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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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百三十余人。
队伍分散到了村人家里,他们只寒喧家常事,帮同挑水做饭,比自家子弟还规矩听话,有亲情礼意。他们是村里人家的宾客。他们并不宣传主义,连时局亦不分析,而只说旧朝代要没,新朝代要起了,乡下人听了虽或有不懂之处,亦皆点头称是,此乃主客之礼远比意见要尊,而且他们亦真的都懂得了。民间只晓得民国世界要大乱,而眼前这班年青客人是这样的好人,这就是天意民心向了他们。原来要得民心也像得爱人的心,你尽管让她口头上游移,只要她心里肯了就好的,而亦要是这样的才美,若必定拉住她硬要她说“爱”,宣誓信奉你的党与主义,她一脱开手又要笑说“不”的,而你若再闹,她就真的要生气了。
那三五支队伍因是生在民间的这份私情里,便好像盘妇索夫这出戏,连近在咫尺的国府军怎么亦搜索不到他们,他们竟然堂堂来去,何尝是靠的什么军事秘密。中国民间就有这样刁,而三五支队亦因得其掩护,所以能与国府军斗智捉迷藏,兴头得那样儿。
北来的解放军才渡过长江,这里三五支队就解放温州,早一个月他们已叫了裁缝在乡下做好蓝色中山装,这天便穿起新衣裳进城,因为这天真是个好日子。于是瓯江边击鼓划龙船,街上陌上遍地秧歌舞,学校工厂商店都展开学习。说要依靠群众,像佛法僧三宝,佛即是法,法即是众,大家同是龙华会上的人了。说要向现实学习,而这样生于现前的人事风景里的亦真乃福慧双修。
因为是这样的好日子,不可有悲哀。有的女子填写解放军发给她们的自白书,从幼年写起,她们想到一生做人不出头,多少委屈无人知,如今才像见了亲人,而且知道了自己是好的,便都哭泣起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难得在知音”,她们就这样收了涕泪去参军了。
初期解放军的好作风,连中共的中下级党员亦个个都是人才,都清洁英爽,有一代人的照胆照心。这并非共产党的东西,过去如太平军初起时即亦有这种好的。而其为王师或贼兵则还要看后头。 初期解放军的依然是抗战时中华民国的好天气好情怀,他们说共产、道民主,是像海涅诗里莱茵河畔的女子、“她们以虚伪的词句,歌唱她们真实的感情”,中国历朝的民间起兵皆是这样的道字不正娇唱歌。
中共的胜利是利用民间起兵,并非靠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他得了军事胜利后才来造作的。这都有事实证明,一、初期解放军的纪律非俄国革命时红军所能及,便因解放军不是阶级的,所以亲民,而红军则是阶级的,有隔膜与仇恨。至于东欧卫星国及北韩,他们更没有过解放军初期的那一段辉煌。解放军的民间起兵,与所谓军事共产主义是性格根本不同的。
西洋革命亦不能有秧歌舞。本来汤武革命自是中国的,用来翻译西洋的Revolution并不对。Revolution是黑夜里的火把只照见凄惨决裂的脸,如马赛曲:“呜呼,法人甘为奴隶死,岂曰侥幸事可为,忍无可忍乃出此!”又如国际歌:“起来,全世界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都不像秧歌舞的活泼阳气喜乐,秧歌舞不是阶级社会所能有,而惟生在中国有灯市台阁的广大民间。 二、西洋阶级社会从来亦没有过民间起兵,中国历朝民间起兵皆是州郡并动,这次解放军亦几于有征无战,国府军纷纷闻风响应,而俄国当年则沙皇的兵会响应革命,但将领无一起义者。阶级的革命又如西班牙内战,资本家与地主站在弗朗哥这边必斗,而中国的资本家与地主则一斗亦不斗,反与众人兴兴头头的谈论还在遥远地方的解放军。还有西洋的革命,小资产阶级总是意见纷歧,只倒向优势的一边,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则当解放军远比国府军势弱时就已普遍寄与同情,他们何尝是什么小资产阶级?而上海及各地的工人,亦没有比资本家地主或知识分子更热烈,他们竟没有过一次为声援解放军的罢工。彼时国人普遍对解放军有好感、西洋革命史上便无此例,这因西洋人的感情与真理是阶级的,中国的则是平人之情、平人之理,心之所同然可以通于天下。
三、俄国的布尔什维克明白说是要无产阶级革命,中共则从江西逃到延安后宣称放弃阶级斗争,去了苏维埃之名,改称红军为解放军,不再说工厂归工人,土地归国有,而说劳资两利,减租减息分地,这原是欺骗,可是人民就很欢喜,连解放军与中共的中下级党员亦皆信以为真,这何尝是什么阶级意识?俄国革命时共产党要节制工农的斗争,以免破坏过重,中共则解放到一处,要由党部去发动工农的斗志,而工农仍时时想要与资本家及地主私下里讲和。
要等解放之后,中共才来发动斗地主恶霸,以及三反五反的斗争,此皆为俄国革命所无,即因解放军的原本不是阶级革命,中共却硬要把它转变成阶级革命。苏俄当年亦没有像中共的要儿女杀父母,妻子告发丈夫,因为惟独中国有伦常是与阶级斗争不两立的。中共的所谓洗脑,其惨酷程度亦为苏俄或其东欧卫星国或北韩所还不及,凡此皆因中国有西洋阶级社会所无的文明最是共产党大敌。
大陆解放之后半年,解放军即已堕落为中共军,大陆亦由解放变成了是沦陷,所以国民政府才在台湾又能站住,及至参加韩战,惟靠组织与武器,中共军与北韩军简直没有两样了。但解放军初期曾经有过的好天气,则将来◎◎时在我们身上仍要再现,可比太平军所曾有过的好空气移转到了湘军身上。
中国文明今正受著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试验。希腊神话里仇恨的化身米迪亚赠给新娘一件袍子,染有半马人的血的,起初于阴暗处看在身上也高贵华丽,叫人的心都动了,但过得一会儿出去见了日光,它就发火,缠住身体烧起来,虽父子夫妻亦救不得,共产主义便像这样的缠绕在斯拉夫民族身上焚烧,于今将近四十年,老一辈人渐渐死尽,新一辈人被完全从历史切断。但是在中国,不及十年必可解脱它。
伐共建国
伐共要等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有数年。
上次大战后,苏俄利用掠获物来建设,美国亦利用新地位来再造西欧及亚洲的秩序,各在半个世界经营。 但至一九四九年,路就走尽了,苏俄生产力的增加率低落,美国的景气后退。遂有中国大陆的沦亡于共产党,及封锁柏林,而且发动韩战。美国不知苏俄野心的底止,且怕军扩经济不能长此下去,马歇尔计划终结,北大西洋防卫计划及建设欧洲军计划亦难推进,所以杜鲁门几次发令都很冒险,艾契逊的言谈亦老是暴躁不安。而史大林亦怕美国这种举动可能一旦触发大战,双方耽耽相视,全身竖起毛来,非常紧张,彼时没有闯成大祸实在是侥幸。
艾森豪政府上台的头半年里,大战的危机曾到了顶点,美国强硬到一步亦不让,且要废弃秘密协定,逼苏退回到上次大战以前的界线。可是现在这危机已过去了,因为美国与苏俄又皆有了新安排。
美国的景气后退尚可防止,因为知道了苏俄亦有氢弹,美国的军扩在开出新方向。美国生产力强大,年年政府的消费与国民的消费是平行的增加,乃至英国亦还供应得起军扩。 军扩在今天,与其说是损害产业,毋宁是支持产业,成了产业的主型。而虽如法国、越南战争前半部会使法国经济濒于破产,后半部则反成了法国经济的救星,靠了美援。
美国的对外援助今后还要增加,西德阿德诺当选,欧洲军及西欧经济共同体可推进,亚洲亦日本在建军了,凡此皆使这边半个世界的经济有个新局面。而共产侧亦要行新经济政策,还有发展的余地。今后一段期间竟是两种制度可以并存,而对共产非战略物资的输出将放宽。
原来美俄之间,亦只是两强能否并存,不是两种制度的能不能并存。共产党的做法及其思想感情,惟在中国才觉其刺目不可忍受,但西洋人对它则亦不过是皱一皱眉,共产国家因其产业落后,为积累资本而使用奴隶劳动,比起西洋古代奴隶社会,封建制农奴社会,及产业革命初期英国的强迫农民无产阶级化,也不算得特别残酷。乃至共产党统治下的不自由,比起自由国侧人人成了国家机关的雇佣者,人人皆在现代技术的组织管制下,亦只是大同小异。列宁的共产党到史大林已一次修正,知道共产主义的世界革命其实并没有这样一回事,苏联不过是作为一个强国,有机会就向外扩张势力,方法比美国各有不同罢了。现在马林可夫又来一次修正,在苏俄国内及其卫星国内逐渐减少主义的神奇,而归于朴素的现代技术的组织统治。前此苏俄文学里所表现的感情与趣味,已与美国的很相近,而上次大战,罗斯福、邱吉尔与史大林见面共事时,即发觉彼此原来是很可以了解的。今后共产侧产业若发展到某种高度,是还可以对资本制度中性化的。但是在前来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则又情形不同了。
现在尚未至大战,惟政冶会谈在延宕,越南战争仍继续,四国外相会议或极东五大国会议,也不能有结果,美国不让的地方仍旧不让,苏俄不放的地方仍旧不放。共产侧是因为产业落后,经常要利用国际的不安局势来讨便宜,而自由国侧亦国际的不安局势倒是做了军扩经济的氛围。日子便是要这样的过,总不得称心如意,何时都是逼蹙的、耐乏的、堆满问题、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缓和,适合于新感觉派。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不长。 氢弹的军扩竞争,共产侧的经济亦到底相形见绌,现在是美俄势力最平衡的时候,但今后则将不能保持平衡。其时苏俄将又害怕、又要行侥幸,而美国也害怕,不明白对方的野心,且依恃自由国侧的优势,双方的误算就又都出来了。各在半个世界的经营与军扩经济,到底是又要走尽的,这回可是再要有个可以安排的新局面也不能了。一九四五至四九是缓和期,凡四年,自四九至五三是危险期,凡四年,今后又缓和,到大战爆发,大的亦不过四年左右。
现代技术组织的社会与国家机关的强大作用,是在产业先进国家亦没有革命,在共产侧亦没有叛乱,人类成了工蜂工蚁,社会的理性益只是物理学的,感情益益只是感官的,务实到不拿大战来浪漫,而亦不认真求和平,因为这都是理想。拿破仑战争时法国人的志气,林肯为解放黑奴而起南北战争时美国人的志气,皆不是现代人的,连希特勒时德国人的傲气,东条时日本人的傲气,如今亦成了古风。 第三次世界大战是穷途末路了才不得不打。物理学的理性使美俄两强的考虑惟依于力量的对比,而且感官派又会误算,是如此一旦忽然打起来的。
一旦美国对中共出兵,便连日本亦不能中立,在台湾的国府反攻,在大陆的游击队纷起响应,如此即苏俄亦不得不参战,英法亦不得不参战。开战后两三年内,中共必覆灭,而苏俄亦随之败亡。
能平共之乱的国府军与大陆游击队扩大编成的新军,皆必要有民间起兵的性格。但如曹操孙坚刘备其始皆愿奉事汉室,湘军更至终为清廷之师,是则民间起兵原可与政府军合流,成为政府的新军的,若致割据分裂,那是人事之过。 我们要如此来看现在国民政府的练兵与号召反共大联合,及所谓第三势力的构想,及大陆游击队今后的变化。
讨伐中共的军队,要有抗战时国府军及初期解放军的民间的广大活泼、阳气喜乐,即不但能战胜中共,且能于战胜中共之后建设新的民国世界。否则惟藉国际联军并肩作战,及大陆到处叛乱,虽亦能击灭中共,还是无法善后。因为建立太平时势的条理与当初民间起兵的气象,是生于同一的人对人有好情怀,人对物有好情怀。
凡百政治,皆以决定人与人的关系为前提。西洋平时的秩序是阶级的,革命时的动力亦是阶级的,故以政党及职业组合来团结。 而在中国则政党与职业团体不过是余兴。 中国更有在关系以上的伦常,所以汉高祖入关,明太祖下金陵,为文告皆说我父老子弟,不像西洋的是告诸位公民。职业团体与政党乃至民主制度皆不是究极,在西洋是还要有阶级意识来运用它,而在中国则以伦常来运用,从来皆是豪杰为君臣师生兄弟起义,如刘邦答项羽、“吾与若尝北面事义帝,约为兄弟。”又如曾国藩与其部下是师生之谊。 五伦五常君臣为首,中国史上的动力,惟说勤王可以号召天下,此即西洋所无。 中国之君非仅组织上的最高领袖,而是王气所钟,人世之尊,至于他禅让或世袭乃至民选的大总统,那都无关,要点是在有一代江山,有天下文明,即大总统亦可以是王者,而如西洋的惟有民族国家与阶级社会,则虽至今仍存在看世袭的君主,亦不过是部落酋长的扩大。
孙中山先生改组国民党,明定党员要服从总理,这意思不单是修正组织法,而是元首还有在团体组织法以上的人世的位分,权力限制之外的大人的尊严,虽亦行于民主制度,而有更高于票决的智慧与责任心,此即乃是王者了。又如国民政府败退到台湾尚能不离散,且国人对蒋介石先生仍有一种信赖,尽有许多不满意,亦说没有他可是不行,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中国的人君是虚虚实实的,他是个虚位,可是亦行于实职实权,历史上开国英主,当然他的行事亦都是好的,但即使末世之君,行事并不好,仅仅是这虚位,亦维系人心,还比宣传与组织的控制力有效。
民国世界,民间亦仍盼望真命天子出世,这是有著个大道理的。中国向来朝廷为天下贞观,不像西洋国家,其政府不过是社会的总事务所。中国的官,本身都有一种清华贵气,京戏贩马记里的小小县令亦使人觉得他真是贵人,看他后堂请夫人相见又那样的有礼。 而报上见的罗斯福总统的相片,口衔烟斗,公司大老板式的颇孚众望,则中国人总难满意。这清华贵气与英气喜气相连,而与权力金钱无关,北伐军初期倒有,统一后的国民政府倒没有,抗战时的政府倒像朝廷,胜利后倒不像了。解放军当初亦有英气喜气,但一到人民政府就没有。中共是没有治道,所以人民政府里要有行行业业的代表,像他改编演出的京戏太平天国,把真的锄头铁耙都搬上场,被上海人说是一台叫化子,有故事而不是戏,人民亦是这样的觉得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不贵气。一代人的英气喜气即是王气,有王气才从中有王者兴,所以要问今后新中国的领袖是谁,便先得把反共建国这桩大事做得来有好天气好情怀。
而且新中国的领袖要是王者,他的地位即不能靠组织法的权力规定来作成。如 孙先生为国民党总理、为大总统、大元帅,其党人及部下对他倒是幼辈对长辈的敬与亲,此长幼之序即定了君臣之分。而过去如蜀主刘备,从桃园与关羽张飞结为异姓兄弟来起兵,以及魏征的诗、“仗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只为“人生重意气,功名谁复论”,亦皆是从兄弟手足之情,朋友的肝胆相照,慷慨之交,来定了君臣之分。王者是建基于伦常。
惟五伦五常虽说君臣为首,又有说夫妇人伦之始,但最初的乃是朋友。历史的顺序,先朋友而后有夫妇,又有父子兄弟,最后才有君臣。说君臣为首是到了有君臣才齐备,五伦中君臣定位,其他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四伦亦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