诊治病的,他们仅通了一次电话,马先生也没见到
她本人。
她生病了、生什么病?病一定不轻,否则没有必要到上海来就医。可从她背影
上看,没显著变化,她穿戴依旧很入时,这一天还格外靓丽,身材也依旧姣好如初,
行走的速度也很快、很精神的样子,那她还迟疑什么呢?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给我留下一个谜?勾引起我苦苦的思念?
萨悟空仿佛又回到了春天,回到巨鹿路上的南空招待所,回到那一幢欧陆式的小洋
楼,回到那一间特设客房里,他似乎又见到梅丽从门背后天真灿漫地闪出来,他又
闻到那一束紫罗兰色的洋百合花幽郁的芳香。
有些东西会消失,有些东西会长久地保留在记忆里。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
会有值得保留、值得珍视的东西。是的,不管在什么年代,不管在什么时候。
萨悟空沿着汾阳路往南,一直走到普希金那一尊铜象前,他默默地在铜象站了
一会儿,想了很多,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了。他不仅想到了普希金的《驿
站长》、想到他的爱情诗、想到他的寓言《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还想到契柯夫
的《樱桃园》、他的小说《一间带阁楼的房子》《草原》,还有《新娘》中的娜嘉,
萨悟空还记得这部小说的最后一句:“……依她看来,她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萨悟空由此伤感起来,他凭直觉感到,李梅丽,和娜嘉多么相似,她也再也不会回
来了。可是,记忆却不会消失,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在那样生活。
可有的东西,它消失,也就消失了,比如,那一辆白色的林肯轿车,也不知它
怎么来的(据说是在海口郊外一个农家大院里买来的),又这样轰然一声消失了,
也没什么可惜。还有那个孙利,现在,谁还记得他呢?他仅仅是上海这一片“丛林”
里一只小小的狐狸,他死了,也就死了。
还有一个金小玉,她倒是一次次到医院来探望萨悟空。她的到来,并不能给萨
悟空心理上带来什么慰籍,每次她都要唠唠叨叨地谈她的“绿岛三温暖”她的“空
中巴比伦”酒吧、什么菜肴啦酒水啦送果盘啦优惠打折啦等等,一个女人和生意沾
上边,还有什么情趣可言?还有就是和廖言、程大力他们的官司,也打得如火如荼,
就像一只母鸡勇斗两只公鸡,没完没了,场面是很精彩的,却使萨悟空感到头疼,
她和廖言都在拉他出庭出证,都被他拒绝,“官司的事,不要来找我”萨悟空把门
关死,“这辈子,我最讨厌的事,就是上法院,在那里,你们什么都得不到,唯一
能得到的是人和人相互之间的仇视、怨恨和失望。”
他也因此和金小玉之间的内心距离越拉越远。如今,也很少再想起她。
人是有气味的,就像野外的小动物,凑在一起,相互闻闻,气味相投,便厮混
到一块,在草丛出没,在阳光下嬉耍了。
萨悟空沿着汾阳路折回到复兴中路,他见李商、高中旭己经等在路口上,他们
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下午他就和他们约定,带他们到谭龙新投资创办的一家会
员制高级会所紫藤花园俱乐部去玩。
他对李商说:“怎么样?林惠敏子新著《我的K姐生涯》内容剌探到没有?”
“唉,这个女人狡猾……”
“我记得她还是很老实的。”
“老实什么?现在出了一点小名,就更自以为是了,前几天,我和一位小说编
辑,请她到衡山路欧登喝茶,临走时,你知道,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她说,哎,把来回打的费用给我结一结。”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萨悟空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道上的规矩嘛,你们
怎么一点都不懂?陪喝茶嘛至少一百,还要加五十打的费,陪吃饭嘛,至少也是这
个数,进K房嘛至少两百,出台到位呢,就要三百以上了,一般八百一千封顶,这
都是有行情的嘛,这还用她提出?游戏规则,要自觉遵守的,否则,你还在江湖上
混个屁啊?”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作家!”
“作家,又怎么样?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人吗?”萨悟空说,“我觉得,
林惠敏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我甚至觉得,她就是苏青第二,该怎么就怎么,和
其他人比较,她一点都不虚伪。难道,你以为自己就比她高尚吗?什么时候,我把
你的底牌揭一揭,我看,你比她还不如呢。”
“不、不、不,”李商是专揭别人,却又最怕别人脱他裤子的这一类人,“你
既然把她说得那么好,我也不想揭她的短,写这篇文章了。”
“你呀,好吧,她的K姐生活,还是让她自己去写,不过,我告诉你李商一个
秘密,那天我们在紫藤花园俱乐部里,我是见到林惠敏的,那时,你还不认识她,
所以,我也没告诉你。”
…… ……
“萨老师,”高中旭似乎摸透了萨悟空的弱点,他见萨悟空脸色阴沉,心思重
重,便即刻讨好地介绍身边的漂亮女孩说,“黄蔚,上海人,我对你在电话里说过
多次了,长得漂亮吧?中学英语老师,你看,她气质也很好的。她很想到远东迪科
广场去唱歌,她的英语歌曲唱得很好。”
嗯,萨悟空瞥了她一眼,的确不错,可是,萨悟空反应平淡,这一年,经历的
事太多了,从春天到秋天,他想起了一种叫“反熵”的理论,运用到自己头上,大
致意思是一个人的情感是有限的,就像仓库里堆积着这么一点货,取尽了,就再没
有了。
现在,萨悟空觉到自己就处于这么一个状态,他内心空荡荡的,既便刚才在普
希金铜象前站了一会儿,也没能获得足够的力量,也不能改变这种致命的虚空状态,
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到多年前,上海有一个女作家王安忆,曾经
在《新民晚报》上写过这样一篇短文,她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这样问过自己。
而我,已经四十岁的人了,还在这样拷问自己。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好吧,不错,没问题,走吧,”萨悟空信口答应着,人,如果对什么都不感
兴趣了,那他活着,也就是多余的了。很久以来,萨悟空内心就存在这么一种厌世
的情绪,很像郁达夫在《沉沦》里表现的那种生活基调,也像日本作家太宰治写过
的一本书,叫《丧失为人资格》,他想自己也差不多了,一个如此好色的男人,对
漂亮女人也不感兴趣了,这很危险,这是一个走向死亡边缘的信号,是孙利“回老
家”去的先兆。
上海音乐学院方向又传来一阵阵小提琴演奏声,听不清是什么曲子,但在秋天
宁静的夜晚,它穿过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悠然地飘落到耳侧,仿佛是空中降落的
天籁,显示着这个世界上还有美妙的东西,拨动着他积满尘埃的心弦。
这一段路,是旧上海的法租界,处处透出一股异域风情,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街上的行人不多,气候是那么凉爽宜人,人,有什么理由不活着呢?活吧,活着总
比不活、好那么一点点,萨悟空是这样调节、鼓励着自己的,想到这里,街边橙黄
色的灯光也显得柔和温情了些,所有这一些细微的变化,稍稍缓解了萨悟空紧张的
心理。
“啊,生活多么美好!”萨悟空言不由衷地出一声感叹,由于刚才他的沉默,
影响了身边几位的情绪,他们都比他年轻,可不能将自己的这种不健康的颓废情绪
传染给小青年,你不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继续在心里和自己对话,
“黄蔚长得很洋气啊,你家里有外国血统吗?”
经他这么一说,空气就活跃了。小青年们也都七嘴八舌说开了。
“看,紫藤花园到了,”萨悟空对黄蔚说,“等会儿,我听你唱几支英语歌,
顺便,我就把你推荐给远东迪料广场的马老板。”
这是谭龙集团公司的一个会员制高级会所,主要是用于款待领导和重要客户的。
这是一幢颇有气派的花园洋房。它座落在一条偏静的街角上。大门的围墙上,有两
盏古色古香的青铜座灯,投射出高贵的亮色,小楼被两棵高大的香樟遮掩着,窗帘
里面隐秘着微弱的灯光,楼外,没有招摇的霓虹灯,一切都显得深藏不露。
大门里的两个安保是认识萨悟空的。他们除了对他表示敬重以外,仍使用手里
的对讲机,向里面发出来客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