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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铁皮鼓-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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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撮合在一起。勒布扎克来了,带着县长和冲锋队旗官,带着福斯特尔、格赖泽尔
和劳施宁'注',后面还有一条褐色长尾巴——市党部人员。群众堵住了通往演讲台
的通道。勒布扎克站在人群中,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令人惊异的是圆舞曲节拍并
不适合他。他习惯于前呼后拥之下,合着一板一眼的进行曲笔直向演讲台走去。这
种轻快的乐音使他失去了对人民的信任。我由木板上的节孔看到了他的烦恼。一股
气流穿过节孔,差点儿使我的眼睛发炎,然而我仍看着他,替他惋惜。接着,我改
奏一首查尔斯顿舞曲《老虎吉米》,敲出了小丑贝布拉在马戏场里站在喝空了的塞
尔查矿泉水瓶上敲击的那种节奏。可是,演讲台前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查尔
斯顿舞。他们是另一代人了。他们自然对查尔斯顿舞和《老虎吉米》一无所知。啊,
好友贝布拉,他们敲响的不是吉米和老虎的节奏,而是乱砸一气,军号吹的也不成
个调子。横笛手则认为怎么吹都一样。军号队队长暴跳如雷,大声骂娘。可是,军
号队和军鼓队的孩子们照旧拼命地擂鼓,吹横笛,吹军号。在秋老虎的炎热下,演
奏吉米其乐无穷。在演讲台前,数以千计的人民同志'注'你推我挤,他们终于听出
来了:这是《老虎吉米》,它召唤人民,跳起查尔斯顿舞来吧!
    在五月草场上,那些还没有跳舞的男人都争先恐后地去抓还能找到的女舞伴。
唯有勒布扎克只好驮着他的隆肉跳舞,因为他周围都是穿男上装的人,而且都有了
舞伴。至于妇女同盟的那些太太,本来可以帮他摆脱困境,却一个个从演讲台硬邦
邦的木板凳上溜了下来,跑得远远的,扔下勒布扎克一个人,孤零零的。但他还是
跳起舞来了,这是那块隆肉给他出的主意。吉米音乐尽管可恶,他脸上却装出了喜
欢的样子。能挽回他还是要尽力挽回嘛。
    但是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人民跳着舞离开了,五月草场撤空了,虽然被踩
得一团糟,但仍旧是葱绿一片。人民连同老虎吉米进入毗邻的斯特芬公园,逐渐消
失在这广阔的园林里。那里有吉米曾经许诺过的热带丛林,天鹅绒爪子的老虎在爬
行,还有人造原始森林,可供方才在草场上你拥我挤的人民藏身。法律与秩序的观
念烟消云散。比较热爱文明的人,可以到兴登堡林阴大道的街心公园去,那些树木
是在十八世纪首次栽种的,一八○七年拿破仑的大军围城期间被砍伐了,一八一○
年为向拿破仑表示敬意又重新栽上。在这片有历史意义的土地上,跳舞的人可以听
到我的音乐,因为在我头顶上的麦克风并没有关掉,因为我的鼓声一直传到了奥利
瓦城门,因为演讲台下的我,这个勇敢正直的孩子,毫不松劲,他借助吉米那只解
脱了锁链的老虎,撤空了五月草场的人群,只留下丛丛雏菊。
    甚至在我给予自己的鼓早该得到的安宁之后,那些年轻鼓手还敲个没完。我的
音乐对他们所产生的影响,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消失。
    还需提一笔的是,奥斯卡未能立即从演讲台底下离开,因为冲锋队和党卫军人
员还在台上待了一个多小时,皮靴把木板踩得咯咯响。他们钻到一个个角落里,挂
破了身上的褐色和黑色制服。他们好像在台上寻找什么,可能在寻找某个社会党人
或者某个共产党破坏小组。我不想详述自己使用了哪些妙计来迷惑他们,总而言之,
他们没有找到奥斯卡,他们不是奥斯卡的对手。
    这个木板搭的迷宫终于安静下来。这个迷宫同先知约拿在它腹内待过并弄了一
身油脂的鲸鱼一般大'注'。不,不,奥斯卡可不是先知,他觉得肚子饿了。此地没
有上帝说:“你起来,往尼尼微大城去,向其中的居民宣告我所吩咐你的话。”这
里也没有上帝为我安排一棵蓖麻,使其生长得高过我,尔后,却又安排一条虫子,
咬这蓖麻,以致枯槁。我既不为《圣经》上的蓖麻,也不为尼尼微大城(即使它叫
做但泽也罢)悲泣。我将自己那面不是《圣经》上所载的鼓藏在毛衣里,集中注意
力,从台底钻了出去,既没有撞了脑袋,也没有再被钉子划破。我离开了这个演讲
台,它是为举行各种集会搭起来的,大小碰巧相当于吞过先知的那条鲸鱼。
    有谁会注意到这个似三岁孩子的少年,他吹着口哨,沿着五月草场的边缘,慢
吞吞地朝体育馆的方向走去呢?在网球场背后,我的孩儿们背着军鼓和定音鼓,拿
着横笛和军号,在那里蹦蹦跳。我敢断定,他们在进行惩罚性操练。对于这些按着
地区领导人的哨声蹦蹦跳的人们,我只感到有那么点儿歉意。勒布扎克离开了他的
大批党部人员,独个儿驮着那块隆肉踱来踱去。走到一定的距离,他便用靴子后跟
着地向后转,把那儿的草和雏菊统统踩死。
    奥斯卡回到家里,午餐已经端上桌子:烤肉饼、盐水土豆、红甘蓝,餐后小吃
有巧克力布丁加香草调味汁。马策拉特一声不吭。奥斯卡的妈妈吃着饭思想却开了
小差。下午,家庭争吵,因为嫉妒和波兰邮局,闹得不可开交。傍晚时分,凉爽的
阵风,突如其来的暴雨,擂鼓似的冰雹,出色地表演了好一阵子。奥斯卡的精疲力
竭的鼓边休息,边欣赏。



  

 


                                  橱窗

    有很长一段时间,确切地说,直到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我总是带着我的鼓,蹲
在演讲台底下,观看较为成功或不太成功的游行,驱散集会,搞得演讲人结结巴巴,
语无伦次,把进行曲和颂歌变成圆舞曲和狐步舞曲。
    这一切已成往事。尽管我一直热中于重温旧梦,但毕竟是冷却了的铁,再难重
锻。今天,我是一家疗养与护理院的自费病人,能够正确看待当年在演讲台下擂鼓
的行为。我从此不存此念:由于我破坏过六七次集会,使三四次列队行进的队伍乱
了阵,因此要把自己看做一名反抗战士。今天,“反抗”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时髦。
您随处可以听到人家在讲什么“反抗精神”啦,什么“反抗集团”啦。人家甚至可
以把反抗变为“内心化”,美其名曰:“内心流亡”'注'。更不用提那些可以名列
《圣经》的正人君子了。他们在战争期间,由于一时疏忽,忘了用防空窗帘挡上卧
室的窗户,被防空值班员发现,罚过那么一次钱,现在也自称为什么“反抗战士”、
“反抗人士”等等。还是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演讲台下的奥斯卡吧!奥斯卡曾经用
鼓声向人民预言过什么没有?他可曾听从他老师贝布拉的劝告,自己掌握行动的过
程,并让演讲台前的人民跳舞?他可曾把那么能说会道、世故老练的区训导主任勒
布扎克搞得个晕头转向,一筹莫展?他可曾在一九三五年八月某个吃一锅熬食物的
礼拜天'注',第一次——以后又有若干次——急速敲击他那面红白两色相间、然而
又不是波兰造的铁皮鼓,驱散穿褐色制服者的集会?
    所有这些,我都干过了,诸君也不得不承认。难道如今我这个疗养与护理院的
病人因此就成了反抗战士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并且也请诸君,
不是疗养与护理院病人的诸君,仅仅将我看做是一个有点偏执的古怪的人。他出于
私人的以及美学上的原因,把他教师贝布拉的谆谆教导铭记在心,一概拒绝制服的
颜色和剪裁,拒绝演讲台上流行音乐的节拍和响亮度,因而在一面仅仅是儿童玩具
的鼓上,敲出一些抗议的声音来。
    当时,还可以用一面毫不足道的铁皮鼓来对付演讲台上面和前面的人们,此外,
我得补充说一句,我的舞台功夫同我远距离唱碎玻璃的技艺一样,已经到了登峰造
极的境界。我不单单击鼓反对褐色分子的集会。不论赤色分子和黑色分子,童子军
和穿菠菜色衬衣的天主教青年会,耶和华目击者和基夫霍伊泽团'注',素食者和纯
清空气运动的波兰青年,在他们集会时,奥斯卡也蹲在演讲台下。他们应当唱什么,
吹奏什么,祈求什么,宣布什么,我的鼓知道得更清楚。
    不错,我的事业是破坏性的。凡是我用鼓挫败不了的,我便用声音置它于死地。
于是,我除去白天破坏演讲台的对称之外,又开始了夜间活动:扮演诱惑者,时间
是在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三七年之间的冬季。诱惑同类的本领,我最初是从我的外祖
母科尔雅切克那儿学来的。那年严冬,她在朗富尔星期集市上摆了一个固定售货摊,
换句话说,她穿着四条裙子,蹲在摊子后面,用叹苦经似的声音叫卖:“新鲜鸡蛋,
金灿灿的黄油,小鹅,不肥也不瘦!”每星期四是集市日。她从菲尔埃克搭乘窄轨
小火车,快到朗富尔时,她脱下火车上穿的毡靴,换上没有式样的橡皮套鞋下火车,
挎着两只篮子,朝车站街她的固定售货摊走去。货摊上挂着一块小牌子:“安娜·
科尔雅切克,比绍”。当时的鸡蛋多便宜啊!一个盾能买十五六个。卡舒贝产的黄
油比人造黄油价廉。我的外祖母蹲在两个渔妇之间,她们喊着:“新鲜的比目鱼!”
“美味的鳕鱼唻!”严寒使黄油冻成石块,使鸡蛋保持新鲜,把鱼鳞磨成极薄的刀
片;严寒也使一个男人有活可干,有钱可赚。他名叫施韦特费格尔,是个独眼龙。
他生了一堆炭火,把砖头架在火上烤热,用报纸包上,租给赶集的女人。
    我的外祖母让施韦特费格尔分秒不差地每小时用铁耙推一块热砖头到她的四条
裙子底下去。她刚撩起裙子,施韦特费格尔就把一块冒热气的纸包砖头塞进去,两
下动作,一卸一装,接着,他的铁耙把差不多冷却了的砖头从我外祖母的裙子底下
拖了出来。
    我多么嫉妒储存和散发热量的纸包砖头!今天,我还希望把我当做烤热的砖头
放到我外祖母的裙子底下去,而且永远由我来替换我自己。诸君会问:奥斯卡要到
他外祖母裙子底下去寻找什么?他是不是要学他外祖父科尔雅切克的样子,对这个
老太婆放肆起来?他是想寻找忘却、故乡和最终的涅槃境界吗?
    
 
    奥斯卡回答道:我要到裙子底下去寻找非洲,可能的话,还要寻找那不勒斯;
不游此地,枉过一生,谁都这么说。这里是分水界,江河的汇合处;这里的风也特
别,或者根本没有风;这里细雨浙沥,但是坐在雨中,衣裳不湿;这里船只有的拴
着,有的起锚;这里,慈爱的上帝坐在奥斯卡身边,他总是喜欢温暖;这里,魔鬼
在擦他的望远镜,小天使在玩捉迷藏;在我外祖母的四条裙子底下,永远是夏天,
不论是圣诞树点燃的时候,还是奥斯卡寻找复活节彩蛋或者礼拜万圣的时候'注'。
在我外祖母的四条裙子底下,我可以按照日历宁静地度日,那是任何地方也比不上
的。
    她很少让我钻到她的裙子底下去,在星期集市上,她根本就不让我这样干。我
蹲在她身边的小木箱上,她用胳臂搂着我,使我得到温暖。我瞧着热砖送来,凉砖
拖走,并从我外祖母那里学到了诱惑术。她用一根线拴住文岑特·布朗斯基的旧钱
袋,把钱袋扔在人行道踩实的雪地上。这个诱饵肮脏至极,只有我和我的外祖母能
看见那根牵着的线。
    家庭主妇来来往往,尽管样样东西都便宜,她们却什么也不想买,也许想让人
白送,或者还想捞点什么外快。一位太太,存着这种念头,弯腰去捡扔在地上的文
岑特的钱袋,手指头刚刚触上,我外祖母就把钓饵连同这位穿着讲究、多少有点尴
尬相的太太一起钓了上来,把这条活鱼引诱到箱子边上,非常客气地对她说:“噢,
太太,买点黄油吧,金灿灿的,要么来点鸡蛋,一个盾十五六个,好吗?”安娜·
科尔雅切克就用这种办法卖掉了她的土产。我呢,学会了这种诱惑术,但不是我们
楼里十四岁的男孩把苏西·卡特骗到地窖去玩医生和病人游戏的那种诱惑术。那种
事情诱惑不了我,我一见就躲,因为有一次,我们公寓里的顽皮孩子阿克塞尔·米
施克和努希·艾克当献血的,苏西·卡特当女大夫,他们把我拉去当病人,硬要我
服药,这种药虽然不像上回的砖头汤那样尽是沙子,但是留在我嘴里的是一股烂鱼
的臭腥味。我的诱惑术几乎是不触及肉体的,而且同受骗者保持一定的距离。
    夜幕早已降临,店铺关门也有一两个钟头了。我从妈妈和马策拉特身边溜走,
站到隆冬的黑夜里。街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行人。我从门口挡风的墙壁凹入处,
望着街对面店铺的橱窗,有熟食店、缝纫用品店、鞋店、钟表店、珠宝店,陈列的
东西既使人垂涎欲滴,又便于顺手牵羊。不是所有的橱窗都亮着灯。我甚至宁愿让
店铺前侧的街灯使陈列物处在半明半暗之中,因为灯光吸引所有的人,即使是最普
通的人,可是,半明半暗却能使出类拔萃的人在那里逗留。
    我所感兴趣的,并非那些过路行人,他们或是朝琳琅满目的橱窗里扫一眼(与
其说是看商品,不如说是看价目牌),或是将橱窗当做镜子,看看自己头上的帽子
是否端正。在无风而干冷的天气里,在无声地飘落的鹅毛大雪中,或在寒意越浓越
显得圆的明月下,我等待的是那些好似应召而来站在橱窗前的顾客,他们不是漫无
目的地浏览,而是略瞧几眼以后或者一上来就死死地盯住某一件陈列品。
    我的计划是猎人的狩猎计划。这需要耐心、冷酷无情以及可靠的敏锐的目力。
具备了这些前提,我的声音才能发挥作用,用无痛的、不流血的方式杀死野兽,引
诱别人。引诱别人干什么呢?偷窃。我用无声的叫喊把橱窗切了一个圆口,正好在
最下一层陈列物的地方,尽可能正对着别人眼睁睁地盯着的那件东西,再用扬起的
尾声把切割下的圆玻璃撞落到橱窗内,发出一声迅速消失的声响。这不是玻璃撞碎
的声响,连奥斯卡自己都听不到,因为他离得远。可是,那个年轻女人听到了,她
身穿兔毛领子褐色冬大衣,大衣面肯定已经翻过一次了。她吓了一跳,连衣领上的
兔毛也颤抖了。她想离开,却又站住了,也许因为天在下雪,也许因为在下雪的时
候可以没有禁忌,当然这还得是在大雪纷飞的情况下。然而,她还是环顾四周,不
信任纷飞的雪片,似乎雪片背后不是雪片而是别的什么。她回头四下瞧着,右手却
已经从兔毛暖手筒里溜了出来!她不再回头看,而是把手伸进了切开的圆孔,先把
跌落而压在她垂涎的东西上的玻璃推到一边,然后把那双浅黑色的高跟鞋一只接一
只地从圆孔里取出来,既没碰坏后跟,也没被锋利的切口划破她的手。这双鞋一左
一右进了大衣口袋。奥斯卡见到了她漂亮的、然而毫无表情的侧脸,只有一瞬间,
飘落五片雪花的时间,并且脑际闪过一个念头,这也许是施特恩菲尔德商店的时装
模特儿,她就不可思议地离去了,消失在稠密的飞雪中,又重现在下一个街灯的昏
黄灯光下。随后,她不论是新婚的少妇也罢,还是从橱窗里解放出来的时装模特儿
也罢,反正又走出了圆锥形的光柱,飘忽而去。
    大功告成——守候、窥伺、不许擂鼓、歌唱和切割坚冰似的玻璃,这些都是艰
辛的工作——我同那个女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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