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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读〈孙子〉:兵以诈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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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打不相识,战争总是相互学习。近代的我们,其实是学生。
  《孙子》传入欧洲,年代比较晚,是18世纪,拿破仑战争前。
  《孙子》的第一个译本是法文本。他是由一位法国耶稣会的传教士,受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国务大臣委托,替法国调查中国的诡诈之术,带有情报性质。这个传教士,汉名叫钱德明(P。Josephus Maria Amiot)。他生于1718年,1750年来华,1793年在北京去世。外国传教士,利马窦、汤若望、南怀仁是葬在车公庄的栅栏墓地,法国耶稣会的传教士是葬在正福寺。正福寺的墓地,现已荡然无存,我去原址寻访,只看到一块半截的残碑,扔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其他,都拉到五塔寺,现在的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钱德明的墓碑也在那里。
  钱德明的译本,是《武经七书》全译,不光译《孙子兵法》。1772年,钱德明的译本在巴黎出版。这一年,拿破仑3岁。钱德明死的那一年,拿破仑24岁。他在钱德明的家乡土伦打了一仗,以战功晋升准将。
  1804年,拿破仑在法国称帝。从此,是拿破仑战争的时代。1806年10月13日,法军攻入普鲁士的耶拿。当天,黑格尔正在城里,刚好写完他的名山之作,《精神现象学》。法国兵闯进他的家,他拿好酒好菜招待他们,一拨走了一拨又来,只好揣上自己的手稿躲到耶拿大学副校长的家里。他给朋友写信说,我看见了“马背上的世界精神”。“马背上的世界精神”就是拿破仑。拿破仑是当时的英雄。贝多芬写《英雄交响曲》,本来就是献给他。
  当时,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战争论》的作者克劳塞维茨,后来欧洲最著名的军事理论家,随奥普斯特亲王参加奥尔施塔特会战,当了拿破仑的俘虏。在柏林的普鲁士王宫,拿破仑居高临下,接见了他们。他说,我始终渴望和平,不知道普鲁士为什么要向我宣战。这句话,让克劳塞维茨刻骨铭心。后来,他说,“征服者总是爱好和平的(如拿破仑一贯声称的那样),他非常愿意和和平平地进入我国”。我们都知道,列宁特别欣赏这句话。拿破仑是“革命的皇帝”,他风卷残云,征服欧洲,除全民皆兵,采用新军制,战法也完全不同。如:用轻装步兵,快速挺进,露营,就地补充,因粮于敌;用纵队突前,散兵殿后,避开对方的火力,而以机动性能更好、火力更强的大炮,轰击对方的密集横队;擅长使用预备队,特别是他的近卫军。克劳塞维茨之所以成为日后的大理论家,和他作为败军之将,受了很大刺激有关。这个刺激是什么,就是拿破仑的“兵不厌诈”。还有一点,我们千万不要忘记,他虽12岁从军,却非一般的武夫。他喜欢席勒和歌德,跟康德主义者基瑟韦特学过哲学,文史哲方面,都有很高修养。有人说,他的风格更像黑格尔。他不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参加过一些实战,但没有亲自指挥过重大战役),但好学深思,喜欢随军观察,喜欢事后总结,喜欢和最杰出的军人交换看法。他认真分析过130多个战例,有点类似电视上那种评球或讲棋的人,讲起来头头是道。真正的武人,用兵如神的军事家,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写兵书,写出来也未必精彩。写兵书,克劳塞维茨这样的人,最合适。
  西方,战略文化不发达,“古代作战艺术的基础是战术和战役”,他们是拿史书和战例当兵书,很长时间里,一直没有舍事言理的兵书,古希腊、古罗马没有,中世纪也没有,“19世纪的早期,产生了职业军队和拿破仑式战役,才形成现代战略的原则”;克劳塞维茨出,把拿破仑战争时代的战例加以总结,写了《战争论》,欧洲才有了具备战略水平的兵法。《战争论》是西方最著名的兵法,最有哲理的兵法,和《孙子》相似。产生背景也差不多:兵不厌诈加哲学气氛。
  还有一部兵法,也值得一提,就是瑞士人若米尼(或译约米尼,)的《战争艺术概论》(刘聪译,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若米尼也参加过耶拿战役,不过,他不是与拿破仑为敌,而是拿破仑的手下,后来服务于俄国的亚历山大一世。
  克劳塞维茨和若米尼,他们的书,对西方影响很大。恩格斯和列宁,对他们的评价也极高,特别是克劳塞维茨,特别是他的整体战略,还有他的名言,“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六年前,有本书,叫《超限战》,很轰动。此书一出,让美国和日本大惊小怪,说它是鼓吹恐怖主义,不择手段。其实,“对敌人的全部疆域、财富和民众实施打击”,不受任何限制,这正是克劳塞维茨主张的总体战。当然,后来的德国军事家对他的强调,恰恰是其追求暴力无限的倾向。利德尔·哈特认为,他们是读偏了。
  他俩是欧洲的孙、吴。
  中国的孙、吴之术,背景是贵族传统大崩溃,兵不厌诈。齐人多诈,适合搞兵法。他们的学术也发达。战国中期,齐国是国际学术中心。《孙子》长于思辩,不是偶然的。两千年前的中国和两千年后的欧洲,时空遥隔,仍有一比。
  拿破仑是失败的英雄。前些年,我在巴黎街头看海报,海报上的“大众英雄”,有格瓦拉,也有拿破仑(在《红与黑》中,他是于连崇拜的偶像)。他是一代名将,但没有读过《孙子》。拿破仑读《孙子》是我们自欺欺人的神话。虽然《孙子》问世于欧洲是拿破仑战争前,《战争论》问世于欧洲是拿破仑战争后,可《孙子》不但没和拿破仑见过面,也没和《战争论》的作者见过面。克劳塞维茨的书,是经老毛奇的宣传才出名,1900年后,才广为人知。《孙子》在西方的流传情况也差不多。
  1900年后,两次世界大战,德国和俄国是对手,但很多德国人都不读《战争论》,真正重视克劳塞维茨的,反而是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攻入苏联,在苏联的图书馆里,到处都能看到克劳塞维茨的书。德国的军人很后悔。
  克劳塞维茨和若米尼,都曾为俄国效力。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提到过当时在俄国的克劳塞维茨。翻译《孙子》,俄国也比较早,仅次于法国。
  他们的兵书,都是拿破仑战争的产物。拿破仑本人不写,有人替他写。
  我这样讲,是想提个醒。我们有兵法,人家也有兵法,彼此彼此。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有部好兵法,人家就是我们的徒弟。
  (六)向鬼子学习
  战争,老师和学生是换着当。老师打学生,学生打老师,是常有的事。列强的道理,挨打的就是学生,打人的就是老师。鲁迅说,我们应放弃华夏传统的小巧玩意儿,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就是讲这个道理。
  中国近代,是一部挨打的历史,打我们的,都是老师。八国联军是八个老师,我们谁都学,不是一点一滴学,而是从武器、装备到制度、训练,全面学,彻底学。全盘西化,军事最明显。
  最近出版的《剑桥战争史》说,西方战争方式是支配全球的军事传统:不管是进步或是灾难,战争的西方模式已经主导了整个世界。在19、20世纪,包括中国在内,以悠久文化称著(零案:应是“著称”之误)的几个国家,长期以来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抵抗西方的武装,而像日本那样的少数国家,通过谨慎的模仿和适应,取得了通常的成功。到20世纪最后十年,无论是向好的还是坏的方面发展,自公元前5世纪以来已经融入西方社会的战争艺术,使所有的竞争者都相形见绌。这种主导传统的形成和发展,加上其成功的秘密,看来是值得认真地考察和分析的。

作者讲得很清楚,日本是好学生,我们不够格。
  日本是先下手者为强,我们是后下手者遭殃。
  打人的是好学生,被打的不够格。近代中国和近代日本不同,主要在这里。但中国从未拒绝学西方。别的不学,也得先学这个。为什么?因为中国的大问题,第一是挨打,第二是挨饿。挨打比挨饿还要紧。典型表达,是“勒紧裤腰带,也要有根打狗棍”。问题严重到什么地步,大家到中国军事博物馆看一下,就一清二楚。我国的军队,从军装到武器,时代特征很明显,所有列强,我们是转着圈地学。只是学得不好,还没学到足以打别人的地步,列强也绝不让你学到这一步。战前,日本军校,老师打学生,高年级学生打低年级学生,是家常便饭。我们就是低年级学生,老师打完,还得挨高班同学的揍。
  日本也是我们的老师,至少是半个老师。
  日本打中国,一直说是救我们,把我们从白鬼子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他们是我们的大救星。这种又打又救,我们听不懂,但西方听得懂。
  日本的选择,是先打谁,后打谁。苏、美、中国,首先该打的,当然是中国。打苏联,打美国,他们倒了霉。但中国是软柿子,日本扶同盟会,扶张作霖,扶满洲国,甚至宣传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全是为了打中国。两次世界大战,我们都是战胜国,但胜得不硬气,列强(包括日本)还是不把我们当回事。
  我们的选择,是挨谁打,而不是不挨打。孙中山的联俄容共,蒋介石的伐交,派人游说德国,游说意大利,游说美国,都是为了不挨打或少挨打。
  加入先进才能不挨打,才能打别人,是日本的国际主义。
  我先进,你落后,先进该打落后,是日本的民族主义。
  两者并不矛盾,完全符合国际标准。
  西方的战争方式,第一是到外国打仗,用武力为商业开道,传播文化,传播宗教;第二是重实力,重武器,依赖金钱和技术;第三是重视制度和训练。
  日本比我们学得好。
  我们的传统是战略守势,尚谋轻技,尚谋轻力,花拳绣腿的东西比较多。
  西方的传统是解毒剂。
  (七)《孙子兵法》和全盘西化
  我们学西方,首先是学洋枪洋炮。枪炮本来是我们的发明,但我们反过来跟他们学。佛郎机炮是葡萄牙炮,红夷大炮是荷兰炮,都是明代就学。克虏伯大炮是德国炮,清代也早就引进。袁世凯,北洋军阀,都是欧洲打扮。北洋新军、北洋海军,还有后来的国民党、共产党,都是学西方。中国近现代,有三大陆军军校,武备学堂、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武备学堂,李鸿章奏设;保定军校,蒋方震是校长;黄埔学校,蒋介石是校长,哪个不学外国?十年内战时期,红军的顾问是第三国际派来的德国人,李德。李德只是个工人。国民党,请的也是德国人,前后五个顾问,都是德国将军。第一位是德国退休的陆军总长,最后一位是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蒋介石喜欢德国,佩服希特勒。德国需要中国的钨,也重视中德关系。中德断交,是没办法。当年,孔祥熙游说希特勒,无功而返;宋美龄游说美国,撒泪而还。蒋介石以为,只要上海打起来,列强就会来帮中国,他是打错了算盘,谁都不肯施以援手,美国还向日本卖武器。他们都认为,日本最有资格代表亚洲,还能抑制苏俄。当时,法肯豪森将军想留下来,帮中国抗战,德国不同意;他说,那我就加入中国国籍,以个人身份留下来,德国也不答应,只好回国。我的好朋友,罗泰教授,就是出自同一家族。北伐,南北军人都是大檐帽;十年内战,红军,八角帽(列宁帽),模仿苏联;白军,戴德国钢盔(淞沪抗战也是戴德国钢盔)。抗战,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帽子都是“好兵帅克”式,滇缅抗战,先戴英式钢盔,后戴美式钢盔。二次大战后,国民党军是美式装备。解放后,解放军换苏式装备。
  光是一顶帽子、一个钢盔,就能反映历史变化。
  这是中国的西化。
  (八)《孙子兵法》与现代中国
  中国玩命学西方,《孙子兵法》往哪儿摆?这是大问题。我们看到的是,西化大潮,汹涌澎湃,大家顾不上。西化常见,中国的宝贝先搁一边,权当点缀。保古复古,只能缓图之。
  有人说,传统文化搞得好,现代化才能搞得好,比如日本,就是榜样。这是说反了。事实上,他们是摆脱西化压力早,故能保古复古。西方也是如此。我们的毛病,是体用老理不顺。
  民元以来,研究《孙子》,有一点书,比如蒋方震,比如陆达节。蒋方震(1882—1938年),字百里,浙江海宁人,钱学森的老丈人。他是清朝派往日本学军事的留学生,曾获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第一名,还在德国当过见习军官。清末,他在盛京(沈阳)当禁卫军管带和东三省督练公所总参议,在赵尔巽手下做事。民国,当过保定军校的第一任校长,去世前还出掌陆军大学,在北洋系的军界很有名,在国民党的军界也很有名,死后追赠为上将,是个三朝元老。他的书,原来叫《孙子新释》,曾刊载于梁启超办的《庸言》杂志第5号(1914年),后与刘邦骥合作,参合旧注,合编为《孙子浅说》(1915年)。此书是民国新作的第一部。陆达节,海南文昌人,抗战期间,在重庆军训部军学编译处供事。他对中国古代的兵书做过调查研究,写出《孙子兵法书目汇编》(重庆:军训部军学编绎处,1939年)和《孙子考》(重庆:重庆军用图书社,1940年)。这两本书,对文献整理有贡献,我读《孙子》,最初就是利用他的书。解放后,陆达节编过《毛泽东选集》索引。还有一本书,钱基博的《(增订新战史例)孙子章句训义》(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时也读过。这本书很厚,它旁征博引,借两次世界大战的“新战史例”讲中国旧典,很有意思。钱基博,就是钱钟书的爸爸。他的书,蒋方震的书,都拿《战争论》和《孙子》做比较,可以代表新风气。这种书有一批,但《孙子》的地位,不能同从前比,不能同西洋兵学比。
  (九)毛泽东与《孙子兵法》
  《孙子》很重要,放在世界军事文化中,地位很突出。但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它的声音太小,引起重视,还是在冷战时期。
  《孙子兵法》的英译本,格里菲斯的译本,前面有个序,是大名鼎鼎的英国战略家利德尔·哈特写的。这个序言,我把它翻译成中文,译文的题目是我加上去的,叫《回到孙子》。
  哈特说,《孙子》写得好,在西方,只有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可以跟它相比,但《孙子》更聪明,更深刻。《孙子》比《战争论》早两千多年,但比《战争论》更年轻,不像后者,强调暴力无限,显得更有节制。如果早读《孙子》,两次大战,不会那么惨。他说,他是1927年从邓肯将军的信中知道《孙子》的。1942年,有个蒋介石的学生多次登门。这位军官说,您的书,福勒将军的书,在中国的军事院校是必读书。他就问,那《孙子》呢?这位军官说,虽然《孙子》仍是经典,但多数军官认为,在机械武器的时代,根本不值一读。哈特告诉他,不,正是现在,我们才应“回到孙子”。这篇译文的题目就是这么加上去的。
  在哈特的序言中,我们注意到,他说“回到《孙子》”,和毛泽东有关。格里菲斯翻译《孙子》之前曾编译毛泽东论游击战的文章。哈特说,正是在核武器时代,在毛泽东领导的中国正作为军事大国崛起的时代,我们才更需要《孙子》,需要他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哈特的话,我爱听,但不至忘乎所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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