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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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太太,她们要参观一座宫殿,但宫殿的大门未开。这两位美人儿可是娇宠惯了的,
什么地方都要进去看看,这下子,她们可不耐烦了,便把自己的目光,铅灰色的、
咄咄逼人的、同一口径的目光,投进宫殿的每一间可见到的房间里去,使宫殿的主
人觉得这些房间发热、发冷、变窄了。
正当一辆装甲侦察车——我记得是“厄斯特马克”——又从骑士巷向邮局驶来
时,扬,长久以来就像死人一样的我的表舅,把他的右腿抬到射击孔后,希望侦察
车能够发现他的这条腿,向它射击;或者哪一颗流弹开开恩,擦伤他的小腿肚或脚
跟,而这一处伤,便可以允许这位士兵夸张地一瘸一拐地撤下火线去。
这样的姿势要坚持下去是十分费劲的。扬·布朗斯基不得不过一忽儿就把腿放
下来。于是,他翻过身,仰面朝天,这样他便有了足够的力量用双手支撑着腘窝,
让腿肚子和脚跟悬在射击孔后面,使流弹或瞄准着射来的子弹射中它的可能性更增
大了。
无论当时还是今天,我对扬的心理可是摸透了的。因此,当科比埃拉见到他的
上司、邮局秘书布朗斯基竟摆出这么一副可鄙而绝望的姿势,并大发其火时,我也
完全可以理解。这位看房人一跃而起,再一纵身就到了我们身边,到了我们头顶上,
扑过来,抓住扬的衣服,把扬连衣服带人举起来,又扔下去,又抓住他,撕破了衣
服,并动手揍开了,左一下,右一下,刚抽回右手,左手已经打下来了,右手刚举
到空中,左手便已凑上来,两手握成一个大拳,向扬·布朗斯基,我的表舅,奥斯
卡的假想的父亲狠命地捶下来。这时,一声巨响,也许是天使礼拜上帝时展动翅膀
而发出的声响,这时,唱了一声,好似无线电里的以太声,这时,被击中的可不是
布朗斯基,被击中的却是科比埃拉;这时,炮弹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砖头笑得裂
开了,碎片化为尘土,灰膏变成粉末,木头找到了斧子,这间可笑的儿童室用一条
腿在蹦,克特一克鲁泽设计的玩偶破裂了,摇木马从一头滑到另一头,它多么想驮
一个骑士好把它甩下来呀!积木匣里全都乱了套,波兰枪骑兵同时占领了儿童室的
四个角落,末了,放玩具的木架子终于倒下来了,那套小钟敲响了复活节的钟声,
手风琴放声大叫,小号像是吹出了什么声音,总而言之,所有的东西都同时发出音
响,像是一个正在排练的乐队,发出叫喊声、爆裂声、嘶鸣声、钟声、撞碎声、劈
啪声、嘎嘎声、吱吱声、嗽嗽声,尖声在高处回荡,低音钻到了地板下面。我呢,
就像一个三岁小孩应有的样子,在炮弹击中的时刻紧靠窗户,待在儿童室里安全的
地方。这时,铁皮,那面铁皮鼓,落在了我的跟前。它只是迸掉了几块漆,连一个
窟窿也没有。奥斯卡的新鼓啊!
当我把目光从出其不意直接滚到我脚边来的新鼓上抬起来时,我立即感到必须
去帮扬·布朗斯基一下。看房人沉重的躯体压在他的身上,他怎么也推不开。我起
先以为扬也被击中了,因为他的呜咽声非常自然。末了,当我们把同样很自然地呻
吟着的科比埃拉滚到一边去后,我才明白扬身上的伤是微不足道的。仅仅是玻璃碎
片划破了他的右颊和一只手的手背。我匆匆作了一番比较,断定我假想的父亲的血
与看房人的血相比,要鲜红得多。看房人裤子上大腿那一段已经染上了暗红的血浆。
是谁把扬那件雅致的灰上装撕碎并弄成七歪八扭的,我就搞不清楚了。究竟是
科比埃拉呢,还是炮弹呢?反正肩头撕破了,衬料露了出来,扣子掉了,针脚裂开,
口袋也翻出来了。我请求大家原谅可怜的扬·布朗斯基。他在我的帮助下把科比埃
拉拖出儿童室之前,先忙着拣经过这场暴风雨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东西。他重新找
到了自己的梳子,他的情妇们的照片——其中有我可怜的妈妈的一张半身照——以
及还没有打开过的钱包。他一个人在那里拣撒了满屋子的施卡特牌,这对于他来说
不仅吃力,而且不无危险,因为掩护用的沙袋有一部分已经被轰掉了。他要找齐那
三十二张牌。可是,第三十二张他却没有找到,便显出不幸的样子。奥斯卡在两座
乱糟糟的玩偶小屋之间找到后,递给了他,他微笑了,虽然这是一张黑桃七。
我们把科比埃拉拖出儿童室,终于到了过道上时,这位看房人才有气无力说了
几句扬·布朗斯基能听懂的话:“一样也没缺吗?”这个残废人操心地问道。扬把
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在这老人的两腿之间满满地捏了一把,随后向科比埃拉点了点
头。
我们大家都很幸运:科比埃拉保住了他的骄傲,扬·布朗斯基重新找到了三十
二张牌,包括黑桃七,奥斯卡得到了一面新的铁皮鼓。他每走一步,鼓便撞一下他
的膝盖。扬和一个扬喊作维克托的人,搀扶失血而虚弱的看房人下到二层楼,进了
信件存放室。
空中楼阁
维克托·韦卢恩帮我们架走失血越来越多、身体却越来越重的看房人。高度近
视的维克托这时还戴着眼镜,所以在楼梯间里他没有绊在石梯上摔交。维克托的职
业是送汇票的邮递员。一个近视眼干这种差事,真叫人不敢相信。今天,一提到维
克托,我就把他叫做可怜的维克托。我的妈妈由于全家去港口防浪堤郊游,就变成
了我的可怜的妈妈。送汇票的维克托也一样,由于丢了眼镜而变成了可怜的、没有
眼镜的维克托,只是原因不同罢了。
“你后来见到过可怜的维克托吗?”每逢探望日,我便问我的朋友维特拉。可
是,自从那一回我们乘有轨电车从弗林格恩去格雷斯海姆之后——此行下文再叙—
—我们便失去了维克托·韦卢恩。唯一可以希望的是跟踪他的密探白找了一场,而
他却又找到了自己的眼镜或者一副符合他的度数的眼镜。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同从
前一样,即使不在波兰邮局,那也在联邦德国的邮局里当邮递员,送汇票,虽然是
近视眼,但戴着眼镜,把五光十色的钞票和硬币送上门,给人们带去幸福。
“那不吓死人吗!”在左边扶着科比埃拉的扬气喘吁吁地说。
“要是英国人和法国人不来的话,天晓得会是什么个结局!”在右边扶着看房
人的维克托担忧地说。
“他们会来的!里茨一斯密格莱'注'昨天还在电台上这么说。我们得到了保证
'注':如果打起来,整个法国就会像一个人似的挺身而出!”扬好不容易才保持住
自己的信心直到讲完这句话,因为他见到了自己被划破的手背上淌出来的鲜血,这
虽然没有使他怀疑法波保证条约的可靠性,但却使他担忧,在整个法国像一个人似
的挺身而出,信守许诺下的保证并跨过西壁'注'之前,自己或许会由于流血过多而
一命呜呼的。
“他们肯定已经踏上征途了。英国舰队已经在横渡波罗的海了!”维克托·韦
卢恩喜欢把话说得有力量,有效果。他在楼梯上站住了,右手因扶着受伤的看房人
而不得动弹,左手却在空中挥动,像在舞台上似的,让五个手指齐声喊道:“来吧,
你们骄傲的不列颠人!”
他们两人,一边一再权衡着波兰、英国和法国的关系,一边慢慢地把科比埃拉
扶到临时医院去。这时,奥斯卡却想起了格蕾欣·舍夫勒那本书里的有关段落。凯
泽的《但泽城历史》中说:“在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德法战争期间,四艘法国
战舰于一八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驶入但泽湾,在碇泊场游七,船上的大炮已经
对准了港口和城市,到了夜间,德国船长魏克曼指挥的螺旋桨推进的克维尔特轻巡
航舰‘宁芙’号迫使停泊在海湾的法国舰队撤离。”
在我们快到二楼信件存放室之前,我几经考虑便得出了如下看法(日后得到了
证实):在波兰邮局和整个波兰遭到攻击的时候,英国本上舰队隐蔽在北苏格兰某
处港湾内;庞大的法国陆军还在吃午饭,他们派出几支小部队到马奇诺防线'注'附
近搞点侦察活动,就算履行了法波保证条约。在信件存放室兼临时医院门口,我们
被米尚博士截住了。他还戴着钢盔,骑士小手帕插在胸袋里露出一个三角。他身边
是一个叫康拉德的从华沙来的特派员。扬·布朗斯基的恐惧心理立即开始作祟。他
装成身负重伤的样子。维克托·韦卢恩没有受伤,又戴着眼镜,因此是一名可以派
用场的射手,并被派到楼下营业厅去。我们则受命留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点
亮应急用的蜡烛,因为但泽市电力厂已不愿再给波兰邮局供电。米尚博士并不真正
相信扬受了重伤,可是又知道他没有打仗的本领,保卫邮局不一定非靠他不可,便
命令他当护士,照顾伤员和我,一边匆匆地、绝望地(我觉得是这样)抚摩了一下
我的头,要扬小心照看,切莫让这个可怜的孩子陷到战火中去。
野战榴弹炮射中了营业厅大门上方。我们全都摇晃了起来。戴钢盔的米尚、华
沙来的特派员康拉德以及送汇票的韦卢恩飞奔下楼,到他们的战斗岗位上去了。扬
和我走进那间密封的、可以减弱枪炮声的屋子,见到里面已经躺着七八个伤员。外
面榴弹炮正在大耍威风,震得屋里的烛火闪烁不定。尽管有那些呻吟的伤员,或者
说,正是由于伤员在呻吟,因此屋内一片寂静。扬急急忙忙、笨手笨脚地从床单上
撕下布条,包扎好科比埃拉的大腿,接着要给自己护理。但是,我表舅的面颊和手
背上已经不流血了。划破的伤口已经硬结,不过有点痛,这助长了扬的惧怕心理,
但在这间低矮而不通风的屋里又无处发泄。他到处乱摸自己的口袋,摸到了一副纸
牌,一张不缺。施卡特!我们玩施卡特,一直玩到保卫战彻底失败。
三十二张牌,洗牌,签牌,分牌,出牌。所有盛信件的篮子都已被伤员占了,
我们只好让科比埃拉背靠一只篮子坐下。由于他常常要倒下身子,我们最后用另一
个伤员的背带把他绑住,让他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还不准他把手里的牌掉下来,
因为我们需要科比埃拉。施卡特必须三个人玩,三缺一我们不就打不成了吗?躺在
篮子里的那些人,已经很难分清红色与黑色,他们也不想再玩施卡特。本来连科比
埃拉也不想再玩施卡特了。他要躺下去。看房人想要让一切听其自然。他懒得动手,
闭上没有睫毛的眼睛,只想看邮局大楼最后被拆毁'注'。但是我们不赞成他这种宿
命论的态度,便把他紧紧捆住,硬要他当第三家。奥斯卡当第二家——这个小矮个
儿也会打施卡特?!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
当我第一次用我的声音讲成年人的语言并说“十八点!”时,扬从牌上抬起眼
睛,向我投来短暂的、莫名其妙的蓝色目光,随后点头表示“要”。我接着叫:
“二十点呢?”扬毫不犹豫地说:“还要。”我又说:“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点?”扬惋惜地说:“不要。”科比埃拉呢?尽管被背带捆着,他仍要倒下身子。
但是我们又把他拉起来,等到我们的牌室外面较远处一颗炮弹击中时发出的噪声过
去后,扬在接着开始的沉寂中悄悄说:“二十四点,科比埃拉!你没听见这孩子在
叫牌吗?”
我不知道看房人是从哪儿、从哪处深渊里突然冒出来的。看来他是用螺旋式绞
车把他的眼皮吊了起来。最后,他的湿乎乎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瞧着那十张牌,那是
扬方才周到地塞在他手里的,并且没有搞任何偷看之类的鬼把戏。
“不要。”科比埃拉说。其实,这是我们根据他的嘴唇的蠕动判断出来的,因
为他的嘴唇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打一盘梅花主牌。扬叫了“加倍”。要出牌了,扬冲着科比埃拉大声招唤,
轻轻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让他抖擞精神,跟着出牌。我先把他们手上的王牌吊出
来,牺牲了梅花K,让扬用黑桃J吃掉'注'。扬出方块十,被我用王牌吃掉,因为
我方块缺门。我出牌,用红心J吊出扬的十,科比埃拉垫掉方块九。我甩出一手红
心顺子,十拿九稳地赢了。我计算:总共四十八点,合十二芬尼!下一盘,我冒险
打缺两张王牌的无主时,这才比较紧张。科比埃拉手里捏着两张J,但他只叫到三
十三点就不要了。他用梅花J吃掉了我的方块J。这个看房人吃了对手的牌,劲头也
就上来了。他出方块A,我出了一张同样花色的牌,扬出了一张十给添分,科比埃
拉得手。他又出K,我本该吃掉它的,但没有吃,却垫了一张梅花八,扬吃掉,他
打出一张黑桃十,我出了一张比它大的牌,该死!科比埃拉打出了黑桃J,吃了,
我忘了这张牌,也可能以为在扬手上,实际却在科比埃拉手里。他自然又出黑桃,
我垫牌,扬又添分。随后他们出红心时我才得手,但已经无补于事了。我数来数去
只有五十二点。输了一百二十点,合三十芬尼。扬借我两个盾的零钱。我正在数钱
时,科比埃拉虽说赢了牌,却又倒下了,不要人给他钱了,甚至在那一刹那间,第
一次击中楼梯间的反坦克炮弹的爆炸声他也听之任之了,尽管这是他的楼梯间,是
他多年以来不知疲倦地清扫的地方。
这时,信件存放室的门开始摇晃,烛火不知出了什么意外,不知朝哪一个方向
倒伏为好,扬又害怕起来了。楼梯间里又比较平静了,接下来的一发反坦克炮弹只
是在远处,在邮局正面的墙上爆炸,可扬在洗牌时仍旧像发了疯似的。他发错了两
次牌,但我什么话也没说。只要他们还在射击,扬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他太紧张
了,发错牌,甚至忘了把最后的两张牌合上,一直用他那两只小巧、灵敏、肥厚的
耳朵中的一只窥听着外面的动静,而我们则不耐烦地等着他叫牌、出牌。扬越来越
心不在焉,科比埃拉却是全神贯注地玩施卡特,虽说随时随地要捅一下他的肋骨,
不让他的身子倒下。他的情况很糟,但是牌玩得并不坏。每逢他赢了自己打的那一
盘,或者让叫了“加倍”的扬倒霉,或者破坏了我打的无主以后,他的身子总要倒
下来。他对输赢已经不感兴趣。他仅仅是为打牌而打牌。当我们打完一盘算分数的
时候,他那被我们用借来的背带捆住的身子便往一边歪斜,仅仅用可怕地活动着的
喉结来表示看房人科比埃拉还剩有一口气。
奥斯卡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来玩这种三人施卡特。围攻和保卫邮局的战斗以及由
此而起的喧哗和震动,并没有使他的神经过分紧张。使他疲乏的倒是由于他第一次
突然撕下了自己的全部伪装——当然,我只是暂时如此。到那一天为止,我只是在
贝布拉师傅和他那位梦游夫人罗丝维塔面前露出过本相,现在,我在我的表舅和假
想的父亲、一个残废的看房人以及那些今后决计不会出来当证人的伤员面前复原,
使他们见到一个与我的出身证记载相符的十五岁的半成年人在那里玩施卡特,牌打
得有点莽撞,但手法不算不熟练。我是有意不再伪装的,但对于我这个侏儒般的身
体来说却非常吃力,结果,玩了近一小时的牌以后,我的四肢和脑袋都剧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