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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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可是不象原先那么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没有什么表情,老是那么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象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嘴微动着,有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垫下面摸去。点着了支烟,他极缓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的看着,然后点点头,仿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几乎是过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
在厂子里,他可是交了朋友;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雁也喜欢群飞。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烟卷盒儿,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儿递给大家。有时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截的说:“再买!”赶上大家赌钱,他不象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天之后应当快乐一下。他们喝酒,他也陪着;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钱买些酒菜让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作得对。朋友之中若有了红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现在他也出上四十铜子的份子,或随个“公议儿”①。不但是出了钱,他还亲自去吊祭或庆贺,因为他明白了这些事并非是只为糟蹋钱,而是有些必须尽到的人情。在这里人们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块钱,他可不敢动。弄了块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脚的拿个大针把钱缝在里面,永远放在贴着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买车,只是带在身旁,作为一种预备——谁知道将来有什么灾患呢!病,意外的祸害,都能随时的来到自己身上,总得有个预备。人并不是铁打的,他明白过来。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这回,比以前所混过的宅门里的事都轻闲;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应下这个事来。他现在懂得选择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不可,不象原先那样火着心往宅门里去了。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个车夫而想拚命——象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处。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
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宫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岁,知书明礼;家里有太太和十二个儿女。最近娶了个姨太太,不敢让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个僻静地方另组织了个小家庭。在雍和宫附近的这个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还有一个女仆,一个车夫——就是祥子。祥子很喜欢这个事。先说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间房,夏先生住三间,厨房占一间,其余的两间作为下房。院子很小,靠着南墙根有棵半大的小枣树,树尖上挂着十几个半红的枣儿。祥子扫院子的时候,几乎两三笤帚就由这头扫到那头,非常的省事。没有花草可浇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枣树,可是他晓得枣树是多么任性,歪歪拧拧的不受调理,所以也就不便动手。
别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门去办公,下午五点才回来,祥子只须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象避难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总在四点左右就回来,好让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来,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说,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过是东安市场与中山公园什么的,拉到之后,还有很大的休息时间。这点事儿,祥子闹着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紧,一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不旁视,仿佛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给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的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受。他的钱必须借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原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象个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心,仿佛谁都是混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会给点零钱的女人,并不十分喜爱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沤着,绫罗绸缎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过,她虽然长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象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点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象个新出嫁的女子,正象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然打扮得这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太们所有的气度。但是她又不象是由妓女出身。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象虎妞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恶。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么钱;可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么药;不过,每逢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精神了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象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象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房的时候。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难过。赶到夏先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么难受。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象从前那么结实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仿佛不象话;吸着“黄狮子”,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二十一
菊花下市的时候,夏太太因为买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杨妈摔了一盆,就和杨妈吵闹起来。杨妈来自乡间,根本以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怎么不重要,总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声没敢出。及至夏太太闹上没完,村的野的一劲儿叫骂,杨妈的火儿再也按不住,可就还了口。乡下人急了,不会拿着尺寸说话,她抖着底儿把最粗野的骂出来。夏太太跳着脚儿骂了一阵,教杨妈马上卷铺盖滚蛋。
祥子始终没过来劝解,他的嘴不会劝架,更不会劝解两个妇人的架。及至他听到杨妈骂夏太太是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摸的臭×,他知道杨妈的事必定吹了。同时也看出来,杨妈要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吹;夏太太大概不会留着个知道她的历史的仆人。杨妈走后,他等着被辞;算计着,大概新女仆来到就是他该卷铺盖的时候了。他可是没为这个发愁,经验使他冷静的上工辞工,犯不着用什么感情。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没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
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他剥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饭,一边作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她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儿时时强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象香花那样引逗蜂蝶。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何况,夏太太又远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两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样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强着许多倍使人爱慕的地方。
这要搁在二年前,祥子决不敢看她这么两眼。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一来是经过妇女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子干吗见便宜不检着呢?他看了这个娘们两眼,是的,她只是个娘们!假如她愿意呢,祥子没法拒绝。他不敢相信她就能这么下贱,可是万一呢?她不动,祥子当然不动;她要是先露出点意思,他没主意。她已经露出点意思来了吧?要不然,干吗散了杨妈而不马上去雇人,单教祥子帮忙做饭呢?干吗下厨房还擦那么多香水呢?祥子不敢决定什么,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微的要决定点什么,要有点什么希望。他好象是作着个不实在的好梦,知道是梦,又愿意继续往下作。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一点希冀,鼓起些勇气;一些勇气激起很大的热力;他心中烧起火来。这里没有一点下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一点恐惧,唤醒了理智;一点理智浇灭了心火;他几乎想马上逃走。这里只有苦恼,上这条路的必闹出笑话!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象发了疟疾。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象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样的大胆,他莫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轻看这位姨太太,这位暗娼,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个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恶,应当得些恶报。有他那样的丈夫,她作什么也没过错。有他那样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没关系。他胆子大起来。
可是,她并没理会他看了她没有。作得了饭,她独自在厨房里吃;吃完,她喊了声祥子:“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来。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时候,就手儿买来晚上的菜,省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妈子去。你有熟人没有,给荐一个?老妈子真难找!好吧,先吃去吧,别凉了!”
她说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净了许多。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惭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强的人,不仅是不要强的人,而且是坏人!胡胡涂涂的扒搂了两碗饭,他觉得非常的无聊。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坐下,一气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黄狮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非常的恨这个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欢欢的,一撒手,把这老家伙摔个半死。他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在一个宅门里拉车,老爷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爷不甚清楚,经老爷发觉了以后,大少爷怎么几乎把老爷给毒死;他先前以为大少爷太年轻不懂事,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老爷怎么该死。可是,他并不想杀人,他只觉得夏先生讨厌,可恶,而没有法子惩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颠动车把,摇这个老猴子几下。老猴子并没说什么,祥子反倒有点不得劲儿。他永远没作过这样的事,偶尔有理由的作出来也不能原谅自己。后悔使他对一切都冷淡了些,干吗故意找不自在呢?无论怎说,自己是个车夫,给人家好好作事就结了,想别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静了,把这场无结果的事忘掉;偶尔又想起来,他反觉有点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会儿就带回来个试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儿。
星期一午饭后,夏太太把试工的老妈子打发了,嫌她太不干净。然后,她叫祥子去买一斤栗子来。
买了斤熟栗子回来,祥子在屋门外叫了声。
“拿进来吧,”她在屋中说。
祥子进去,她正对着镜子擦粉呢,还穿着那件粉红的卫生衣,可是换了一条淡绿的下衣。由镜子中看到祥子进来,她很快的转过身来,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一个年轻而美艳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
次日晚上,他拉着自己的铺盖,回到厂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耻的一件事,现在他打着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他撒不出尿来了!
大家争着告诉他去买什么药,或去找哪个医生。谁也不觉得这可耻,都同情的给他出主意,并且红着点脸而得意的述说自己这种的经验。好几位年轻的曾经用钱买来过这种病,好几位中年的曾经白拾过这个症候,好几位拉过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质一样的经验,好几位拉过包月的没有亲自经验过这个,而另有些关于主人们的故事,颇值得述说。祥子这点病使他们都打开了心,和他说些知己的话。他自己忘掉羞耻,可也不以这为荣,就那么心平气和的忍受着这点病,和受了点凉或中了些暑并没有多大分别。到疼痛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后悔;舒服一会儿,又想起那点甜美。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命,着急有什么用呢。
这么点药,那么个偏方,揍出他十几块钱去;病并没有除了根。马马虎虎的,他以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药。赶到阴天或换节气的时候,他的骨节儿犯疼,再临时服些药,或硬挺过去,全不拿它当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儿,身体算什么呢?把这个想开了,连个苍蝇还会在粪坑上取乐呢,何况这么大的一个活人。
病过去之后,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