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一辑)-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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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却显示出了无比的平静。人们只记得他那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刘家又多
了一位男人!”但是那天,大伯母和二伯母却都阴冷着脸站在院子里,看着刘小
瓦欢天喜地地搀着怀抱婴儿的周冰儿进了一间小屋。刘小瓦似乎听到了身后摔门
和扔东西的声音,但他丝毫也不在意。刘小瓦那时也许早已被我的到来弄得神经
兮兮了。刘小瓦将私藏的小米及白面翻找出来,煮了给我的母亲周冰儿吃。母亲
周冰儿由于缺乏足够的营养,她的奶水在七天以后就再也吮吸不出来了。母亲周
冰儿把我抱在怀里,让父亲刘小瓦使劲地揉挤着她的两只乳房,但是挤了半天也
没有效果。母亲的两只乳房被父亲刘小瓦挤得火辣辣地难受。后来,母亲就把没
有任何奶水的乳头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吮吸了一会,就受了骗似的把乳头吐出来,
哇哇地大哭起来了。我的哭声随着时间的不断延长而渐渐变得微弱,听起来就像
是一只病猫的呻吟。母亲周冰儿见我哭得死去活来,她也呜呜地跟着我哭得十分
伤心。后来,祖父刘守田就走了进来,祖父刘守田对我的父亲刘小瓦说:“老二
家的奶水倒是够菜菜一个人吃的,我看你们还是去求求她吧,不然,这孩子怕是
也活不长的,他这么小,我们总不能让他吃菜团子吧!”
当天下午,父亲刘小瓦就含泪走进了二嫂的房间。那时,刘菜菜正拱在二伯
母的衣襟下面吃奶呢。二伯母见我的父亲刘小瓦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她家的屋门口,
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没好气地说:“刘小瓦,你媳妇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这
几天不是挺得意的吗?这回怎么……”
我的父亲刘小瓦禁不住跪在了地上,他说:“二嫂,求求您救救这孩子吧!
他连饿带哭的怕是活不长了!”二伯母轻蔑地笑起来,她说:“你媳妇长得那么
俏,奶子怎么会没有水呢?”说完,她便低下了头去。我的父亲刘小瓦像是被人
迎面打了一个巴掌,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抱着我离开了二伯母的房间。这时,
二伯母却厉声喝住了他。二伯母站起来,冲到了我父亲刘小瓦的身边,一把就将
我夺了过去。接着,她就将一只硕大无比的乳房从怀里掏出来,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贪婪地吮吸着二伯母的奶水,不一会就甜甜地睡去了。父亲刘小瓦感激地流着
泪说:“二嫂,您真好!”
二伯母望了望我的父亲刘小瓦,用勿庸置疑的口吻说:“以后,你每天都把
这孩子抱来吧,菜菜已经大了,她用不着吃奶了!”说着,二伯母的眼睛就一片
潮红,有泪正从她那略带青肿的脸上流下来。
当天晚上,在刘小瓦和周绷诵矶嗝?
祖父刘守田赶紧又装上了弹药。
据说,小叔就是在祖父往枪管里塞土药的时候发现那只兔子的。小叔蹦蹦跳
跳,兴奋无比地朝着那只野兔跑过去。野兔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小叔。野兔突然就
沿着河面上冻结的积雪和一些水草朝对岸逃去。那时候,祖父刘守田的枪声也随
之赶到了。野兔应声倒在了一簇干枯了的水草旁边,不一会,鲜血就染红了它周
围的雪地,但是野兔挣扎了一下却又仓皇地逃走了。小叔不顾一切地朝着离河岸
不远的那只野兔跑过去。小叔在刚刚进入河道的时候,就不慎掉进了被白雪覆盖
着的河水。小叔拼命地喊叫了一声,然后就突然不见了。祖父刘守田没命地跑下
大堤时,不慎跌倒,雪球似的滚下了堤坡。祖父刘守田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一
样冲向了清水河,他站在岸边一片水湿的草地里,呆呆地望着小叔消失的地方哽
咽不止。后来,刘守田就跑回家,叫来了大伯二伯和我的父亲,让他们一起在清
水河边打捞起了我小叔的尸体。小叔的尸体是在黄昏的时候找到的。小叔被大伯
用一根带着铁钩子的木杆挑上来时,他原先带着的一顶破旧的棉布帽子却早已经
被河水冲走了。小叔沾满泥浆的身上缠裹着许多的水草,他手脚冰冷,两只紧闭
着的眼睛显露出他那个年龄才有的纯真和美好。小叔那时也许正沉浸在一个美妙
的梦境之中,他可能仍在追逐着那只他永远也捕捉不到的野兔。他的梦境里正充
满了一个乡村少年无可非议的欢笑和歌声,他被一种渴望所激动。可以说,我的
可怜的小叔在那个冬天的雪地里追赶一只野兔的行为胜过了若干年以后那些整日
生活在玩具世界里的孩子们。令人痛心的是,我的小叔死在了那个本该属于他的
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小叔的生命在接近尾声的时候竟然会被一只野兔带进了一
片雪地,这片雪地在小叔短暂的生命旅程里,突然便使他迷失了行走的方向,他
不得不在此中止了自己对于成长的极端的渴望和向往。他想:能够选择这么一个
洁净的地方睡上一觉真是太好了,于是小叔就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准备甜甜地睡去
了。但是小叔哪里会知道他躺的地方竟有着一条被白雪遮掩着的奔流不息的小河
呢。小叔上了一次大当并由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时,被小叔追逐着的那只野
兔在穿越了一片雪地及潜藏着的一条河流以后,却不禁停在岸边回头张望了一下
河面。野兔发现刚才那位拼命追赶着它的11岁的少年突然消失不见了,它茫然地
呆立在那儿,看着那位用土枪吓它的老头正在悲伤地滚下大堤,野兔不禁疯狂地
笑起来。野兔的笑声在那个凄清的午后显得冰冷、干硬,像空中飞舞着许多的石
头。
小叔的尸身在他所有亲人的手里传递了一遍,便最终葬在了祖母的土坟旁边。
那天晚上,刘家大院破例没有升起过炊烟。祖父刘守田无神地团坐在一只蒲团上
面,低垂下了他那明显衰老了的头颅。刘家其他的男女们也都围坐在祖父的身边,
共同沉浸在了一种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悲伤之中。他们的泪水在暮色中悄悄地滴落
着。他们在失去我小叔的时候,又一起缅怀了前不久才刚刚死于非命的祖母。那
天,祖父刘守田看见窗外的天空中,一道鸟翅的影子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地
刺目和吓人。祖父说:“那只鸟又来了!那是一只招灾引祸的鸟啊,我一定要杀
死它,杀死那只该死的鸟!”说完,祖父就猛地站起来,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那杆
猎枪。祖父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支黑亮的枪管,他擦得十分地专注和认真。祖父
在小叔死后的每一天,都躲在房间里擦拭和摆弄着那支土枪。有一天,我的堂兄
刘卡卡不小心跑进祖父的房间摸了一下那杆猎枪,祖父刘守田就狠狠地抽了他一
个巴掌。堂兄刘卡卡慌忙捂住流血的嘴,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刘家大院。那时,我
的祖父刘守田却正在死命地擦弄那块刚被堂兄刘卡卡摸过的地方呢。从那以后,
刘家大院就再也没谁敢走进祖父的房间打扰他了。
在人们几乎就要把躲在屋里反复擦着那杆猎枪的祖父遗忘的时候,一场更加
可怕的大雪却再次袭击了我的故乡。下那场大雪的时候,一只不知从何处逃来的
野兔冻死在了我家的屋顶上。祖父刘守田在人们议论纷纷地谈论着那只野兔的时
候,他却突然来到了院子里。他对人们说:“这只野兔就是小四子到死都没能追
上的那只!”人们都惊愕地回过头,望着我的祖父,那个手里提着一杆猎枪的刘
家男人。后来,我的堂兄刘卡卡就缠磨着我的大伯,非要让他爬上房脊将那只死
了的野兔取下来给他煮了吃。我的大伯不加思索地穿上了一双旧雨鞋,然后就找
来了一架木梯,像是一只硕大的壁虎一样小心翼翼地攀援而上,并最终爬了上去。
大伯把那只死兔抓在了手里,得意洋洋地站在高高的房顶上,就像是一位骄傲的
骑手一样面对着地面上的所有亲人,尤其是他的儿子刘卡卡说道:“晚上,你们
又可以美餐一顿了!”后来,大伯死后,人们一直感到大伯是有所预感的,因为
那天大伯是说你们又可以美餐一顿了而不是说我们可以美餐一顿。
后来,刘家大院所有的目击者都几乎保持了同一的口经,他们是这样叙述那
一悲惨事件的。他们说:那天,刘卡卡的父亲在暮色中就像是一只老鹰一样在房
脊上滑了一下,接着他的身子就明显地倾斜了。后来,有人看见刘卡卡的父亲似
乎做了很大的努力,他大概是想让自己的身子重新站立起来吧。但是光滑的雪面
却使他的雨鞋失去了控制,他的努力显然失败了。当时,地面上所有的人都瞪大
了眼睛,面如土色地看着刘卡卡的父亲像一把巨扇似的在房檐上扇动了几下,同
时,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只野兔也随之在空中飘舞起来了。刘卡卡在地上欢呼雀
跃地大叫了一声:父亲手里的野兔飞起来了!刘卡卡刚说完,大伯母就一脚踢过
去,将他踹到了一片雪地里。刘卡卡委屈无比的哭声在那个阴郁的雪天里,显得
格外地刺耳。后来,刘卡卡的父亲就抡圆了手臂在苍灰的天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
弧线,并在他儿子刘卡卡逐渐减弱下来的哭声中仓皇地坠向了地面。那时,大院
内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向人间发出的最后一声叫喊。之后,人们就看见刘卡卡的
父亲像木板一样落在了雪地里。当时,从他身体的四周就渗出了一片片的鲜血,
鲜血一如红艳的小蛇四处游动……
这时,刘家大院内所有的人都围拢了过来。他们把刘卡卡父亲的尸体翻过来,
注视着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那时,我的大伯就已经咽了气。
我的堂兄刘卡卡乘人不备,偷偷地夺走了我大伯手里攥着的那只野兔。刘卡
卡提着它走向了大街,他向每一个遇到他的人炫耀说:“我爹给我抓住了一只兔
子,这只兔子昨晚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我们家的房脊上了,我爹从房子上摔了下来,
他现在正躺在雪地里呢!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是想快一点吃到兔子的肉……”
刘卡卡一边说,一边阴冷地干笑了两声。
直到晚饭后,母亲才告诉他说:“卡卡,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你爹了,你爹现
在可能正在你奶奶那儿呢,你知道,你爹可是一个十分孝敬老人的家伙,只是他
不该残忍地丢下咱们娘儿俩不管不问……”
刘卡卡眨动着一对大眼睛,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娘,爹不在,咱们可以吃
兔子肉了!”刘卡卡刚说完,他的脸上就挨了响亮的一巴掌,大伯母说:“混帐,
你爹知道会死不瞑目的!”
第二天一早,二伯和我的父亲刚刚埋葬了大伯,刘家大院就响起了刘卡卡和
刘菜菜共同的吵闹和哭嚎之声。祖父刘守田忍无可忍,终于同意将那只夺去了他
两位儿子生命的野兔煮了。一时间,一股浓郁的腥膻气味就弥漫了整个刘家大院,
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刘家大院内仍旧像是在煎熬着一种中药似的使过往的行人不
禁掩鼻而去。
祖父刘守田曾经在一个午后用手指着刘卡卡的小脑袋恶狠狠地说:“你这个
该死的小孽障,你知道你前几天是在吃你爹和小叔的肉吗?!”说完,祖父刘守
田就又回到屋里擦他的那杆土枪去了。
那时,我正在祖父刘守田弄出的一片“嚓嚓”的声响中发着高烧。我的无休
无止的哭嚎使母亲周冰儿束手无策,只是怀抱着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乡村医生
已经来过两次了,他除了很果断地在我那瘦削的屁股上留下了一个针眼以外,还
丢下了两小包圆圆的小药片,嘱咐我的母亲让她捣碎了喂我吃。母亲艰难地喂了
我一小片黄黄的药丸以后,就依旧吧嗒吧嗒地落着泪抱着我到处乱走。那时,大
伯母和二伯母也都走出来和我的母亲周冰儿一起哄逗着我。但是处在高烧之中的
我,却根本不会理会那三个别有用心的女人,她们三个轮流抱着我几乎走遍了整
座村庄,也没能让我止住哭声。后来,大伯母就强硬地把我放在了她儿子刘卡卡
的脖子上,让他驮着我四处奔跑。有时,她还故意地抽一下刘卡卡的屁股面带笑
容地望着我。她们甚至还怂恿刘卡卡和刘菜菜在地上打滚,学着各种动物的叫声,
但是不论她们如何努力,我的哭声仍旧飘荡不止……
直到黄昏时,祖父刘守田突然从他的屋里闯出来朝着灰暗的天空放了一枪,
我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时,祖父刘守田站在刘家大院里,就像是一尊雕塑一
样,脸上一派阴冷。他说:“我一直都在等着它的到来,想不到,它却提前了!”
母亲周冰儿惊恐地问:“爹,你说什么提前了?”
“鸟,一只鸟,你刚才没听见它在院子里叫吗?”祖父刘守田肯定地说。
“爹,刚才院子里除了你孙子因为发烧哭闹以外,似乎再没了别的声音,不
信,你可以问问大嫂和二嫂!”
“不,我分明听到了,我现在就去找它!”祖父刘守田犹豫了一下,又说:
“看来,我不能再呆在屋里了,我一定要到太阳堤顶上去等着它,我不能让它赶
在我的前面!”说着,祖父刘守田就背起猎枪,径直朝太阳堤顶的方向
鸟的全身和它的可怕的眼睛。刘守田看着它走进了自己的视线,渐渐变得清
晰和实在起来。后来,当那只鸟蓦地飞上了太阳堤顶时,它就突然发出了一阵巨
大的聒叫。很显然,它也发现了我的祖父刘守田。它在空中不停地盘旋,过了好
一会儿,才突然朝我的祖父刘守田发起了进攻。刘守田在躲过了它的几次袭击以
后,就把枪举起来,瞄准了空中的那只灰鸟。灰鸟惊惧地在空中颤栗了一下,发
出了一阵空洞的叫声。祖父刘守田终于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在飘着雪花的天空
久久不去,被猎枪击中了的灰鸟立即就停止了飞翔,迅速坠落在地。
祖父刘守田看见那只灰鸟落在了雪地里,犹如一朵盛开着的玫瑰,透露着1958
年某个故事的结局。祖父刘守田走过去,呆呆地望了灰鸟一眼,他发现这是一只
类似于蝙蝠似的怪鸟。祖父刘守田先是用枪管捣了捣它的身子,然后就俯下身,
用手去触摸它那尖尖的牙齿了。接着他又在那只鸟的身上狠狠地擂了一下,立刻,
那只鸟的身上就喷涌出了一股鲜血,看上去灿烂如花。后来,祖父就捡起来,拎
在手里,奔下了大堤。
祖父刘守田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面对着他的家人,大声地叫起来:“喂,我
打死那只该死的鸟了,我打死那只该死的鸟了,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是我的对手!”
祖父刘守田疯狂地挥舞着那只死了的灰鸟,在雪地里到处乱跑。那时,他的猎枪
也早就像是一件往事一样遗忘在太阳堤顶上了。
当时,祖父的家人都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在野地里奔跑,他们无法阻止这位年
过半百的老人对于奔跑的热爱。他们只是像观摩一场演出一样,尽量使自己成为
一名热心而又相当有礼貌的观众,他们都不愿意伤我祖父的心,不想打击这位丧
妻失子的老人。尽管祖父刘守田奔跑的样子有些可笑,甚至跌跌撞撞的很像是一
个走路不太成熟的孩子,有时他还会在厚厚的雪地里摔一二个跟头,但是他们却
仍旧袖手旁观,不敢自作聪明地去搀扶我的祖父刘守田,以免伤了他的自尊和面
子。
那天,一直到了黄昏,故乡的田野里,仍旧伫立着一批人,呆呆地看着一位
老人在1958年冬天的雪原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