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情 by 暗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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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间,那眸子已然灰了。
待停了机,摄影棚内仍然鸦雀无声,众人皆被他富有层次感的表演所折服,半晌才醒转过来,纷纷叫好。
常振霆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着浅色单衣,执一柄折扇,闲淡地站在末排,悄无声息。直到有工作人员瞧见,惊异道:“啊,那人是——”
子颜闻言去看——那不是五爷是谁?
他的气势就敛在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不必费心张扬,已让众人动容。
凌熙然从摄影机后直起身来,笑道:“五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常振霆捻着折扇,轻轻摇:“找人。”
“哦?”凌熙然冷冷一笑,“她在里头休息呢。”
常振霆抬手用扇尖朝里一点:“不就在那儿吗?”
凌熙然顺势望去,愣住:“你找他?”
常振霆笑笑:“我找他。”
——他要找的是沈子颜。
子颜就站在光板前,望一眼他那镶着银边的扇尖,心里瑟瑟地抖:找我做什么?莫非他已查到昨晚进他书房的就是自己?再一转念想起早晨派小李来接他的事儿,心中愈发惶惑不安起来。
“沈先生,请近几步说话。”常振霆淡淡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否的。
子颜只得趋前几步。
常振霆望着他道:“向凌导演请半天假可好?”
子颜一惊,连忙侧过脸来向凌熙然求救:“我……我……”
怎知凌熙然竟说道:“你已把今天所有的戏份都拍完了,既然五爷有事找你,你就去吧。”
子颜听闻,难免有些怨懑,低下头来,不再出声。
常振霆含笑颔首道:“谢谢。别忘了替我向莉莉问好。”
凌熙然眼皮一跳,答道:“我会的。”心中猜想着五爷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艳阳下,暗红的江水翻出了滚滚浪潮,在远处天边凝起淡薄的烟云。站在堤岸上,只觉得水面上的风揉着温热的湿气,扑扑地拍打着面孔。
常振霆侧首看他:“知道我为何找你?”
子颜迷惘地摇摇头。
常振霆微笑着为他拨开几缕挡在额前的发丝:“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子颜嗫嚅道:“你是常五爷啊。”
常振霆缓缓地把手移到他的颈后,感觉到了他的战栗:“你怕我吗?”
子颜缩缩脖子,躲开了他的手:“你是大人物,我当然怕。”
常振霆收回空置的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我们已是朋友了。”
“不敢不敢。”子颜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紧贴在铸铁围栏上。
“再退就要掉进黄浦江里去了。”常振霆笑道。眼见子颜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又问:“当我的朋友可以得到许多好处,你愿不愿意?”
子颜不解:“朋友怎可以用好处衡量?”
常振霆上前,站到他身边:“朋友总是互惠的。”
“互惠?”子颜沉吟半晌,仍旧不解,“什么意思?”
常振霆把双手撑到围栏上,眼中溢出几丝戏谑的神采:“你真的不懂?别告诉我你还是张白纸!”
子颜心头一震——原来!
身在演艺圈,难免对其间纷繁杂乱的桃色消息有所耳闻:什么年轻女星被大亨追求啦,又有人为情人争风吃醋打官司啦,还有谁谁也成了金丝雀啦……传闻是不少的,只是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于是慌忙回道:“五爷,我……我只求好好拍电影,其他的……我不愿多想!”
常振霆凝神看他:“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么?”
子颜用力点头,结结巴巴道:“真……真的……我……不愿的!”
常振霆轻笑一声:“别紧张。你是莉莉的朋友,我自是不会给你为难的。”又道:“那,你可以走了。”
子颜连忙道谢离开,可才转身走了几步,已见小李开车跟了上来。
“沈先生,我来接您!”他开了车窗喊道。
“早上不是已说好了,我不会再搭五爷的车了。”子颜急道。
小李答道:“可五爷说了,这车子已是您的了——他送出去的礼物是不会再收回的。”
子颜吃了一惊,回首望向方才常振霆站立的风口处,已不见人了……空余浩浩然荡荡然的滔滔江水,奔流向东。
又过几日,子颜新加的人工发放了下来。约莫一估,竟远远超过他先前想象的种种花销。
子颜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回去与弟妹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先找房子搬家。此后子颜便在各处的房源广告上存了一份心,但却总也寻不着合适的,苏莉莉瞧在眼里,仗着自己人脉广,终又被她担了下来。
苏莉莉出身贫寒,少年时受尽委屈,后来发迹,万千宠爱在一身。旁人赞她是“凤凰涅磐”,她则笑语“我这辈子更似一部孤雏传奇罢”。
子颜不是不佩服她的。她有多少娇纵多少刻薄,便也掩藏着多少辛酸多少不屈。
后来有一次苏莉莉与他聊天,幽幽地对他说:“见到你仿佛就见到了当年的我。”——也许他们还能更要好些,可惜之间横亘了一个凌熙然,终也成不了最为贴心的朋友。
苏莉莉果然很有办法。第二天刚收工,她接了个电话后便喜孜孜地对子颜说:“屋主通知你去看房了。是公寓房子,三室一厅,地段好,离片场也不远,你要的话可得早拿主意!”
子颜忙道谢,又道:“可我一人做不了决定,要不,我去把弟妹都叫来,让他们也去看看!”
苏莉莉笑道:“好啊,不妨也把伯母给接来吧!听说她身体不太好,可搬家总是大喜事,也该征求她老人家的意思嘛!”
子颜想起母亲的病况,犹豫片刻道:“那……好吧。”
凌熙然忽然从他们身后伸出脖子来:“什么大喜事?也说给我听听!”
“讨厌!人家谈正经事呢,插什么嘴啊?”苏莉莉娇滴滴地推他一把。
“正经事?噢,子颜,你房子定了吗?”凌熙然问道。
子颜答道:“还没呢,正想去看看。”
凌熙然圈住苏莉莉的腰:“好啊,不如让我陪你们一起去吧!一是当司机,二则也可替你们参谋参谋!”
苏莉莉对着子颜笑道:“瞧瞧,有人毛遂自荐了!可惜啊,子颜自己也有车子和司机的,可不用劳烦你了!”
凌熙然自然是一脸的不相信。
苏莉莉指指门口:“自己去看。”
凌熙然探头一瞧,见小李正站在大院里洗车,惊道:“他不是常振霆的人吗?这部车也是常公馆的啊!”
苏莉莉笑道:“没错!我干大哥欣赏你的男主角,于是把车子和司机都送给他啦!”
子颜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是不要的,可怎么也退不还这份大礼了!”
凌熙然呆楞半晌,随即抱胸冷笑道:“退它做什么!既然他想显示自己的财力,那就让他现好了!”
苏莉莉撇撇嘴:“哼!你这人!”
骂归骂,苏莉莉最终还是上了凌熙然的车。小李载着子颜去把赵月芝和子仪子珍接了来,跟在他们的后头。
赵月芝在得病后极难得出趟门,此时不免惊怕起来,竟乖乖地端坐在皮椅上不发一言,而子仪和子珍则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新住处,兴奋地停不了嘴。
行驶了不多时,车子拐进了一条大弄堂。
这里很是清静,应是刚建好不久吧,地上还铺着簇新的大方砖,两旁是齐整的香樟树。弄堂底有好几栋公寓房子,大多是五六楼的光景,西式的尖屋顶,宽敞的大露台,底楼还有个小花园,种着几株枇杷和各色月季。
大家下了车,苏莉莉指着其中一幢道:“瞧见没有?你们就在顶楼朝南的那个单位!走,我们上楼看看去!”
正对着公寓大门的是一部德国电梯,铁门上的红油漆尚未干透,被管理员嘶啦啦地关上,一径乘到了顶楼。
楼道并不长,前后不过两家住户,中间相隔着楼梯一侧蜿蜒开来的半截雕花铁围栏,尾梢被卷铸成凤仙花的样式。向上望,是高深而雅致的屋顶,此刻正值黄昏时分,敞亮的天窗里泻入了一大片嫣媚的残阳,灰尘仿似在半空中跳舞。
待管理员替他们开了门,大家兴冲冲地朝里一看,皆愣住了——
没想到屋子竟是装修好了的。柚木地板上刚打了蜡,照得出人影来;天花板上吊着水晶灯,垂下密密匝匝的璎珞,叮叮做响;家俱是全套花梨木的,每间卧室里都配有大衣橱,梳妆台和穿衣镜,客厅里还摆放着最时兴的西餐桌,雕刻着北欧风格的简约花纹;甚至连厨房里的炊具和餐具都是一应俱全。
凌熙然啧啧称赞:“不错嘛!”
苏莉莉得意道:“我亲自选的,能有差吗?”
赵月芝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子仪和子珍更是耐不住性子,欢叫着在屋内穿梭奔跑起来。
子颜却怔住了:“莉莉姐,这真是我们订的房子?”
“当然啦!”苏莉莉狐疑地看他,“你干嘛这么问?”
子颜愣愣道:“这里真的要变成我的新家了么?我简直不敢相信!”
凌熙然笑道:“我劝你快些适应新生活吧!你就快成电影明星了,别老这么婆婆妈妈的!”
子颜笑着挠挠额头:“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
说着,三人又商量起去哪里吃饭,却听赵月芝一人咭咭咭地笑起来。
子颜脸色一变,冲上前去扶住她的肩:“妈,房子看好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赵月芝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依然咭咭咭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化成刺耳的尖叫声:“哈哈哈,叫你爸回来看看!让他看看!哈哈!”
子颜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妈,爸他走了,他不回来了!”
可又怎么劝得住!被她揪住衣裳来回拉扯着,哭哭啼啼。再待抬眼望向凌熙然时,只见他一脸的骇然——
不免有些心凉了。
——未完待续——
色
第六章
赵月芝十七岁起就在舞厅里讨生活了。抹上一层湿薄的胭脂,穿起无袖的高襟旗袍,在黑夜里眯缝着眼,从礼查饭店一直跳到大华饭店。她也算红过的,有好一阵子俱乐部里的洋人都喊她“芝芝”,十分宠溺。
她却无意恋战,很快就跟了一个男人,死心塌地。据说他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相貌好,待她也不薄。后来有了三个孩子,生活总算和睦。月芝心想这辈子是不求什么的了,却不料那男人老家来了人寻他——是他父亲。
后来,这个懦懦的男人便跟着他的老父归家娶妻去了。本想把两个儿子也带回去的,月芝死活不肯:“没了他们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复出,却早已不比先前的光景了,只能在低等舞场里卖笑,又跟过几个男人,也是一个不如一个。
她的最后一个男人是在输光她所有积蓄后拍拍屁股走的。
再后来,她患了失心疯。
子颜知道母亲不是不够坚韧——跌倒一次自然可以重头来过,最怕的是还未及时起身,又一次摔倒,这回是真正的肝脑涂地,再也不得翻身了。
子颜只好辍学养家……如今算来,也有十年了。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直到最近才有了转机——先是搬家,因物事少,不消半日就迁到了新居;又给母亲请了个看护,是个年轻女孩子,细细巧巧的样子,让子颜放下了一半心;还有子珍,亦已开始念书了。
一切完备。
这边厢,《不夜情》在摄影棚内的戏份亦已拍竣,凌熙然把外景地定在了苏南的古里小镇。外景拍摄预计要十余天,再加上来回的行程,近半个月。子颜虽已把家中诸事安排妥当,但一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难免不安。
出发那日,码头上正在放送广播,细小的嗓子涩涩地报着新闻:“……因虹桥机场事件,日方已派出佐世保战舰20余艘、运输舰5艘,另有30余艘军舰,猬集黄浦江及长江下游浏河以下各港口……”
当下心底一沉。
在船舱内坐定后,回首朝岸上望去,人挤人,汗迭汗,眼见好些人已拖家带口往乡下逃难去了……心中愈加惴惴。
“呦,看这情势,也不知到时我们能不能安全返沪了!”苏莉莉在一旁道,用帕子捂起嘴鼻,想是嫌舱内空气污浑。
一句话更引来众人惶惶不断的叹息。
惟有凌熙然仍是一副稀松坦然的模样:“我们不过是平民老百姓,不懂打仗也不懂国事,万一真打起来,又能奈我们何?”
众人思想半晌,都不答话,许久才闻苏莉莉轻叹道:“当真这样就好了。”说着,背转身去看起风景来。
沿途的风光极佳。骄阳下,村庄和田野总似凝着些水汪汪的绿意,再加上河面上的习习微风,若是平时,不知多少适意,可在此刻,又能进得了谁的眼目呢?
苏莉莉打了个哈欠,翻转身靠在椅背上,倦倦地闭上了眼。凌熙然悄声上前,将她的颈脖往自己肩上倚。苏莉莉秀目微启,见是他,娇笑着为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盹着了。
众人皆知趣地掉转头去。
子颜抱起剧本,低下头默默背着,直至头晕眼花。
待船靠岸的时候,天幕已沉沉暗下,惟有天际的一抹残阳,在河岸上撒下片片碎薄的金光。他们下了船,拾阶而上。正是晚饭时间,镇上人家社灶中升腾起的袅袅炊烟,混杂着尚未消散的暑气,扭卷着扑上他们的面庞。大家这才觉着饿了,只得加快脚步往借拍的大宅处赶。
小街大多狭迫,苏莉莉不慎把细高根揿在了青石板的罅隙里,好不容易拔将出来,鞋跟却已脱了帮,不禁骂道:“什么鬼地方!”
凌熙然上前,拦腰将她抱起,笑道:“别生气,回上海后买个十双八双,还不就等你一句话!”
苏莉莉喊了一声:“放我下来!”倒是不情愿似的,见凌熙然仍笑嘻嘻地不松手,也不再多话,埋在他怀里酡红了脸。
——一直把她抱到了大宅前。凌熙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笑道:“子颜,真巧不是?这是你老本家呢!”
子颜正闷声不响走路,直到听见凌熙然叫他,这才抬起头来看——果然,门楣上题着“沈府”二字,精雅的瘦金体,拓金处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恰似传闻中宅子的主人,衿贵而颓败。这位沈爷长年隐居,府中的闲杂事务一概由其管家负责。电影公司里有个剧务正好是他同乡,攀谈多时,终于说服他把宅子的几个厅堂别院借与他们拍摄了。
他也提了一个条件:不得惊扰他家主子的清净。
凌熙然自然应允。
虽然这宅子里人丁凋落,招待倒尚算周到。管家也抽空来探望过,给他们添增了伙食,又排定好房间。大家饱餐一顿后,困倦具消。苏莉莉最初还为那鞋跟之事颇有些忿忿,后来倒也淡忘了,连连对宅子里的装设布置和草木园林夸赞起来。
惟有子颜,仍是心念重重,竟一夜未眠。
情势果然不妙。
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沪上发过来的电报,说是黄浦江已被封锁了。起先只是传说有艘商船在十六铺遇险沉没,可再等了几个小时,又有消息传来——要开战了!
“确切吗?真的要打了?”大家一下子慌了神,有几个拎了行李就要走,嚷嚷着:“就算让我游也要游回去!”
子颜脸色煞白,望向凌熙然。
他的面色也不好看:“我们连一个镜头都还没拍呢!”
走到门口的那几个转过身:“都火烧眉毛了,还拍什么戏?”
凌熙然冷冷道:“《不夜情》一日没完,你们一日不能离开!月底就要交片,你们不是不知道!”
“那我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家里怎么办?”众人恨恨道。
凌熙然不应声,四下一望,道:“摄影呢?灯光呢?化妆呢?快点就位!你们还想不想要这个饭碗了?”
众人立定,不敢往外走,又不甘听从他的指示。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子颜轻声道:“别这样,大家都一样,谁的家里没有老人孩子……”想到母亲与弟妹,不由得心惊连连。
“子颜说得对,你们这样不是自乱阵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