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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铁皮鼓-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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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有两艘潜艇从船台下水。蔬菜商格雷夫接着向所有来庆贺洗礼的客人解释,为
什么潜艇是横着从船台上下水的而不是船尾先下水。他想让人一听就明白,便一边
讲,一边打手势比划。一部分被潜艇制造迷住了的客人全神贯注地却又笨拙地摹仿
着他的手势。文岑特·布朗斯基正用左手比作一艘冒出水面的潜艇时,却碰翻了他
的啤酒杯。我的外婆正要骂他一通时,玛丽亚过来打圆场,连声说没关系,桌布明
天反正是要洗的;洗礼聚餐时,桌布上有油迹污斑是很自然的事情。特鲁钦斯基大
娘拿来一块大抹布,擦掉那一大滩啤酒。她左手端着一个大水晶碗,里面盛的是杏
仁屑巧克力布丁。
    唉,巧克力布丁如果根本不加调味计或者加上别的调味汁该多好啊!可是偏偏
加了香草调味汁。黄色的、默而稠的香草调味汁。一种极平常、极普通然而又极独
特的香草调味汁。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香草调味汁更加快活和更加悲哀的东西
了。柔和的香草味飘散开去,把我团团围住,使我陷在玛丽亚的气味中,因为她是
一切香草味的发源地,而她却坐在马策拉特身边,手握着他的手,我再也不能看下
去,再也忍不住了。
    奥斯卡从他那张儿童小椅子上滑下去,一把抓住格雷夫太太的裙子,躺倒在正
吃着布丁的格雷夫太太的脚下,头一回领教了莉娜·格雷夫所特有的难闻气味,这
股气味立即压倒、吞没、消灭了所有的香草味。
    尽管我闻到一股酸味,但我仍然坚持迎向这股新的气味,直到我觉得一切同香
草味有联系的记忆都被麻醉为止。一阵起解脱作用的恶心向我袭来,缓慢地,既不
发出声音,也没有使我痉挛。当假甲鱼汤、成块的烤猪肉、几乎是完整无损的罐头
豌豆以及那几小匙香草调味汁巧克力布丁从我的嘴里吐出来时,我才明白我昏厥了。
我在昏厥中游泳,奥斯卡的昏厥扩展到莉娜·格雷夫的脚下——于是,我打定主意,
从今以后我每天都要把昏厥带给格雷夫太太'注'。



  

 


                               七十五公斤

    维亚茨马和布良斯克'注';接着,泥泞时期来到了'注'。一九四一年十月中旬,
奥斯卡也开始在烂泥地里使劲挖掘。读者或许会原谅我把中央集团军在泥泞地里的
战果同我在莉娜·格雷夫太太的那片无法通行、同样泥泞不堪的地区内所取得的成
果作对比。在离莫斯科不远的地方,坦克和载重汽车陷在泥里,而我也同样陷在泥
里;在那里,车轮仍在转动,翻起烂泥,而我呢,也不善罢甘休——我在格雷夫太
太的泥泞地里成功地搅出了泡沫。此话一字不假,虽然如此,占领土地却谈不上了,
不论在离莫斯科不远的地方,还是在格雷夫寓所的卧室里。
    我始终还不想放弃这种对比:正像未来战略家们将从搞糟了的泥泞作战行动中
吸取他们的教训那样,我也从同格雷夫太太这种自然现象的斗争中得出了我自己的
结论。我们不应低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本土战线上的种种行动。奥斯卡当年十七岁,
尽管有过少年时的胡闹,却在莉娜·格雷夫那片看不清全貌又隐伏着危险的演习区
内被训练成了堂堂男子汉。我现在放弃了同军事行动作类比,转而借助艺术家的概
念来衡量奥斯卡的进步。我于是说:玛丽亚在具有幼稚的诱惑力的香草雾里劝说我
运用小巧的形式,使我熟悉了诸如汽水粉和采蘑菇之类抒情诗体,那么,在格雷夫
太太的酸性强的、多层次结构的云雾圈里,我学会了作那种宽广的叙事诗式的呼吸,
这使我有可能在今天把前线的战果同床上的战果相提并论。音乐!从听玛丽亚稚气
的多愁善感的然而又是那么甜蜜的口琴吹奏开始,我一步登上了指挥台,因为莉娜
·格雷夫为我提供了一支管弦乐队,编制大而全,这样的乐队恐怕只有在巴伐利亚
或者萨尔茨堡才能找到。在乐队里,我学会了吹、弹、奏、拨、拉,不论是通奏低
音还是对位法,不论是十二音体系还是传统和声,我全都掌握,还有谐谑曲的引子、
行板的速度,我的激情表现得既刻板枯燥又柔和流畅;奥斯卡让格雷夫太太这支乐
队尽情发挥,然而他始终不满意,虽说不是没有得到满足,就像一位理所当然也有
此感的真正的艺术家那样。
    从我们的殖民地商品店到格雷夫的蔬菜店只需迈二十小步。蔬菜店就在斜对面,
它的地位好,远比小锤路面包师傅亚历山大·舍夫勒寓所的地位要好一些。我对女
性解剖学的学习成绩比我对我的师傅歌德和拉斯普庭的学习成绩稍强一些,其原因
恐怕就在于蔬菜店占据着更为有利的地势。这种至今犹存的教养上的截然不同之处,
也许可以用我的两位女教师的差异来解释,甚而至于可以以此来辩解。莉娜·格雷
夫根本不想教我,而是谦逊和被动地把她的财富提供出来,给我作为观察和实验的
材料。与此相反,格蕾欣·舍夫勒则过于认真地对待她的教育使命。她要看到成绩,
要听我高声朗读,要注视我的漂亮地书写着的鼓手的手指,要我同可爱的语法结为
朋友,同时,她本人又从这种友谊中获利。可是,奥斯卡不让她看到任何明显的迹
象,说明他自己已经取得了某种成绩。这时候,格蕾欣·舍夫勒也就失去了耐心。
在我可怜的妈妈死后不久,也就是在她授课七个年头之后,她又转而热衷于她的编
织。由于这一对面包师傅夫妇仍旧没有子女,所以她照旧把自己编织的毛衣、长统
袜和连指手套送给我,但她也只是偶尔送送了,主要在遇到重大节日的时候。我同
她之间再也不谈歌德和拉斯普庭了,只有这两位师傅的著作的那些残篇我还一直保
存着,时而放在这里,时而放在那里,多半放在这幢公寓的晾衣阁楼上。多亏了这
些残篇,奥斯卡才没有完全荒废他的这一部分学业;我自学成才,形成了自己的见
解。
    可是,虚弱多病的莉娜·格雷夫却缠绵床侧,她不能回避我,也不能离弃我。
她的病虽说是慢性的,但还没有严重到死神会提前夺走我的这位女教师莉娜的地步。
不过,在这个星球上并不存在任何恒常的事物,所以,奥斯卡在自认为他的学业已
经告成的时刻,便离弃了这个缠绵床侧的女人。
    诸君会说:这个年轻人是在多么狭小的天地里受教育成长的呀!他竟然是在一
家殖民地商品店、一家面包房和一家蔬菜店之间为日后像男子汉一般生活配齐了他
的装备。尽管我不得不承认,奥斯卡是在相当陈腐污浊的小市民的环境里收集到了
他的头一批如此重要的印象的,然而毕竟还有第三位教师。留待这位男教师去做的
事情,便是为奥斯卡打开世界的大门,使奥斯卡成为他今天这个样子,成为一个人,
由于缺少更贴切的名称,我只好给他安上这样一个不能充分说明其特性的头衔:世
界主义者。
    
 
    正如读者诸君中最细心者已经发现的那样,我讲的是我的教师和师傅贝布拉,
那个欧仁亲王的直系子孙、路易十四王族的后代、侏儒和音乐小丑贝布拉。我讲到
贝布拉的时候,我自然也想到了他身边的那位女人,伟大的梦游女罗丝维塔·拉古
娜,超越时间的美女,在马策拉特夺走了我的玛丽亚的那些个黑暗的年头里,我不
得不经常惦念她。她有多大年纪了,这位夫人?我暗自问道。她是位芳龄二十(如
果不是十九的话)、如花盛开的少女吗?难道她是那位九十九岁的颇有风韵的老娘,
在今后的百年间,她还将永不衰老地体现着永恒青春的小巧玲珑的体态?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么,我巧遇这两位同我之间亲缘关系如此之近的人是
在我可怜的妈妈去世后不久。我们一起在四季咖啡馆喝穆哈,随后分手,各走各的
路。我们之间存在着微小的却又不是微不足道的意见分歧;贝布拉跟帝国宣传部关
系密切,从他的种种暗示中我不难听出,他出入于戈培尔和戈林先生的私宅,他还
想方设法向我解释他这种出轨行为并为之辩解。他讲述了中世纪宫廷小丑的地位如
何富有影响。他拿出西班牙画家的画的复制品给我看,画中人是某位菲利普或卡洛
斯国王及其宫廷侍从。在这些刻板的人丛中,可以让人辨认出几个小丑,身穿皱皱
巴巴、带棱带角、色彩班斓的服装,身材同贝布拉也同我——奥斯卡相差无几。恰
恰由于我喜爱这些画——今天我可以自称是天才画家迪埃戈·委拉斯开兹'注'的热
情欣赏者——所以我不愿让贝布拉轻易地说服我。他于是不再拿西班牙胖力四世宫
廷里的小丑同他在莱茵区暴发户约瑟夫·戈培尔身边的地位作比较了。他谈到了艰
难的时世,谈到了不得不暂时退避的弱者,谈到了以隐蔽的形式兴起的反抗。他当
时说出了这个小小的字眼——“内心流亡”,正因为如此,奥斯卡跟贝布拉分道扬
镳了。
    这并不是说,我当时对这位师傅发了一通火。在此后的数年间,我一直在广告
柱上张贴的杂耍团和马戏团的海报上寻找贝布拉的名字,我曾经两次见到他的名字
同拉古娜夫人的名字并列在一起,然而我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使我能重新见到这
两位朋友。
    我指望着会有一场巧遇,可是巧遇并未发生。如果贝布拉和我在一九四二年秋
'注'而不是在一九四三年就走到一条路上去,那么,奥斯卡就永远也成不了莉娜·
格雷夫的学生,却会当上贝布拉师傅的徒弟。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穿过拉贝斯路,
多半是在上午的第一个小时跨进蔬菜店,出于礼貌,总是先在店主格雷夫身边站上
半个钟头。这位商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制作爱好者,我瞧着他制造他那些发出
了零声。呜呜声和吱吱声的古怪机械,当有顾客进店来的时候,我就捅他一下,因
为格雷夫那时候对周围世界几乎不加注意。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什么事使得这个以
往那么开朗、总是愿意开玩笑的园圃种植者和青年之友变得如此沉默,是什么事使
他变得如此孤僻,成了怪人,成了不大讲究仪容的苍老的男子呢?
    再也没有年轻人登他的门了。在这里长大的人都不认识他。童子军时代里他的
追随者被这场战争拆散,分送到了各条战线上。他们寄来了战地书信,后来只寄战
地明信片了。有一天,格雷夫间接得到消息,他的宠儿霍斯特·道纳特、最初是童
子军,后来是青年团旗队长,末了当上少尉,在顿涅茨河畔阵亡了。
    从那一天起,格雷夫日渐衰老,很少注意他的外表,全身心地沉湎于制造机械。
结果,人家在他的蔬菜店里看到的丁零响的机器和呜呜叫的机械竟比土豆和甘蓝叶
球还要多。普遍的食物匮乏的状况自然也是一个原因;人家很少向蔬菜店供货,即
使供应也不定期,而格雷夫又不像马策拉特那样有门道,跑大市场,拉各种关系,
适合于当个能干的采购者。
    这爿蔬菜店看去真是可怜巴巴的,不过,格雷夫用毫无意义的噪音机械填补了
空间,虽说离奇古怪,却也起了装饰作用,人家看了本该高兴的。从格雷夫这个业
余制作匠越来越混乱的头脑里产生出来的制品,我倒挺喜爱的。今天,我一看到我
的看护布鲁诺用打包绳子编织的产物,我就会回想起格雷夫的那些陈列品。今天,
布鲁诺看到我对他手工编织的玩意儿所表现出来的半是取笑半是认真的兴趣,感到
满心欢喜,那时,每当格雷夫发现这一架或那一架音乐装置唤起了我的乐趣时,他
也神思恍惚地感到高兴。多年以来,格雷夫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可那时,当我待了
半个钟头以后离开他那变成了作坊的店铺去看望他的妻子莉娜·格雷夫的时候,他
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我在这位缠绵床侧的女人身边多半要待上两到两个半小时,可这些事情有多少
可以向诸君讲述的呢?奥斯卡一进屋,她就在床上招手:“噢,是你呀,小奥斯卡。
再走近点,你想钻进羽绒被里来吗?房间里可冷啦!格雷夫没把屋子烧暖。”于是,
我钻到羽绒被下她的身边,把我的鼓和那两根正在使用的鼓棒留在床前,只让那第
三根用旧了的纤维状的鼓棒随同我一起去拜访莉娜。别以为我爬上莉娜的床之前已
经脱掉了衣服。我穿着羊毛的和天鹅绒的衣裤以及皮鞋上了床,在过了相当长的时
间之后,尽管这种取暖的活计很费力,我从乱成一团的羽绒被里钻出来时仍然穿着
这一身衣服,而且几乎没有被弄皱。
    我离开了莉娜的床后不久,便去拜访蔬菜商,身上还带着他妻子的臭味。这样
若干回以后,格雷夫就立下一条规矩,那是我也非常愿意遵守的。当我还待在格雷
夫太太的床上,做着我的最后几项练习的时候,蔬菜商便走进卧室,端来满满一盆
热水,放在一张小凳子上,还留下了毛巾和肥皂。他不朝床上看一眼,无言地离开
了卧室。
    奥斯卡多半迅速地从为他提供的温暖的窝里挣脱出来,走到洗澡盆前,给自己
以及那根在床上大显神通的旧鼓棒来一次彻底的清洗。格雷夫忍受不了他老婆的臭
味,即使这臭味是过了一道手才向他迎面扑去的,这一点,我是能够理解的。就这
样,刚洗完澡的我便受到了这位业余制作家的欢迎。他为我发动了他的全部机器,
让我听它们各种各样的噪音。直到今天我还百思不解,奥斯卡同格雷夫之间尽管姗
姗来迟地产生了这种亲密的关系,却始终未能结下友谊。格雷夫照旧使我感到陌生,
他虽说唤起了我的关注,却从未唤起过我对他的同情。
    一九四二年九月,我刚刚既无歌声也无乐音地度过了我的十八岁生日,在无线
电广播里,第六军攻占了斯大林格勒。此后不久,格雷夫制作了一台擂鼓机。在一
个木架两端,他挂上了两个盘子,盛满土豆,重量相等。接着,他从左边的盘子里
取走了一个土豆,天平的一头就翘了起来,打开了一个止动装置,使安装在木架上
的擂鼓机运转起来:它发出急速敲击声、隆隆声、嘎嘎声、哒哒声,钹打响了,锣
敲响了,这一切声响合成了一支短暂的、铿锵的、悲怆得不和谐的终曲。我喜爱这
台机器。我一再让格雷夫启动它给我做表演。不过,奥斯卡认为这位爱好制作的蔬
菜商是灵机一动并为奥斯卡发明和制造了这台机器的。过不多久,我就十分清楚地
悟到了我的猜测是错误的。格雷夫也许从我那里得到了启发,不过,这台机器却是
专为他自己制造的,因为这台机器的终曲也是他的终曲。
    这是十月间一个清洁的早晨,只有在东北风扫除了屋前的垃圾时才能这样清洁。
我按时离开特鲁钦斯基大娘的住所,来到街上,正遇上马策拉特在拉店铺门前的卷
帘式挡板。我站到他的身边,他正好嘎嘎地拉起了绿漆挡板,先是一团殖民地商品
店气味的云雾扑鼻而来,这是昨天夜间贮存在店堂里的;接着,我迎来了马策拉特
的清晨的亲吻。在码丽亚露面之前,我穿过拉贝斯路,朝西边的石头路面投下长长
的身影,因为我的右边,在东方,在马克斯·哈尔贝广场上空,太阳靠自己的力量
把自己高高拽起,它所采用的手段,正是闵希豪森男爵'注'揪住自己的辫子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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