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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收获-2007年3期-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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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宽厚鼻翼肥大的丈夫形成鲜明反差,她更像欧洲电影里的神经质角色,或者说,有点接近心蝶想象中的美国中西部女作家,她们瘦弱的身体置身在空旷却又封闭的玉米田的世界,被遏制的激情和想象力以反弹的力在文字的间距中澎湃。 
  讲座结束后,这对夫妇坚持邀请心蝶和海琳娜一起去喝杯咖啡,那时已经四点钟,即使不停留回到自己寓所也要六点钟,心蝶心绪复杂头昏脑涨希望立刻回家睡觉。海参已在信箱留言,晚上会来电话,无疑的,这也是她盼望的,所以她希望之前有个休息,希望状态良好接听他的电话,在这一刻她再次发现,海参的电话成了这一天的重要期盼,在昨晚八小时的通话后,现在的海参对于她,就像刚刚邂逅的新人,她对他有了探索的愿望。 
  “只耽搁你十分钟。”见心蝶犹豫,汤姆带几分恳求,玛丽则微微红了脸。 
  “没关系,回去时我稍稍提速,时间就追回来了。”海琳娜在她耳边说,她今天表现得积极和配合,完全一改平日的焦虑。 
  于是他们坐进了巧克力老店,那也正是白天朱迪作过导说、也许这也是其他镇民最乐意招待客人的地方。不肯在黄昏喝咖啡的心蝶和海琳娜便被招待了一杯巧克力,对于时时在担忧体重的成年女人,这杯巧克力简直像一杯毒药,虽然当它与你隔着距离会产生强烈的类似于恋爱般的吸引力,而汤姆和玛丽却只喝清咖啡。 
  他们一坐坐了四十分钟而不是十分钟,被巧克力包围的心蝶心潮起伏,她想起了她的洋娃娃,有着一头金红色的鬈发和雪白的蓬蓬裙的小新娘,她的美就跟这巧克力香味一般馥郁,而她曾被长年秘密隐藏,被搁置在某处的空洞内。 
  而汤姆就像玛丽的经纪人,他滔滔不绝介绍玛丽的写作,同时流露的迷恋,又宛若她的fan,他告诉她们,他和玛丽是高中同学,从十六岁相恋,到今天的三十九岁,竟从未分离,连大学上的都是同一所本地公立大学,虽然是不一样的学科。 
  二十三年的形影相随,还能以迷恋的目光看着已经成家庭成员的女人,心蝶羡慕吗?好像更多的是困惑。她和自己丈夫是唱忠字歌跳忠字舞长大的一代,却对“忠”这个词充满反感,因为它曾经是巨大的谎言。 
  坐在海琳娜驾驶的车里,才几分钟就离开了小镇,回头望一眼辉映着教堂尖顶的小镇天空,叶心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小镇,一辈子形影相随,这样的人生她能接受吗? 
  “很宁静很美好,不是吗?”海琳娜笑瞥一眼心蝶。 
  “你说这个镇吗?” 
  “当然,还有这对夫妇,你不觉得他们很幸福吗?” 
  心蝶笑笑,不置可否,任何事和人,不深究都有一种简单美,比如她的泛泛而谈的讲座,她的随手拍摄浮光掠影的纪录片,她的这些美国听众,以及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是,真理却在表象之后。你无法通过四十分钟的相处判断这一对夫妻是否幸福,无法在小镇的主街走一圈,在她的呈现一派浪漫情调的意式餐馆用午餐在馨香馥郁的巧克力老店喝一杯杏仁巧克力来判断这个小镇是否美好。经过十年革命运动的致幻和更加漫长的苏醒过程,心蝶对一目了然的美产生了抗体,然而要向海琳娜讲清她的想法,却不那么容易。 
  心蝶突然就被弥漫的来自于肌体深处的疲倦摄住,她似乎睁着眼睛便沉入意识模糊的浅睡眠状态.接着,隐隐约约,从远处悄然涌来的音乐像暖被一样裹住她,是让她和海琳娜共同迷恋的电影音乐。恍然间,她好像又坐回电影院,伫立窗前的潘迪华背影,刘嘉玲的画外音,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家?女人转过脸,竟是海参母亲的脸,她眺望的窗口间对着上海的淮海路,路上挤满人,头顶上挂满红彤彤的大横幅,是七十年代嘉年华会般的大游行。 
  “好像你母亲给你的衣服总是来不及跟上你的长得飞快的个子,冬天,还记得吗?我们穿棉毛裤时通常都是脚上的弹力袜压住棉毛裤脚管,但是你长长的腿从桌子底下伸出时,你的弹力袜总是脱离你的棉毛裤管,露出你的一段脚踝。知道吗?在冰冷的教室,你的赤裸的脚踝让我很热,这些细节我不说,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是从你身上第一次感受男人的冲动,这也是我无法把你忘记的原因之一,可是你自己却懵懂愚钝解事比谁都晚似的,连这都变成你的特殊的吸引力……” 
  夜晚,无论有多晚,海参的电话会进来,他向她描述那个她毫无所知的自己,这比什么话题都更吸引她。 
  “其实作为女孩子你有那么多的不足之处,首先你讨厌男生,好像和我们有仇,你对我们说话凶巴巴的,看我们的目光也总是斜视的,好像女孩子的腼腆温柔乖巧都与你无关。更要命的是,你还特别激进,你把宝贵的时光都浪费在写那些无聊的宣传栏,好像你为自己有这方面的特长而骄傲。奇怪的是,虽然我并不喜欢那些大批判专栏,但是因为你的骄傲,你的好感觉,感染着我,不止是我,男生们通常喜欢出风头的女孩子,那些无聊的大批判宣传栏让你出了不少风头……” 
  他的表白,因为种种细节的描绘变得越来越有分量,也越来越真实,这真实是指她相信和受感动的程度,以及他们互相接近的距离。 
  “搬到新房子后,客厅用餐的一角窗口是对着一片树林,我在那里放了张长餐桌,我会想,也许你会喜欢坐在餐桌这一边,抬头就看到树林。这里如果放台电脑,你就可以坐在这里写剧本,不知为何。在装修和布置这套房子时,我常常想象你的感受,会假设这样或那样摆设你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养得起不用工作的老婆,我会想家里有个在写作的老婆很不错。不过,我想象不出你写剧本的状态,我看得到的景象仍然是你在教室用毛笔抄写大字报的样子,你的衣袖卷得高高的,额头的刘海被黑夹钗夹到额顶,墨汁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脏了你的衣襟和脸颊,我在问自己,这么一个武头劈啪的女孩子怎么会让我迷恋?” 
  她笑了,“武头劈啪”这个词真是栩栩如生,那些在今天的时代已经濒临死亡的词语重新又在海参的讲述中复活,包括她的褪色的蝶来形象。 
  “我是说,你好像不是从同一块土壤长起来的植物,简直健康得过分。人们都说做艺术家要有天赋,其实做女人也是有天赋的,十四岁那年的天空阴沉沉的,我走进教室看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女生,那片明媚阳光就是天赋。” 
  他的吟唱般的语调把心蝶逗笑。她褪色的形象在他的描摹下变得活色生香。 
  他的描绘给了她很深的安慰。甚至影响了她对短暂寄居的中西部小城的感觉,她所面对的自然发出别样的吸引力,盖上积雪的无际的玉米田,刺着脸颊的冻骨的风,薄薄的阳光转瞬即逝,都是新鲜的,是新的过往的延续。 
  心蝶的内心又饱满起来,虽然她不能确认自己对海参的心情到底归属于哪一类,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对象,既不是那个旧人,也不算真正的新人,然而心蝶是贪心的女人,她需要获得被爱被渴望被珍视的感受,没完没了的需要。 
  更实际的需要是,夜晚她不再畏惧回到一个人的公寓,与阿三重逢而升起的新期待和即刻又失望的沮丧空虚,所有因为情感关系带来的负面情绪.以及身处异乡被强化的寂寞孤独和渴念,在这样一场漫长的不无甜蜜宛如催眠的谈话中沉静下来。 
  “我母亲一直在关注你,报上有关于你的消息,她便剪下来,给我寄来,却从不做任何说明。” 
  她是电影电视剧编剧,随着影视剧发行,她的名字也会跟着见报,但这并不是什么光荣记载,通常是连院线都未进入的电影或夜晚九点档的电视剧,她的故事制成成品早已面目全非,再换笔名晚矣。 
  她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个谋生的职业,然而.心碟,她必须有一份能让她憧憬和激动的追求。很久以前,恋爱是她生活核心,它赋予她生命的意义.当然那只是她个人认定的意义,那时候的时代,乃至现在,都在要求人们为更大的更空洞的更社会化的目标奋斗,或者说,你树立的理想必须让社会认同。在遇到李成之前,心碟报考电影学院研究生,这证明她曾想在事业上有所造就,然而,她选择了一个极具风险也极容易堕落的职业,她在应付家庭生活的时候渐渐放弃挑战,在行业里随波逐流是更为轻松的谋生方式。 
  她告诉海参,嫁给李成,与生命力更为强壮的配偶共同生活,也是处在一种竞技状态,当情感平静后孩子出生了,成人生活多的是烦恼,她一直在忙于应付。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的精神一度在这种忙碌中休眠,直到家庭这个单元在热情的光照黯淡后,开始在日常生活的昏暗里陈旧斑驳,潜藏在身体里的活力便开始挣扎了,短暂的单身生活令她的欲念苏醒,她又要去寻找能让她激动的生活了。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和我谈起你,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和你又联系上了,好像关于你,关于我对你的心情,是我和母亲之间一个无法交谈的秘密。” 
  “哪天你母亲回上海,我要去拜访她。”她向海参表示,她是被他讲述的往日那些心情感动,还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他母亲的好感更令她受宠若惊。可是她凭什么受到这个母亲的肯定?她一直被母亲们排斥,不仅是阿三的母亲,丈夫的母亲也不接受她,甚至她自己的母亲都说过,假如你是我儿子要找的对象我也会反对,因为你不安分,心野,喜欢看野眼——上海人说看野眼,是指东张西望——人家大人怎么对你放心? 
  有个晚上,突然没有接到海参的电话,就是这种“突然”感,令她意识到,他的电话成了她的夜晚生活不可或缺的情感需求,虽然这是一份难以确认的情感,然而她竟没有考虑过这于他的生活是非正常的,于一个已婚有职业的男人,她克制住要给他拨电话的愿望。 
  她才意识到,海参的电话在这个特殊时期,在异乡寂静的夜晚,给予她激励,这个从未进入她内心的男生的心情表白令她此时此刻——正在日渐枯萎的生命丰盈起来。他好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海参,海参这个形象已经模糊,替代的是更为抽象的也更‘能给她想象空间的另一个新人。时光在电话两端流逝时派生出了新的意义吗? 
  这晚心蝶独自重温一遍特吕佛的电影《朱尔和吉姆》。 
  战后吉姆找到朱尔,他讲述了一段战地恋情,一位战士在火车上邂逅女孩,他们连手都未曾拉过,之后上了前线的战士给远在后方的她写信倾诉衷肠,随着战事的延续,他们的信从表达爱意到商定订婚日期。吉姆说,这位战士在战争的同时要越过绵长的炮火线,去征服远方的姑娘,每天他就在战壕里的暴力、集体的疯狂和死神随时降临的边上书写他的情书,迫击炮越激烈,战士的信越性感,从情意绵绵的“亲爱的”,到火辣辣的“我的小亲亲”,战士似乎在与死神赛跑,在越来越密集的炮火声里他写道,“把你的乳房握在手,把你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战士要把他不可遏制的欲望和激情急切地传递到远方。 
  而战士最终牺牲在战争结束前夕。 
  这是电影中的吉姆要表述的战争之外的个人战争。 
  心蝶在回想属于她的“炮火线旁的情书”,她跪伏在自己的三尺床上,在叠起的被褥上给阿三写信,挂在床上的蚊帐是她与“炮火世界”——那个如监狱般的农场相隔的屏障,薄薄的纱幔阻隔了窥探的眼睛也隐藏了她的秘密战线,她已经不记得她给阿三写了什么,但圆珠笔划在信纸上——从上海文具店买来的信纸,千篇一律印着红色双横线、纸张薄成半透明,书写时信纸下要垫着书,书里夹着塑料垫板,这样笔尖才不会划破信纸——那种缓慢书写夹杂的快意的感觉还能记得,然后便换来阿三的情书,同样的信纸,笔划粗放有力得多,因为阿三是坐在自己家里结实的书桌前书写,他的信就像电报,“想你了!”“要见你!”“要你!”这么直接简短却又透彻,就像强心针,注入她的在囚禁中正变得冰凉的体内。 
  她曾经像失忆一般把这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没有和阿三重逢。阿三,此刻她想起他来,心里又激荡起类似于恋爱般的思念,她又冲动得要给他挂电话,手放在电话机上却踟蹰起来,她想起妹妹的忠告,不要主动给你等待的男人打电话。 
  这时电话铃响,她听到李成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家里发生什么事?”她对已在情感上放弃的丈夫突然充满罪疚感。 
  “我在奇怪你那里发生什么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你的消息!” 
  李成从上海挂给她电话这样的事几乎不会发生。“你不要骇我,没有事打什么电话?”她不由地责怪他。 
  “你没事吧?怎么好几天都没来电话?” 
  他问道。她心一动,“我打回去的时候,你都不在家,我跟儿子说话了。” 
  “噢,”做丈夫的松了一口气,“我还在担心,怎么你出了门就变成另一个人,连母亲的角色感都被替换了!” 
  她没有接丈夫的话,他对她的了解令她吃惊,确实是,旅行使她的自我强烈凸现,母性却在微弱,只有在和儿子通话一刻她才充满牵挂,母性复苏。 
  却又马上听到丈夫在问:“五月一日回来的计划不会更改吧?” 
  “怎么会更改呢?”想到儿子便归心似箭的她告诉丈夫,“一天都不会拖延。” 
  “那就好,因为我五月二日要去爱丁堡,参加展览!” 
  原来是在做衔接联系。 
  “担心我不按时回家是因为你有事,哼!”她又没好气起来。 
  “我们老夫老妻了,抒情就免了,啊?” 
  “已经不是老夫老妻,是前夫前妻。” 
  他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就是有这点本事,经常会给我一些surprise,这是你最性感的时候,啊,蝶蝶!”他开着玩笑,听到妻子准时回家,心情陡然轻松,隔着电话对妻子有了欲念。 
  过去在床上,他要挑逗她便称她“蝶蝶”,带着些揶揄,她觉得肉麻就用脚去踢他,他便叫唤得更肉麻,她常常一边笑一边拳脚相加欲制止他,他不得不使更大的力去制服。无疑的,这类“打闹”很容易演变成“肉搏”,成了他们做爱的前戏。 
  当然,这也是多年前的欢爱了。 
  此刻隔着电话感受到的欲念反让心蝶内心失望更甚,想到回家将是空巢等待,儿子九点入睡后,仍是无人相伴的夜晚,不仅仅是无人相伴,而是她又将回到出发前的境遇,回到她已经厌倦的生活方式,如果相夫教子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她的情绪立刻跌到低谷,可以预想的某种绝望将重新笼罩她,她没有心情和李成聊下去,号称有事便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接着,未加思索,心蝶便接通了阿三的电话,事实上,从纽约回来,他们还没有通过电话。现在心蝶突如其来没有过渡地讲起他们相处的那些时光: 
  他送她去崇明的船,在十六铺码头,边上拥挤着棚户房,嘈杂的人流几乎把码头淹得看不见,送客乞讨坐船的乘客,这群人和那群人难以区分,都衣衫褴褛,至少是不整洁的,是自暴自弃的,他们蹲、坐、或躺,吃饭睡觉喂奶把尿一起进行,每个人的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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