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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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制服站在浓烟里,连连咳嗽,又从浓烟里拔出穿制服的身子,连浓烟也捎带了出
来。他们还一直咳个不停,一边同我的外祖母搭话,问她是否看见那个科尔雅切克,
还说她一定看见了的,因为她坐在此地,坐在窄道边上,而他,科尔雅切克,正是
从窄道上逃过来的。
我的外祖母说,她没有见到过科尔雅切克,因为她不认识科尔雅切克这么个人。
她想了解,他是不是砖窑上的,因为她只认识砖窑上的人。两个穿制服的把科尔雅
切克向她描述了一番,说他不是同砖头打交道的,而是一个又矮又宽的家伙。我的
外祖母回想了一下,说她见到这么一个人跑了过去,并用叉着冒热气的土豆的尖树
枝指着比绍方向的某处,顺着树枝上的土豆望去,是从砖窑的烟囱往右数第六和第
七根电线杆之间。我的外祖母说,她可不知道那个奔跑的人是不是科尔雅切克,并
指着靴底前那堆火请他们原谅,说她之所以讲不清楚,是因为这堆火把她折腾苦了;
这堆火不死不活,弄得她顾不上管别人的闲事;无论是从这里跑过去的人,还是站
在浓烟里的人,凡她不认识的人的事情,她是从来都不过问的;她只认识比绍的、
拉姆考的、菲尔埃克的以及砖窑上的人,对她来说,这已经够多的了。
我的外祖母说罢这一番话,叹息了几声,声音够大的,那两个穿制服的听了便
问她有什么好唉声叹气的。她对着那堆火点点头,意思是说,她叹息是因为这一小
堆火阴不阴,阳不阳,也多少是由于好几个人呆在浓烟里。说完,她用间距很大的
门牙咬下半个土豆,一门心思地咀嚼,两个眼珠子转到左上角。
穿农村保安警察服的两个人,从我外祖母心不在焉的目光里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到电线杆后面的比绍去寻找,于是,便用身边挂着的刺刀会
捅土豆秧堆。他们突然灵机一动,两个人同时踢翻了我外祖母胳膊肘旁差不多装满
了土豆的两只篮子,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篮子里只有土豆朝他们的靴子滚去,
却偏偏没有科尔雅切克。他们满腹狐疑,蹑手蹑脚地绕着土豆堆转,似乎在这样短
的时间里,科尔雅切克竟能藏进土豆堆里去;他们还是用刺刀对准了扎进去,但听
不见有被刺中的人发出的号叫声。他们怀疑每一丛枝叶凋零的灌木,每一个耗子洞,
某一个鼹鼠窝集中的地方,并且始终怀疑我的外祖母。她像扎了根似的坐在那里,
连连叹气,瞳孔转到了眼睑底下,只让人看见眼白。她挨个儿地念着一切圣者的卡
舒口姓名——由于这堆火阴阳怪气,由于两篮子土豆被踢翻在地,她伤心地加重语
调,声音越来越响。
两个穿制服的人待了整整半个小时,时而远离火堆,时而靠近火堆,目测砖窑
烟囱的方位,想要去占领比绍,却又推迟进攻,把蓝红色的手伸到火堆上方,直到
我的外祖母用树枝又着表皮烤裂的土豆,给了他们每人一个,但她并没有因此中断
叹息。那两个穿制服的人嚼到半截,又想起自己公务在身,便在地里,沿着窄道旁
的荆豆丛,跳出去一石之遥,惊起一只野兔,但是它并不叫科尔雅切克。他们又发
现火堆旁有热气腾腾的粉白色土豆,还由于这一通追打筋疲力尽,便下定决心,和
和气气地把生土豆重新抬回到那两只篮子里去;至于方才把篮子一脚踢翻,那是因
为公务在身,不得不这么干。
傍晚将十月的天空挤压出一阵斜飘的细雨和墨水似的暮霭。这时,他们还在迅
速而没精打采地进攻远处一块黑魆魆的界石,干掉了这个敌人以后,他们觉得折腾
够了。他们还踢了踢腿,像祝福似的把手伸到被细雨打湿、冒着长而宽的浓烟的小
火堆上方,再次在绿烟中咳嗽一通,在黄烟中熏出了眼泪,然后边咳嗽,边流泪,
抬起靴子,向比绍方向走去。要是科尔雅切克不在此地,那他必定在比绍。农村保
安警察永远只知道两种可能性。
慢慢地熄灭的火堆里冒出的烟,像第五条同样肥大的裙子蒙住了我的外祖母,
把她,她的四条裙子,她的叹息声,圣者名字的呼唤声,同科尔雅切克一样地罩在
烟裙底下。等到两个穿制服的人变成摇摇晃晃的圆点,慢慢消失在电线杆之间的暮
色中时,我的外祖母才费劲地站起身来,似乎她已经生了根,而现在正把这刚开始
生长的植物连同泥土和纤维一齐拔出来。
科尔雅切克觉得身上发冷。他突然失去了遮盖,又矮又宽地躺在雨里。他赶紧
把待在裙子底下时解开的裤子扣上,当时他害怕,急需寻找避难所,只要有地方可
躺,不管是何处。他手指动作敏捷地系上钮扣,生怕他的活塞着凉,因为在这秋天
的天气里,大有得感冒的危险。
我的外祖母在热灰里还找出四个熟土豆。三个给了科尔雅切克,一个留给自己。
她张嘴吃土豆前,先问他是不是砖窑上的,尽管她明明知道科尔雅切克是从别处来
的,偏偏不是砖窑上的人。她没等他答话,就请他帮忙拿较轻的一只篮子,自己弯
腰提起较重的那一只,还空出一只手,拿起她的耙子和锄头。于是,她拿着篮子、
土豆、耙子、锄头,四条裙子像风帆似的鼓起,朝比绍采石场走去。
采石场不在比绍,而是更靠近拉姆考。他们让砖窑留在左边,自己朝黑森林走
去,戈尔德克鲁格就在黑森林里,再过去才是布伦陶。采石场在黑森林前的一个坑
里。矮而宽的约瑟夫·科尔雅切克跟随我外祖母向那里走去,他再也不能同这四条
裙子分离。
木筏底下
在此地,躺在疗养与护理院里用肥皂水刷洗干净的金属床上,在背后贴着布鲁
诺眼睛的玻璃窥视孔的视野之内,回忆并描绘卡舒贝闷烧着的土豆秧堆里冒出的烟
柱以及十月的雨的阴影线,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如果没有我这面鼓(只要熟练而有
耐心地敲打,它便能回忆起全部必需的细枝末节,供我去芜存菁,把主要内容记录
到纸上),如果我得不到疗养院管理处的同意,让这面鼓每天同我聊上三到四个小
时,那么,我便会成为一个连有据可考的外祖父母都没有的可怜人。
不管怎么说,我的鼓告诉我:一八九九年十月的那天下午,正值南非的奥姆·
克吕格尔'注'擦他的反英浓眉的时候,在迪尔绍与卡特豪斯之间,比绍的砖窑附近,
在四条同样颜色的裙子底下,在浓烟、畏惧、叹息、斜雨和圣者名字的痛苦呼唤声
中,在两名农村保安警察毫无想像力的盘问以及他们被烟熏迷糊了的目光底下,矮
而宽的约瑟夫·科尔雅切克使安娜·布朗斯基受孕,怀了我的妈妈阿格内斯。
安娜·布朗斯基,我的外祖母,在那天黑夜里就改换了她的姓:在一位施圣礼
向来慷慨大度的神甫帮助下,她改称安娜·科尔雅切克,并跟随约瑟夫,尽管没去
埃及,至少也到了莫特劳河畔的省城。在那里,约瑟夫当上了一名筏夫,摆脱警方,
获得暂时的安宁。
为了增强悬念,我先不讲莫特劳河河口那座城市的名称,尽管它是我母亲的诞
生地,现在就值得讲出来。一九○○年七月底,正是人家决定把帝国战舰建造计划
翻一番的时候,我的妈妈在太阳位于狮子宫时见到了世界之光。自信而放荡,慷慨
而虚荣。星相图上的第一宫,也称命宫,待在那里的是易受影响的双鱼座。太阳的
位置与海王星冲'注'。海王星住在第七宫或室女宫,这将带来混乱与麻烦。金星与
土星冲,谁都知道,土星兆肝脾不调,俗称晦气星,它入主摩揭宫,毁于狮子宫;
海王星向土星献鳗鱼,并得到鼹鼠作为回敬;土星爱吃颠茄、葱头和甜菜,它咳出
熔岩并使葡萄酒变酸;土星和金星一同住在第八宫,亦称死宫,这预兆意外死亡;
与此相反,在土豆地里受孕的事实,许诺土星在亲人命宫里的水星保护下得到冒极
大风险的幸福。
写到这里,我必须插进一段我母亲提出的抗议,因为她始终否认我外祖母是在
土豆地里受孕的。据她讲,虽说她父亲在土豆地里尝试这样于(她最多承认这一点),
但是无论他的位置或者安娜·布朗斯基的位置都没有选择好,未能创造有利条件,
使科尔雅切克成为胎儿之父。
“这必定是在那天夜里逃跑的路上发生的,可能在文岑特伯伯的棚车里,甚至
可能在我们到了特罗伊尔,在筏夫们那里找到了落脚安身的地方以后。”
我妈妈总爱用这样的话作理由,来确定她的生命起源的日期。于是,本该知道
实情的我的外祖母,却一个劲儿地点头,并说:“不错,孩子,这必定是在棚车上,
或是到了特罗伊尔以后的事情,在地里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天又刮风,又下雨。”
文岑特是我外祖母的哥哥。他妻子早年亡故之后,他曾去琴斯托霍瓦朝圣,得到琴
斯托霍瓦的圣母'注'的神谕,要把她当作未来的波兰女王看待。从此以后,他成天
埋头在离奇古怪的书籍里搜寻,并发现每一句句子都证实圣母有权要求得到波兰王
国的王位。他把料理家务和种那几亩农田的事都交给了他的妹妹。他有个儿子名字
叫扬,当时才四岁,身体瘦弱,动不动就爱哭。扬不但放鹅,还收集彩色小画片以
及邮票;这样小小的年纪就集邮,真是不祥之兆。
我的外祖母拿着土豆篮,领着科尔雅切克,回到受天国的波兰女王保佑的农舍。
文岑特听完事情经过,拔腿跑到拉姆考,一通敲门,把神甫唤了出来,让他带上施
圣礼的一应杂物,去替安娜和约瑟夫证婚。神甫睡意正浓,致完被连连的呵欠拖长
了的祝福辞,拿到一大块肥肉作为酬劳,告别了被祝福者。他刚转身离去,文岑特
便牵马套上棚车,铺上干草和空麻袋,让新郎新娘上车,让冻得发抖、低声哭泣的
扬坐在马车夫台上自己身边,再让牲口明白,它现在得笔直地冲进茫茫黑夜:新婚
夫妇要求快马加鞭。
在始终还是黑沉沉但行将消逝的夜里,马车抵达省城的木材港。朋友们收留了
这对逃亡的夫妇;他们同科尔雅切克一样,都是当筏夫为生的。文岑特可以走了,
他驾着小马返回比绍;一头母牛,一只山羊,一只母猪和若干小猪,八只鹅,看门
狗,都等着他去喂食。他还要让儿子扬上床睡觉,扬已经有点低烧了。
约瑟夫·科尔雅切克躲藏了三个星期之久,蓄起头发,理了一个分头,刮掉了
小胡子,给自己留下了证明历史清白的证件,冒名筏夫约瑟夫·符兰卡找到了工作。
这个筏夫符兰卡,在一次斗殴中被人从木筏上推下水去,淹死在莫德林往南的布格
河里,不过警察局对于此事一无所知。为什么科尔雅切克非得口袋里揣着他的证件
才去找木材商和伐木场谈工作呢?因为他过去有一段时期不当筏夫,而在施韦茨的
一家锯木厂干活。由于他,科尔雅切克,把一道栅栏油漆成刺激性的红白两色'注',
老板便同他争吵起来。老板说他故意挑衅,便从栅栏里拔出红色和白色板条各一根,
用这些波兰板条揍科尔雅切克的卡舒贝人的脊背,把板条打个粉碎,成了一堆红白
两色的劈柴。这一来,挨揍的那个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当天夜里,毫无疑问是在满
天星斗的夜里,他一把火把这家新建的、油漆一新的锯木厂烧了个红光冲天,向虽
被瓜分却因此而统一的波兰致敬'注'。
就这样,科尔雅切克成了纵火犯,而且成了一名惯犯,因为自那以后,在整个
西普鲁士,锯木厂和林场都为红白两色的强烈的民族感情提供引火物。每逢事关波
兰前途的时候,即使在发生那几场大火的时候,童贞女马利亚总要参与,据目击者
(其中可能还有活到今天的)称,他们见到一位头戴波兰王冠的圣母,站在许许多
多正在倒塌的锯木厂屋顶上。据说,每回大火起时总要在场的民众都同声高唱圣母
颂,而且还宣誓赌咒。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科尔雅切克几次纵火的场面,必定
庄严肃穆。
纵火犯科尔雅切克被人控告,受到通缉,而筏夫约瑟夫·符兰卡则历史清白。
他父母双亡,做人不怀恶意,孤僻褊狭,不仅没有人找他麻烦,而且几乎没有人认
识他。他把自己的嚼烟分成每天一份,直到布格河收容了他。他留下的遗物是一件
短上衣、口袋里的证件以及三天的烟草。溺毙的符兰卡不可能再来报到,也没有人
问起淹死的符兰卡而让有关的人为难。于是,与这个落水鬼体格相似,同样有一颗
圆脑袋的科尔雅切克,先是战战兢兢地钻进他的短上衣里,然后摇身一变,成了这
个有官方文件证明历史清白的人。他戒掉了烟斗,嚼上了烟草,甚至继承了符兰卡
的性格特征和讲话的缺陷,在此后的岁月里,扮演了一个干活卖力、勤俭节约、说
话有点结结巴巴的筏夫的角色,乘着木筏,跑遍了涅曼河、布布尔河、布格河和魏
克塞尔河'注'的林区和河谷。他甚至在马肯森指挥下的王储轻骑兵团'注'里当上了
一名下士,因为符兰卡没有服过兵役。可是,比这个落水鬼年长四岁的科尔雅切克
却当过炮兵,在托恩留下过一份糟糕的档案记录。
强盗、杀人凶手和纵火犯中间最危险的分子,还在抢劫、杀人、放火的时候,
就等待着机会,去获得一份体面而稳当的职业。其中有一些,或者煞费苦心,或者
碰巧走运,找到了这样的机遇。假冒符兰卡的科尔雅切克是一个好丈夫。他改掉了
自己的纵火恶习,甚至一见火柴就浑身哆嗦。摆在厨房桌子上洋洋自得的火柴盒,
只要被这个可能制造过的火柴的人看到,就非遭殃不可。他随手就把这种犯罪的诱
惑物扔到窗外去。因此,对于我的外祖母来说,要能按时做出热饭热菜来,是一件
很不容易的事。全家人经常坐在黑魆魆的屋子里,因为没有引火物点燃汽油灯。
然而,符兰卡不是一个霸道的人。星期天,他带着他的安娜·符兰卡到下城的
教堂去,并允许她像当年在土豆地里那样套穿四条裙子;她已经正式嫁给了他,并
在结婚登记处办了手续。冬天,当河流冰封,筏夫们都闲着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
地待在只有筏夫、舵工和造船工人居住的特罗伊尔,照管他的女儿阿格内斯。阿格
内斯的性格看来像她父亲,因为她不是钻到床底下便是藏在衣橱里。逢到客人来时,
她就坐在桌子底下,抱着她的破布娃娃。
对于这个小姑娘来说,最要紧的便是藏起来,在藏身处找到类似于约瑟夫躲在
安娜的裙子底下时所找到的那种安全,同时也找到乐趣,但是与她父亲所找到的不
同。纵火犯科尔雅切克吃够了被人追捕的苦头,心有余悸,完全能够理解他女儿需
要庇护的心理。因此,有一天需要在这一间半住房像阳台似的突出部盖兔舍时,他
就替阿格内斯用木板隔出了一个小间,完全适合她的身材大小。我妈妈小时候就坐
在这样一间小棚里,玩她的娃娃,慢慢长大。后来,她已经上学的时候,据说她扔
掉娃娃,玩起玻璃珠和彩色羽毛来了,并且第一次表现她对于易破碎的美有感受力。
由于我急于预告我自己生命的起源,读者或许能允许我将“哥伦布”号在席哈
乌船坞下水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