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苦难,我的大学 作者:赵美萍-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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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葬了,就埋在河的那一边,站在我家屋后就可以看见。那个长方形的坑是姐夫和大伯他们几个男人挖的,父亲的棺材被两根绳子吊着徐徐放进了墓坑。
就在往父亲的棺木上填土的那一刻,一直站在大伯身后的我突兀地窜出来,一把揪住大伯的铁锹,哭喊起来:〃不要埋爷!不要埋爷!〃也许谁也没想到我的突然发作,都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我只知道,坑内埋下的是我的亲人,是我一生一世亲爱的父亲。我不容许他们将父亲埋在这个永不见天日的土坑内。
最后我还是被人拉走了,我不知道我撕坏了谁的衣服,咬破了谁的手臂,我像个疯狂的小野猪,又咬又踢。
我的伤痛如此清晰而深刻。我在两个亲友的拉扯下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泥土掩埋了,最后只剩下一个高高隆起的土堆。父亲在里面,我在外面。他在沉睡,我在痛哭。
父亲的去世是我家苦难的起源。
(七)
「但我隐隐听懂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体质日益下降,骨瘦如柴。开头几天,她除了流泪就是站在屋后呆呆遥望父亲的坟墓,神思恍惚。我和美华带着黑纱和白花去上学。为了给父亲戴孝,我和美华得穿三年的白鞋子。白鞋子很容易脏,我常常去河边洗鞋,就常常望着父亲的坟墓想心事,想他是否孤独,是否想我。
也许因为父亲曾是公社会计的原故,父亲去世后,生产队很是照顾我家,队里给母亲分了轻松点的活儿,就是搓绳、编草席什么的。我和美华由队里抚养到18岁。也就是说,我和美华在长大成人前的口粮和学费全由生产队解决了。父亲的去世也使我们得到了村人的莫大同情,村人对我们的歧视开始有所转变,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就这样勉勉强强、磕磕碰碰地过着日子。
母亲是47岁守的寡,母亲对改嫁一向讳莫如深。父亲去世后约一年,就有好心的乡亲来跟她提亲,母亲一律摇头:〃我什么指望都没了,只要两个丫头将来有出息。〃乡亲好心劝解:〃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苦,不如找个人帮你一把。〃母亲还是摇头:〃到哪儿去找个比夕贵更好的人?〃这些话是母亲和好心的乡亲坐在我家的煤油灯下说的,我和美华在灯下做作业,母亲在纳鞋底。堂屋正中的墙上悬挂着父亲的花圈,靠墙的米柜正中放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灵牌位上面用墨水写着〃先夫赵夕贵之位〃。母亲的目光始终看着那儿,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的说亲者。
灾难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
忽然,有天夜里,东边邻居秀美家的黄狗狂吠不止,一直暴躁地狂叫到我家的墙根底下,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听到了一阵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哗哗响声,到我家这边就没了动静。然后窗上就传来阵阵轻叩,〃笃笃、笃笃〃。我知道母亲醒着,她紧紧搂住我和美华,微微发抖,紧张得像只护雏的老母鸡。
狗吠越来越凶,附近的狗们也遥遥呼应起来,吠成一片。过了一会儿,自行车又响,那狗追着叫远了,不久就归于平静。我在母亲的怀里恐惧地醒着,母亲搂我的手松了一松,一颗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惊恐地发现母亲的眼睛是肿着的,桌子上放着一叠那个年月里罕见的粮票和油票。母亲呆呆地坐在桌旁。我乖顺地喊了一声〃妈〃,母亲搂过我,一串泪珠又落在我的头上,我惊恐无比,不知又有什么苦痛袭击母亲了。母亲不说,我也不好问。每天临睡前,母亲在大门后的门闩上插一把菜刀,枕头下也放一把。夜里,自行车的响声和狗吠依然激烈,还有叩窗声。母亲总是紧张地搂着我和美华,一声不吭。
后来就有了那次〃匕首事件〃。匕首是插在我家木板桌上的,寒光闪闪的一把刀子,直立着插在桌子上。我放学一回家就发现气氛不对,家里有许多人,多是村干部。母亲红着眼睛,见我和美华回来,扑过来搂住就哭:〃我死了不要紧,可那个畜生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他真要害我两个丫头咋办?〃我在母亲的哭声与诉说中惊恐万分,不知道又将有什么灾难降临我家。
只听村干部说:〃沙玉芳,你让我们怎么保护你呢?总不能派民兵住在你家里吧?你都说他无恶不作了,他真要干了谁,我们怎么吃得消?再说你们毕竟有过婚姻,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怎么插手管你们的事?依我们看,他这次可能也是真心的,是你不给他面子,他才恼羞成怒拿匕首吓唬你,你不要害怕,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杀人偿命,他坐过几次牢,这一点肯定懂。要是他真心待你,倒也是件好事。你就退一步吧!〃母亲不说话,一味地哭。后来村干部们一个一个陆续走了,母亲一直哭到了天黑。我这时不过10岁,也许母亲认为我还不到能够为她分担痛苦的年龄,所以她什么也不跟我说。我悄悄地为无法得知和分担母亲的痛苦而痛苦。但我隐隐听懂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八)
「母亲忍辱负重和杨东启过了9年,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到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把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亲身上挣的几块钱后,蹂躏之后暴打一顿……」
那年夏天还没过完的时候,我终于得知一个让我小小的心脏在瞬间窒息的秘密——母亲和父亲竟然不是原配,母亲是与一个叫杨东启的人结过婚、离过婚、而后才又嫁给了我父亲的。父亲去世后,杨东启又企图霸占母亲了!
至此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杨东启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恶魔!所有的灾难都是他一手制造!
我是后来的后来、差不多长大后才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她过去的经历的,母亲的经历说起来简单,然而深藏其中的苦与痛却是令母亲一辈子都不堪回首的,母亲每每回忆起过去,总会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母亲因为外公指腹为婚,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嫁给杨庄镇那个叫杨东启的家伙。此人父亲早逝,母亲双目失明,有一弟弟。家境可想而知的窘迫,母亲曾拼死不从,但被我那脾气暴躁的外公一巴掌打进了花轿,也打进了噩梦的深渊!直至现在,母亲对外公依然恨之入骨。
〃要不是他,我何至于遭受这么多苦难?〃母亲提起外公就咬牙切齿。我想如果外公能预测他的指腹为婚会导致他惟一的女儿一生悲苦,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会使他老人家屈服的吧。
那时的母亲是沙庄颇有名气的小美人,女红家务洋样精通。母亲是在一间茅草房里成的亲,茅草房的墙壁是芦苇编制的,墙上有洞,是被杨东启拆了当柴禾烧的。他的瞎眼母亲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说。据说有一次他的瞎眼母亲还被他扔进门口的井里,幸亏有只吊桶在里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杨东启的大逆不道在杨庄臭名昭著。
母亲结婚后就成了杨东启的拳头下的〃沙袋〃,这个恶魔打人很有策略,他从不打头脸,他用拳头揍颈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时用香烟烫。他还是条无耻的变色龙,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前打得母亲皮开肉绽,一分钟后已经把母亲扔到了床上……
母亲忍辱负重和杨东启过了9年,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到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把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亲身上挣的几块钱后,蹂躏之后暴打一顿……
母亲在水深火热的婚姻中浸泡了9年,直到外公去世,杨东启入狱以后,母亲才得以获得自由。而母亲下定决心离婚,是因为杨东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他因流氓罪和盗窃罪曾坐了两回监狱。第三次是因为他和人打架,卸掉了人家一只胳膊。母亲就是在杨东启第三次坐牢时和他离婚的,母亲离婚后不久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父亲。八年后生了我。
杨东启在监狱里和一个犯了政治错误的女人认识,出狱后两人便结了婚,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后来,杨东启的老婆因不堪受虐,和杨东启离了婚,然后远走南京。游手好闲的杨东启在将自家的两间茅屋赌得四壁空空后,恰恰是我父亲去世不久的时候,于是,心怀鬼胎的杨东启想到了母亲。于是有了半夜敲门试探,在母亲坚决不理后,这个恶棍恼羞成怒,于是有了匕首相向……
后来,杨东启终于在母亲的无力反抗中进入了我的家。那是1979年的秋天,屋后仅剩的一株梧桐树开始落叶缤纷的时候。这个时候,父亲的坟头早已青草凄凄。惟有他的灵牌位依然光亮如新,这是因为我天天都要为他擦拭一遍灰尘。父亲是去世了,但对他的爱与思念随着我年龄的成长而日益深沉。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杨东启将我的家逐渐分解、吞噬,并直接导致了我母亲和我们的逃亡生涯。
(九)
「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我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开始的时候,杨东启是以一个披着羊皮的狼的面目出现的。他每次到来都少不了给我和美华几颗糖块,我和美华往往不屑一顾。因为他一来,母亲的脸上就会明显出现惊恐不安的神情。我是敏感而爱憎分明的,对臭名昭著、满脸横肉、五短身材的杨东启打心眼里充满仇恨与恐惧。
我对他〃亲切、和蔼〃的笑容常常不寒而栗和厌恶反感。对他要我和妹妹喊他〃爸爸〃的要求充满鄙视与厌恶,我怎么可能会认这个恶魔做父亲?我将我对杨东启的憎恨情绪放在脸上。母亲曾私下交代我为了安全起见,表面上要对杨东启客气一点,妹妹做到了,但我不行,生活磨练了我的早熟。
杨东启进入我家一个多月后开始暴露出了他的无赖本性。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吃惊地发现母亲的左脸颊上有一块乌青,双眼红肿,我和美华吓坏了,母亲一见我们,捞住围裙捂着脸哽咽着骂道:〃你这两个讨债鬼,到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呀!〃后来我才知道,杨东启这天向母亲要钱去做倒买倒卖的生意,说贩鸡蛋去上海卖很赚钱。母亲哪有钱给他呢?他大怒,骂母亲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后就一拳挥在了母亲的脸上,然后就在母亲伤心的泪水中扬长而去。临走还丢下一句话:〃给老子准备200块钱,不然,老子就卖掉米柜。〃我家惟一值钱的家什也就是那只三格头的米柜了,母亲用它一格放面粉,一格放麦子,一格放玉米。如今上面还放着父亲的遗像和灵牌位。这只米柜是父亲在世时置下的重要家当。母亲怎么舍得让父亲的遗物失去呢?可母亲一下子又到哪里去筹200块钱呢?
三天后,杨东启回来了,还带来了搬柜子的人,竟然就是美英姐姐和姐夫。美英对这只米柜是觊觎已久,她就因为在出嫁时没要到这只柜子做陪嫁而对父母心生怨愤。也不知她和杨东启如何交易的。搬柜子的时候母亲死活不同意,护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不让动。杨东启就一把撸起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跑到河边扔进了碧波荡漾的河水里。母亲抢救不及,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我放学回来,家里已然空空荡荡,曾占了堂屋三分之一地面的米柜一消失,家里立时一副苍凉和潦倒的迹象。母亲歪倒在床,泪眼朦胧地对我说:〃萍后啊,妈实在无能为力护住赵家的家业,你的大伯、姑妈、爹爹肯定会责怪我败了赵家家业,你长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把米柜赎回来。〃我似懂非懂〃赎〃的意思,但有一点我再也明白不过,那就是我恨杨东启毫无人性的掠夺,恨美英的乘火打劫。
我跑到河边,河里哪里还有父亲灵牌位和遗像的影子?河里波光粼粼,几只鸭子无忧无虑地漂游着,我的眼泪掉下来。面向父亲的坟茔方向,我默默念叨:爷,你为什么不保佑妈妈?我在河边坐到天黑,哭肿了双眼。
这时我已上了四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依然优秀,但我的忧郁和内向使喜欢我的老师们忧心不已,谁都了解我的家庭,谁都为我生活于这样的家庭惋惜不已。老师们一致看好我是个上大学的料子,只是无法确定,我能否像压在大石头下的小草一样顽强生存下去。我的班主任蔡老师曾满怀希望地安慰我:〃世上很多作家、艺术家都有过不幸的童年。〃很多年后我又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给我的震撼和信心又是蔡老师说这番话时所没有体会到的了。当我第一次听蔡老师说这句话时,我心里想,我不要做什么作家、艺术家,我只要能养活母亲,不让她受苦就行。多么小的要求和愿望呀!我是真的这么想。
成长的过程很痛苦,但我从未停止成长。就像大石下压着的一株小草。
卖米柜不久,家里的八仙桌也被杨东启变卖了。他每次都说是去贩卖东西,事实上是去赌了,还有喝酒和嫖女人。杨东启对母亲施以的拳脚也越来越惨无人道,他一旦兽性发作,便关上门毒打母亲。每次只要我回家发现大门从里面紧闭,我就没来由一阵恐惧,母亲一定又在遭受非人的折磨了。
母亲有一次实在被杨东启打得怕了,喊了村干部到家里来要向杨东启讨公道。狡猾的杨东启见了村干部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村干部顺水推舟说了一通〃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溜走了。接着杨东启关上大门,对母亲又是一顿暴揍,因为母亲使他丢了面子。
从那以后,母亲独自忍受着一切伤痛,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逃出苦海,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承担苦痛。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有一天,我偶尔从同学那里看到一本《侠女十三妹》的连环画,于是我就有了杀掉恶魔杨东启报仇雪恨的念头。我甚至想到了具体的复仇方式,投毒、手刃似乎可行一些。投毒在不知不觉间就可以做到,家里到处都可寻到耗子药。手刃也不难,只要乘对方睡着了,像侠女十三妹那样,拿一把锋快的刀干净利落地照他的脖子一砍就大功告成了。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为自己的复仇计划兴奋、激动不已。我开始留意一切机会。
(十)
「我悲哀地想: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哪个11岁的女孩此刻正奔波在仓惶的逃亡路上呢?永远记得那夜的惊慌与惊恐,凄凉得刻骨。」
一天中午,我在堂屋的地上用刀剁猪草,杨东启在房里睡午觉,当他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