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2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使劲抓住,拉上来,大声叫我们闪开,接着把一个水淋淋的沉重家伙,一团活生
生地扭动着的东西,扔在我们中间:一匹马的头,一匹刚宰的真马的脑袋,一匹黑
马的头,一匹黑鬃马的头。这匹马昨天或前天肯定还在嘶鸣,因为它的头没有腐烂,
也没发臭,至多带一点莫特劳河水的气味,但是接着,防浪堤上的一切都染上了这
股气味。
那个戴装船工帽子的人——此刻,帽子已经滑到后脑勺上了——叉开两腿站在
马头旁,浅绿色的小鳗鱼像发狂似的从上面游下来。那个人费劲地抓它们;因为那
些石块又湿又滑,鳗鱼游动得又快又机灵。随即飞来了海鸥,在我们头顶上乱叫。
它们冲下来,三四只海鸥争抢一条小的或者不大不小的鳗鱼,表也表不走,因为防
浪堤是它们的天下。尽管如此,那个装船工一边挥拳轰海鸥,一边抓鳗鱼,大约有
二十四五条较小的鳗鱼被他塞进了口袋里;马策拉特帮他张着口袋,他一向乐于助
人。因此,他也就没有看见妈妈脸色变白,先是把手后来又把脑袋靠在扬的肩头和
天鹅绒大衣领上。
小的和不大不小的鳗鱼统统被塞进口袋里去以后,那个装船工——在忙碌中头
上的帽子已经掉了——动手从马嘴里把更粗的黑鳗鱼抠出来。这时,妈妈站不住了,
只好坐下来。扬要她转过脸去,但她不听,而是瞪大了牛眼睛直愣愣地看装船工抠
鳗鱼。
“瞧瞧吧!”他问或哼出那么一句半句,“现在让咱们来瞧瞧吧!”他用胶靴
帮着掰开马嘴,在上下颚之间撑进一根短棍,露出了完整无缺的黄马齿,仿佛马在
咧嘴发笑。装船工——现在我才看清,他的秃脑瓜活像一只鸡蛋——用两只手伸到
马的喉咙里去抓,每次都拽出两条至少有胳膊那么粗、胳膊那么长的鳗鱼来。这时,
我妈妈的上牙和下牙也分开了,把吃下的早饭全部吐了出来,结成块的蛋白,夹在
泡过牛奶咖啡的白面包团里拉丝的蛋黄,统统喷在防浪堤的石块上。她还在呕,但
已经吐不出东西来了,因为她早餐时吃的就是这些。因为她体重超过正常标准,非
要减轻不可,于是试了各式各样节制饮食的方法,不过难得坚持到底——她偷偷地
吃——唯独星期二妇女同盟的体操她是非去不可的,谁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尽管
当她提着运动包出门时,扬甚而至于马策拉特都讥笑她。她穿着发亮的蓝色运动服,
同那些滑稽可笑的女人们一起做棍棒操,然而体重仍不见减轻。
那天,妈妈吐在石头上的东西充其量也不过半磅。她想尽量地呕吐,但再也减
轻不了分量了,除绿色的黏液外,吐不出别的来——海鸥却飞来了。她刚开始呕吐,
它们就来了,盘旋着,越飞越低,肥壮而光滑的身躯直冲下来,争食我妈妈的早餐。
它们不怕自己变胖,也不怕别人驱赶——何况又有谁去驱赶它们呢?——因为扬·
布朗斯基害怕海鸥,双手护住了自己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它们也不理会奥斯卡,虽说他已拿出鼓来对付这些海鸥,用鼓棒急速敲击白漆
皮来对付这些白东西。可是这也无补于事,至多只是使海鸥变得更白。马策拉特则
全然不顾我妈妈。他笑着,模仿那个装船工,装出一副神经坚强、毫不在乎的样子。
装船工快抓完了。末了,他从马耳朵里拽出一条又粗又长的鳗鱼,并把麦糊似的脑
浆也全部带了出来。马策拉特顿时脸色煞白,但是仍旧假装若无其事。他用很少的
钱向装船工买了两条不大不小的两条粗的鳗鱼,鳗鱼到手后,他还要杀价。
我不由得称赞扬·布朗斯基。他自己那副面孔简直就要哭出来了,尽管如此,
还是把我妈妈搀扶起来,一条胳臂搂着她的腰,另一条胳膊横在她前面,领着她离
去,那样子十分滑稽。妈妈穿着高跟鞋踉跄地在乱石间向海滩走去,一步一屈膝,
但总算没有扭伤脚踝骨。
奥斯卡还留在马策拉特和装船工身边。装船工重新把帽子戴上,指着那个盛土
豆的口袋向我们解释为什么要放半口袋的粗盐粒。他说,鳗鱼钻进盐里就死了,盐
还能去掉鳗鱼皮上和体内的黏液。鳗鱼钻进盐里后,仍不停地游动,直到死了为止,
这样,就把黏液都留在盐里了。如果要做熏鳗鱼的话,就得用这个办法。虽然警察
局和动物保护协会禁止这样干,但也管不了。要去掉鳗鱼上和体内的黏液,除去用
盐没有别的办法。去掉了黏液,再用干煤泥细心地把死鳗鱼擦干净,放进熏罐,挂
在山毛榉火堆上熏制。
马策拉特认为让鳗鱼在盐里游动是有道理的。他说,鳗鱼不是也钻到马头里去
了吗!装船工说,它们还钻到人的尸体里去哩!据说,尤其在斯卡格拉克海战'注'
以后,鳗鱼变得又肥又粗。几天前,疗养和护理院的一位医生还对我说,有一个已
婚妇女用一条活的鳗鱼来搞肉体享乐。结果鳗鱼咬住不放,她被人送进了医院。据
说,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生育了。
装船工扎上装盐和鳗鱼的口袋,熟练地扛上肩,把卷起的晾衣服绳子套在脖子
上,踏着沉重的步子朝新航道走去。这时,那艘商船也往那个方向停靠。这条轮船
大约一千八百吨,不是瑞典的而是芬兰的,也不是运铁矿砂而是运木材的。扛口袋
的装船工可能认识那条芬兰船上的一些人,因为他在向那条生锈的船挥手并喊话。
芬兰船上的人们也向他挥手并喊话。可是,马策拉特干吗也挥手,也喊着毫无意义
的“船上的,啊嗬咿!'注'”呢?我真是捉摸不透。他是个土生土长的莱茵兰人,
对航海一窍不通,至于那些芬兰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只能说,这是他的一种陋习,
别人挥手,他也挥手,别人喊叫、大笑、鼓掌,他也喊叫、大笑、鼓掌。正因为如
此,他入党比较早,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仅仅浪费了他星期日上午的时光。
奥斯卡跟在马策拉特、那个新航道人和那艘超载的芬兰船后面慢慢走着。我不
时地回转身去,因为装船工把那个马头留在了航标下,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一群海鸥把它遮住了,像酒瓶绿的大海中一个闪闪发光的白窟窿,又像一片新洗干
净的云,随时可以整洁地升到空中去。它们尖叫着遮掩了那只马头,那只不再嘶鸣
而在尖叫的马头。
我看够了以后,便跑步离开了海鸥和马策拉特。我连蹦带跳地跑着,一边用拳
头捶铁皮鼓,赶过了现在正抽着短烟斗的装船工,来到防浪堤起点旁扬·布朗斯基
和妈妈身边。扬还像方才那样扶着我妈妈,只是另一只手伸到她的大衣领子下面。
妈妈的一只手也插在扬的裤兜里。可是马策拉特看不见这些,他离我们还远,并且
正在用一张在防浪堤乱石间捡到的报纸,包那四条被装船工用石头砸晕了的鳗鱼。
马策拉特赶上来了,挥动着那一捆鳗鱼,夸口说:“他要一个半,我给他一个
盾就买下来了。”妈妈的脸色又见好了,两只手搁在一起。她说:“你休想我会吃
你的鳗鱼。我今后不吃鱼了,鳗鱼更不吃了。”马策拉特笑着说:“别装模作样,
亲爱的。人家怎么抓鳗鱼,你可是知道的,过去你还不是照样吃,甚至吃新鲜的。
等我做好了,加上有花色的配菜,再来点色拉,看你吃不吃。”
扬·布朗斯基没吭声,他已经及时地把手从我妈妈大衣里抽了出来。我敲起鼓,
让他们别再谈鳗鱼,就这样一直到了布勒森。在电车站上以及上了拖车以后,我还
敲鼓,阻止这三个成年人谈话。鳗鱼也没怎么动,比较安稳。到了萨斯佩,我们没
有逗留,因为电车已经停在站上。刚过飞机场,尽管我还在敲鼓,马策拉特却开了
腔,说他现在饿得慌。妈妈没有答理,她的目光避开我们三人,望着别处。末了,
扬递给她一支“雷加塔”牌,她才转过脸来。扬给她点火,她把金色烟嘴塞进嘴唇
中间去时,朝马策拉特莞尔一笑,因为她知道,马策拉特不愿看她在公共场合吸烟。
我们在马克斯·哈尔贝广场下车,不管怎么说,妈妈挽起马策拉特而不是扬的
胳臂,这个我已经料到了。扬同我并排走,搀着我的手,把妈妈抽剩的香烟吸完。
进了拉贝斯路,信天主教的家庭主妇们还在那里拍地毯。马策拉特开寓所门时,
我见到住在五楼的小号手迈恩隔壁的卡特太太正上楼梯。她右肩上扛着一条卷起的
浅棕色地毯,用鲜肉色的粗壮胳膊扶着。两个胳肢窝里被汗水腌成并粘结在一起的
金色腋毛在闪光。地毯的两头,一前一后地搭拉下来。要是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她
也会这样扛他的;但是她的男人已不在人世了。她一身肥肉,穿着波纹绸罩衫,从
我们身边走过,难闻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子:阿摩尼亚味,泡菜味,碳化钙味——日
子不同,味道也不同。
接着,我听到从院子里传来那种均匀的拍打地毯的声音。它把我赶进屋里,仍
紧追不舍,末了,我只好躲到卧室的衣柜里去,因为柜子里挂着的冬季大衣能起隔
音作用,挡住复活节前那种噪音中最厉害的一部分。
我躺进衣柜里,不仅由于拍地毯的卡特太太的缘故。妈妈、扬和马策拉特还没
脱掉大衣,就已经为耶稣受难节的菜谱争吵起来。但是争吵的内容已不限于鳗鱼,
同往常一样,又把我给搬了出来,当然是我从地窖阶梯上摔下去那个著名事件:全
怪你,全怪你!——我现在去做鳗鱼汤,别那样装腔作势的!——你做什么都行,
就是别做鳗鱼。地窖里罐头有的是。去拿个鸡油菌罐头上来!把活板门关上,可别
再出什么事。——别再念这本经啦!这里有鳗鱼,就是它了,加上牛奶、芥末、香
菜和盐水土豆,再来一片月桂叶,加点丁香。——不要!——阿尔弗雷德,她不要
吃,你就别做啦!——你别管,鳗鱼买来不是为扔的,我会收拾干净,洗干净的。
——不要,不要!——咱们走着瞧吧!东西端上桌再看究竟谁吃谁不吃。
马策拉特砰的一声关上起居室的门,到厨房里收拾去了。他存心把声音弄得很
响。他在鳗鱼头部下面交叉划了两刀。妈妈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一听这声响就站
不住,不得不坐到沙发榻上,扬·布朗斯基马上跟着坐下去。不一会儿,他们两人
就手握着手,用卡舒贝话在那里窃窃私语开了。
当这三个大人分成两处的时候,我还没有躲进衣柜,而是待在起居室里。瓷砖
面火炉旁有一张儿童椅子。我坐在那上面摆动两腿,扬凝视着我,我知道自己妨碍
他们,虽说他们也搞不出更多的名堂来。因为马策拉特同他们只有一墙之隔,虽说
看不见,但他像挥舞皮鞭一样地挥舞着半死不活的鳗鱼,显然在威胁他们。所以,
他们只能互相握着对方的手,捏着,一个接一个地拉那二十个手指头,弄得嘎巴直
响,终于使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从院子里传来的卡特太太拍地毯的声响难道还不够
吗?这种声响不是已经透过了一道道的墙壁,虽然没有增加音量,却越发逼近了吗?
奥斯卡从小椅子上滑下来。他不想突然离去,免得惹人注目,便在火炉旁边蹲
了片刻,随后,专心致志地敲着他的鼓,跨过门槛,溜进卧室。
我避免发出声响,便半掩了卧室的门,并断定没人会喊我回去,因而很满意。
我还考虑了一下,奥斯卡究竟是钻到床底下去好呢,还是藏进衣柜里去。我宁愿藏
进衣柜,因为钻在床底下会弄脏我这件过分讲究的、海军蓝的水手大衣。柜子的钥
匙我刚好能够着,转了一下,打开镶镜子的门,用木棒把一件件套在衣架上再挂在
横木上的大衣和冬装推到一边去。为了够着衣架,挪动这些沉重的服装,我只好踩
到鼓上去。柜子中央终于有了一道空隙,虽然不大,但是奥斯卡要爬进去,蹲在里
面,那地方是足够了。我费了一点力气,甚至把镶镜子的柜门也拉上了,我在柜底
找到一条女用围巾,用它卡住柜门,留出一指宽的缝,既能透气,又能在必要的时
候当瞭望孔用。我把鼓放在腿上,不再敲,连极轻的敲击都停止了。我坐在里面,
木然地听任冬大衣的气味熏我,渗透到我的身上。
多妙啊!有这么一个柜子,又有这些沉重的、几乎使人透不过气来的衣服,让
我差不多把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一起,扎成一捆,馈赠给想象中的某个人物,而他
十分富有,庄重地接受了我的礼物,心中的快活却几乎没流露出一丝一毫。
同往常一样,每当我聚精会神发挥我的想像力的时候,我就神游布鲁恩斯赫弗
尔路那位霍拉茨医生的诊所,重温每星期三就诊时对于我最为重要的那部分内容。
我所想的,不是那个医生——他给我做的检查,越来越繁琐了——而是他的助手。
护士英格。给我脱衣服、穿衣服的是她,给我量身高、体重以及做试验的也是她,
总而言之,霍拉茨医生给我做的试验,均由护士英格实际操作。她做得正确无误,
但总有点粗暴生硬,每次都不无嘲讽地报告说:失败。但霍拉茨却称之为部分成功。
我难得瞧一眼护士英格的脸,我的目光以及那颗时而被挑动的鼓手的心,仅安于领
略她那身由于干净而显得更白的护士服,她当做帽子戴的轻飘飘的织物,以及一枚
简朴无华、镶有红十字的胸针。注视她那身护士服一再更新的褶裥可真有意思。她
的衣服里面有肉体吗?她那张脸越来越老,她那双手虽然千方百计地保养,却还是
瘦骨磷峋,这都暗示,不管怎么说护士英格还是一个女人。当扬甚至马策拉特掀起
我妈妈的衣服时,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护士英格是没有的,因此这证明她的体
格与我妈妈的不同。她身上有一股肥皂味和令人困倦的药味。在她给我这小小的、
据说是有病的身体听诊的时候,睡意就向我袭来,这种情形经常发生。那是从她白
衣裳的褶裥里产生出来的轻微的睡意,石碳酸味笼罩下的睡眠,无梦的睡眠,但有
时候,她的胸针远远地变大了,变成了天晓得是些什么东西:旗帜的海洋,阿尔卑
斯山的红光,虞美人盛开的田野,准备起义,反抗谁呢?真是天晓得:反抗印第安
人,樱桃,鼻血,公鸡的鸡冠,大量的红血球,直到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的一片红
色,构成一种热情的背景。这种热情无论当时或现在都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无以名
状,因为“红”这个小小的字眼不表达任何意思。鼻血同它无关,旗帜也会褪色,
我尽管如此还是称之为“红”,红色便唾弃我,把它的大衣里外翻了个个儿:黑色,
厨娘来了,黑色,吓得我脸色发黄,她骗我,说天上的蓝色掉下来了'注',我不信
蓝色,她骗不了我,也不能使我变绿,绿色是棺材,我躺在里面吃草'注',绿色盖
住了我,使我不见日光变成白色,白色又染黑,黑色吓得我脸色发黄,黄色骗我说
是蓝色。我不相信蓝色是绿色,绿草地里开红花,红色是护士英格的胸针,她别着
一个红十字,确切地说,别在她的护士服的衣领上;不过,无论在衣柜里还是在别
的地方,我的想象很少能停留在这种一切象征中最单纯的颜色上。
各式各样的喧闹声从起居室里传来,冲击我藏身的衣柜,把我从刚刚开始、奉
献给护士英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