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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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她,并且在战争期间供给她白糖、人造蜂蜜、咖啡和煤油,她仍一再怨恨他。
蔬菜商格雷夫和像女人一样尖声哭泣的扬·布朗斯基搀扶我的外祖母离开棺材。
那几个男人加上棺盖,终于做出了那副面孔——扛棺材的人屈身蹲到棺材下面准备
扛起时,都是这么一副面孔。这个半乡村式的布伦陶公墓有一条榆树林阴道,两侧
是两条墓地,有一座小教堂,像幼儿园里纸糊的劳作,有一口井以及一个活跃的鸟
的世界。送葬的队伍走在耙干净落叶的公墓林阴道上,马策拉特领头,我跟在他后
面,这时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棺材的形状。今后,我还常常有机会溜一眼黑色的、
棕色的、用于终极目的的木材。我可怜的妈妈的棺材是黑色的。它一头大,一头慢
慢缩小,多么协调啊!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形状能如此巧妙地吻合人的体形吗?
要是床也一头大,一头慢慢小下去,那该有多好!不论我们平时习惯的或者偶
尔摆出来的躺卧的姿势是什么样的,不总是上身大并明显地渐渐往脚那头缩小下去
吗?不论我们如何伸展肢体,不总是上面大,头、肩膀、躯体,然而逐渐缩小到脚,
缩小到那个支撑我们全身的狭小基础吗?
马策拉特紧跟在棺材后头走。他手里拿着礼帽,尽管一伸膝盖就感到巨大的疼
痛,但仍然吃力地慢步走着。每当我看到他的颈项时,我就为他惋惜:他的杭骨突
出,两条抽搐的血管从衣领里钻出来,一直伸到头发根上。
搀着我的手的为什么是特鲁钦斯基大娘,而不是格蕾欣·舍夫勒或者黑德维希
·布朗斯基呢?她住在我们那幢房子的三层楼上,她可能没有名字,因为谁见了都
叫她特鲁钦斯基大娘。
走在棺材前面的是维恩克圣下和拿香的辅弥撒者。我的目光从马策拉特的颈项
溜到抬棺材人皱纹纵横的后脖子上。我必须把心头一种强烈的愿望压抑下去:奥斯
卡要坐到棺材上去。他要坐到棺材上面去敲。不是敲铁皮鼓,奥斯卡要用他的鼓棒
敲棺材盖。他们扛着棺材摇摇晃晃前进时,他要骑上去。奥斯卡要为那些走在棺材
后面、跟着神甫祈祷的人们敲棺材盖。当他们把棺材抬到架在墓穴上方的木板和绳
子上去后,奥斯卡仍旧坚持要坐在那口木头棺材上。在布道、敲小钟、焚香、洒圣
水的时候,他要在木头上敲出拉丁经文来。当他们用绳子把棺材放下去时,他还要
坚持坐在上面。奥斯卡要同妈妈和胎儿一起进入墓穴。当遗族和亲友用手抓上扔进
墓穴时,奥斯卡仍旧留在下面。他不想上来,他要坐在棺材缩小的那一头上,敲棺
材,如果可能的话,到了地下还继续敲,一直敲到手里的鼓棒腐烂了,鼓棒下的木
头也腐烂了,一直敲到妈妈为了我,我为了妈妈,各自为对方腐烂了,把肉交给了
土地和土里的栖居者为止;如果可能和允许的话,奥斯卡还愿意用小骨头敲胎儿细
细的软骨。
没人坐在棺材上,棺材在布伦陶公墓的榆树和垂柳下独自摇晃着。教堂司事的
一群杂色母鸡在坟墓中间啄虫子,它们不劳而获。队伍走到桦树间。我走在马策拉
特后面,特鲁钦斯基大娘搀着我的手,我身后是我的外祖母——格雷夫和扬搀扶着
她——文岑特挽着黑德维希的胳膊,小玛尔加和斯特凡手挽手走在舍夫勒夫妇前面。
还有钟表匠劳布沙德、海兰德老先生以及小号手迈恩,他只是没带小号,也不是醉
醺醺的样子。
安葬完毕,人们开始吊唁。这时,我才发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也来了。他穿
一身黑,窘困地夹杂在那些人中间,他们正挨个儿同马策拉特、我、我的外祖母以
及布朗斯基一家握手,嘟哝着说上那么几句。我起先不懂亚历山大·舍夫勒干吗找
马库斯说话。他们不会认识的,恐怕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话。后来,乐师迈恩也插进
去同这个玩具店老板谈话。他们站在半人高的树篱后面,那种灌木的绿叶子用手指
一搓就会褪色,味道是酸的。这时正好轮到卡特太太带着她那个用手帕捂着嘴在冷
笑的、个儿也长得太快了点的女儿,在向马策拉特表示慰问,她还非得抚摩我的脑
袋不可。树篱后那几个说话的声音大起来了,不过听不明白。小号手迈恩用食指弹
着马库斯的黑上装,逼着他后退,随后抓住他的左胳臂,舍夫勒也动手抓住他的右
胳臂。他们两个还得注意那个被拽着的马库斯别让坟墓周围的界石绊倒,并一直把
他拉到林阴道上,给他指出出口的方向。马库斯好像感谢了他们给指路,并朝出口
走去。他戴上礼帽,不再回顾,而迈恩和那个面包师却还在背后目送他离去。马策
拉特和特鲁钦斯基大娘都没有发现我从他们身边溜走,不再接受慰问。奥斯卡装着
非去不可的样子,转身从掘墓人和他的助手们身边悄悄走过,随后拔腿就跑,也不
顾常春藤拦路,奔到榆树下,在公墓门口赶上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
“小奥斯卡!”马库斯不胜惊讶地说,“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马库
斯?我干了什么错事,他们要这副样子对待我?”
我也不知道马库斯干过些什么,便拉住他那汗湿了的手,领他走出公墓的敞开
着的铸铁大门。我们两个,我的鼓的保护人和我这个鼓手,也可能就是他的鼓手,
我们迎面遇上了舒格尔·莱奥,他同我们一样也相信天堂。
马库斯认识莱奥,因为莱奥是全城的知名人物。我也听人讲过舒格尔·莱奥,
当他还在神学院的时候,在红日当空的一天,世界、天主教的七件圣事、信仰、天
堂和地狱、生与死在他头脑里全都倒了个儿。从此以后,莱奥对世界的看法虽然是
癫狂的,但却完美无缺,光芒四射。
舒格尔·莱奥的职业,是穿着过分宽大而晃动的服装,戴着白手套,在葬礼之
后——只要举行葬礼,他就闻风而至,从来也瞒不过他——等候送葬的人们。马库
斯和我都知道,他是由于职业的缘故才站在布伦陶公墓的铸铁大门前,戴着温情脉
脉的手套,转动着海水般蓝的眼睛,嘴里一直淌着涎水,对送葬的人们唾沫四溅地
大讲废话。
这一天是在五月中旬,阳光明媚。树篱和树林上鸟儿成群。咯咯叫的母鸡通过
它们的蛋来象征不朽。空中嗡嗡声。大地新披绿装,清新无尘。舒格尔·莱奥戴着
手套,左手拿着破旧的礼帽,右手伸开五指,踏着轻盈的舞步——因为他确实受了
神恩——朝马库斯和我迎面而来。虽然没有一丝风,他却仿佛站在风中,身子向我
们倾斜,脑袋歪向一边。马库斯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把没戴手套的手伸过去,被
莱奥戴手套的手握住。这时莱奥流着口水,结结巴巴地说:“多美的日子!现在她
已经到了那个样样都便宜的地方。你们见到天主了吗?他刚走过,匆匆忙忙的。阿
门。”
我们也说:“阿门!”马库斯不仅附和莱奥关于天气的说法,而且还说他看到
了天主。
我们背后的公墓里,送葬人群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马库斯从莱奥的手套里挣脱
了手,总算还来得及给他酒钱,像他平素那样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有人追他似的匆
匆向停在布伦陶邮局门口等候的出租汽车走去。
汽车扬起尘土,遮掩了逐渐消失的马库斯。我还在目送他时,特鲁钦斯基大娘
已经再度拉住了我的手。他们结成大帮小帮地走来。舒格尔·莱奥对所有的人表示
慰问,请送葬的人们注意美好的天气,逢人便问是否见到了天主,照例得到了或多
或少的酒钱,或者分文也捞不到。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付钱给抬棺人、掘墓人、
教堂司事和维恩克圣下。圣下窘困地叹着气,让舒格尔·莱奥吻他的手,然后用被
吻过的手向渐渐四下散去的送葬者打起祝福的手势。
我们,我的外祖母、她的哥哥文岑特、布朗斯基夫妇和两个孩子、没带妻子的
格雷夫以及格蕾欣·舍夫勒,坐上两辆普通的运货马车,经过戈尔德克鲁格,穿过
森林,越过附近的波兰边界,到比绍采石场去赴葬礼晚餐。
文岑特·布朗斯基的农舍坐落在一个坑洼儿里。门前几棵白杨树,据说是可以
用来避雷电的。他们转动铰链,打开了谷仓的门,让门倒在锯木架上,然后铺上桌
布。左邻右舍还来了不少人。做这顿饭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在谷仓门口聚餐。格蕾
欣·舍夫勒让我坐在她身上。先是油腻的,接着是甜的,随后又是油腻的,土豆烧
酒,啤酒,一只鹅,一头小猪,香肠蛋糕,糖醋南瓜,酸乳脂拌果汁麦糊。傍晚,
起了点风,吹进敞开门的谷仓,耗子在里面乱钻乱跑,布朗斯基家的孩子同邻家的
孩子们占领了院子。
他们点起煤油灯,在桌上玩施卡特。土豆烧酒还摆在那里。还有自制的鸡蛋利
口酒,这东西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不喝酒的格雷夫唱了几支歌。卡舒贝人也唱了起
来。马策拉特第一个发牌,扬第二,砖窑上的领班第三。现在我才注意到,我可怜
的妈妈不在了。他们玩牌一直玩到深夜。可是逢到打红心,三个男的谁也赢不了。
有一盘打红心五一点,扬·布朗斯基完全莫名其妙地输了。这时,我听见他小声对
马策拉特说:“要是阿格内斯打,准赢。”
我从格蕾欣·舍夫勒的膝上滑下来,在外面找到了外祖母和她的哥哥文岑特。
他们坐在一根车辕上。文岑特用波兰语低声对星星说话。外祖母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让我钻进裙子底下。
今天有谁让我钻进裙子底下呢?有谁替我隔住日光和灯光呢?有谁给我闻那种
融化着的、易臭的黄油的气味呢?外祖母把它存放在裙子底下,给我吃,使我发胖,
我也就尝到了甜头。
我在四条裙子底下睡着了,离我可怜的妈妈起源的地方近在飓尺。我同她一样
安静,虽然不像躺在一口小棺材里的她那样不再呼吸。
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背脊
常言道,失去母亲,无以取代。妈妈安葬后不久,我开始惦念我可怜的妈妈了。
星期四不再去拜访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了,再没有人带我去看护士英格的白护士服
了。尤其是到了星期六,我更痛心地意识到妈妈死了:妈妈不再去忏悔了。
我于是失去了旧城、霍拉茨医生的诊所以及圣心教堂。我失去了对集会的兴趣。
既然诱惑者的职业对于奥斯卡已失去了意义和吸引力,我怎能再去引诱橱窗前的行
人上钩呢?曾经带我到市剧院去看圣诞童话剧,并且领我去看王冠或丛林马戏团表
演的妈妈,如今不在了。我孤单单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准时去上课,垂头丧气地走
过笔直的市郊大街,到小锤路去拜访格蕾欣·舍夫勒。她给我讲“力量来自欢乐”
组织的夜半太阳国旅行,而我则不为所动地拿歌德同拉斯普庭做比较。这种比较没
有止境,忽明忽暗,循环往复,于是我逃避到历史研究中去。《罗马之战》、凯泽
的《但泽城历史》和克勒的《船队年鉴》,我这些老一套的标准读物,给予我广博
的半瓶醋知识。因此,我至今还能背得出所有参加斯卡格拉克海战被击沉击伤的船
只的装甲厚度、装备、完工和下水日期、人员限额的精确数字。
我快满十四岁了,喜欢孤独,经常散步。鼓是我的伴侣,但我却难得敲两下,
因为妈妈去世后,就没人及时给我供应铁皮鼓了。
那是在一九三七年秋季还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季呢?不管怎么说,我沿着兴登堡
林阴大道往城里走去,到了离四季咖啡馆不远的地方,落叶纷飞,或者蓓蕾初绽,
总而言之,大自然正在起变化;这时,我遇到了我的朋友和师傅贝布拉,这位欧仁
亲王的嫡系子孙,因而也就是路易十四的直系后裔。
我们已有三年未见面,但是,相距二十步就已彼此认了出来。他并非了然一身,
而是挽着一位美人儿,南方人,娇小可爱,大约比贝布拉矮两厘米,比我高三指。
据贝布拉介绍,她叫罗丝维塔·拉古娜,是意大利最有名的梦游女。
贝布拉请我到四季咖啡馆喝穆哈。我们到水族馆'注'坐定下来,爱喝咖啡的女
常客们就窃窃私语道:“瞧这些矮个儿,莉丝贝特,你瞧见了没有?是不是王冠马
戏团的?可能的话,咱们也去瞧瞧。”
贝布拉朝我微笑,挤出了上干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皱纹。给我们端穆哈来的侍者,
个子非常高大。罗丝维塔太太请他来一块小蛋糕时,就像抬头望一座塔楼似的望着
这个穿燕尾服的侍者。
贝布拉打量着我说:“看来咱们这位毁玻璃能手怏怏不乐哩!出了什么毛病,
我的朋友?是玻璃不听话了,还是声音不灵了?”
奥斯卡少年气盛,当即要小试锋芒,显一显他那远未衰退的技艺。我环顾四周,
寻找目标,目光对准水族馆里金鱼和水下植物前的大玻璃板。我刚要唱,贝布拉连
忙说:“行啦,我的朋友!我们相信你是行的。别破坏,别让水泛滥,别弄死鱼!”
我难为情地道歉,尤其对罗丝维塔太太。她忐忑不安,拿出一把微型扇子扇着。
“我妈妈去世了,”我试图解释我的心境,“她本来不该死的。我怪她自己不
好。人家常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看在眼里,都能体贴,做母亲的样样事都会宽恕。
这全都是母亲节的那套废话!我在她眼里,只是个侏儒罢了。只要有可能,她就会
甩掉我这个侏儒。她之所以没能甩掉我,那是因为孩子,哪怕是个侏儒,都登记在
她的身份证上的,所以没法随便甩掉。还因为我是她生的侏儒,因为她甩掉我就等
于甩掉她自己的骨肉,所以甩不成。她问过自己,她和侏儒不能两全,于是就结束
了她自己的生命。她什么也不吃,只吃鱼,而且不吃新鲜鱼。她诀别了情人,现在,
她长眠在布伦陶。无论她的情人还是我家店铺的主顾,人人都这么说:是那个侏儒
敲鼓把她敲死的。因为奥斯卡的缘故,她不想再活下去了。是奥斯卡把她害死的。”
我是故意夸大其词,想尽可能打动罗丝维塔太太的心。其实,大多数人把妈妈
的死归罪于马策拉特,尤其是扬·布朗斯基。贝布拉看透了我的心思。
“您言过其实了,我的好友。您纯粹出于嫉炉才怨恨您死去的妈妈。她不是因
为您的缘故,而是因为那些令人厌烦的情人的缘故才进了坟墓。所以,您觉得自己
被冷落了。您既爱虚荣又调皮捣蛋,这两者,大凡天才,都兼而有之的!”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斜视了罗丝维塔太太一眼,又说:“像我们这样身材的人
捱过这一生,可真不容易啊!虽然是个人,身体却长不起来,多难做到的事情啊!
多艰巨的使命啊!”
罗丝维塔·拉古娜,那不勒斯的梦游女,她的皮肤既光滑又多皱纹,我估计她
只有十八岁,但是转瞬间,她又变成了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妇。罗丝维塔太太抚摩着
贝布拉先生那身英国裁缝做的时髦服装,她那双樱桃黑的地中海眼睛送我一道秋波,
并用阴沉的声音——像给子女许诺言似的,不仅打动了我,还使我周身麻木——说
道:“我最亲爱的小奥斯卡'注'!我十分了解您的痛苦!跟随我们一起走吧:去米
兰、巴黎、托莱多、危地马拉。”
我一阵头晕。我抓住拉古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