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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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公墓规定向牧师和死者家属脱帽默哀。棺材后面,孤单单地走着一个黑眼、矮
小、七歪八斜的女人。跟在后面的人,全都高大结实得多。
“傻瓜,别磨磨蹭蹭的!”科涅夫在我旁边发起牢骚来。“我感觉到,在我们
把墓碑竖起来以前,它们要穿头了。”
其间,送葬队伍已经到达九区,聚集在一起,响起了牧师上下起伏的声音。水
泥已经凝结,如果我们现在能把基座架到墩上去,该有多好。可是,科涅夫却肚子
朝下趴在钙华碑上,把帽子塞在额头与石头之间,把上装和衬衫衣领往下拽,露出
后颈。这时,九区死者的生平事迹也传到了八区我们的耳朵里。我不仅要爬上墓碑,
还得骑在科涅夫的背上,弄清这件突然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两个并排长着的疖子。
一个迟到的人,带着一个太大的花圈,匆匆向九区赶去。那里,布道正在缓慢地接
近尾声。我猛地撕去膏药,用一片山毛榉叶擦掉鱼石脂磺酸铵膏,看到了两个差不
多一样大小,由焦油褐渐次变黄的疖子。“让我们祈祷吧!”这话语从九区随风飘
来。我把这当做信号,脑袋一歪,用两只大拇指垫上山毛榉叶又压又挤。“天父……”
科涅夫小声说:“别压,挤吧!”我挤。“……你的名。”科涅夫也一起祈祷:
“……来吧,你的国度。”我又压,因为只挤不管用。“将实现,如在……也在……”
疖子没破裂,真是奇迹。又一遍:“今天给予我们。”科涅夫也跟着念经文:“罪
过,莫受诱惑。”脓比我想象的还多。“王国、力量和荣耀。”我挤出五颜六色的
剩余物。“永恒。阿门。”我又挤时,科涅夫念:“阿门。”我又压,他念:“阿
门。”九区那边已开始向家属致哀,科涅夫还在念:“阿门。”他平趴在钙华碑上,
得到了解救,嘟哝着:“阿门。”又问,“还有水泥安基座吗?”我有。他说:
“阿门。”
我把最后的几铲水泥撒在两个水泥墩之间作为连结。这时,科涅夫从磨光的刻
字墓碑上挣扎起来,让奥斯卡给他看秋天的杂色山毛榉叶和他那两个疖子的杂色内
容。我们扶正帽子,手搭到石上,立起赫尔曼·韦布克内希特和埃尔泽·韦布克内
希特(娘家姓弗赖塔克)的墓碑。这时,九区参加葬礼的人也都星散了。
北方幸运女神
当时,只有那些在地球表层上留下有价值物件的人们才能买得起墓碑。倒不一
定非得是一颗钻石或者一串八十公分长的珍珠项链不可。用二百五十公斤土豆可以
换到一块足尺足码的格伦茨海姆壳灰岩一米墓碑。一块双穴墓三基座比利时花岗岩
墓碑给我们换来了两身西装加背心的衣料。衣料是一个裁缝的寡妻的,她还提议为
我们加工衣料,以此换一个白云石墓框,因为她还雇着一名帮工。
就这样,科涅夫和我下班后就乘上开往施托库姆方向的十路车,去寡妇伦纳特
家,让人家给我们两个量尺寸。奥斯卡当时穿的是一身经玛丽亚改制的坦克猎兵服,
上衣的钮扣虽说都换了,但由于我的特殊体形却系不上扣子。
寡妇伦纳特的帮工叫安东,他给我按尺寸用深灰色细条纹料子做了一身西装:
单排扣,浅灰色衬里,两肩垫得很合适,并无虚假感;驼背不加掩饰,反倒得当地
予以突出;卷边裤子,裤管不太肥。服装笔挺的贝布拉师傅始终还是我的榜样。因
此,裤子上没有系皮带用的襻而只有系吊带的扣子。背心后片闪亮,前片暗淡,深
玫瑰衬里。整套服装试穿五次才算做成。
裁缝帮工还在缝制科涅夫的双排扣和我的单排扣西装的时候,来了一个皮鞋捐
客,要为他的一九四三年被炸伤致死的妻子立一块一米碑。他先要给我们配给证,
但我们要实物。一块西里西亚大理石碑加人造石边框连同安装在内,科涅夫得到一
双深棕色低帮皮鞋和一双皮底拖鞋。分给我的是一双老式的但皮子极软的黑色系带
靴。三十五号,我这双无力的脚从此得到坚固而漂亮的底座了。
衬衫我让玛丽亚去买。我把一捆帝国马克往称人造蜂蜜的磅秤上一放,说:
“给我买两件白衬衫,一件要细条纹的,再买一条浅灰色领带,一条栗色的,行吗?
余下的钱给小库尔特或给你买点什么,亲爱的玛丽亚,你总是想着别人,只是不想
你自己。”
有一回,充当施主的兴头上来了。我送给古丝特一把真角质柄雨伞和一副没怎
么用的阿尔膝堡施卡特牌。当她想问问克斯特何时回家时,她爱用牌来算卦,却又
不愿去向邻居借一副牌来。
玛丽亚赶紧去办我托她的事情。剩下钱不少,她给自己买了一件雨衣,给小库
尔特买了一个仿皮学生书包,实在难看,但暂时了却了他的心愿。玛丽亚在给我的
衬衫和领带上还放了三双灰色短统袜,是我忘记买的。
科涅夫和奥斯卡去取衣服。我们站在裁缝铺的镜子前面,挺尴尬的,但都给对
方的模样镇住了。科涅夫不敢转动脖子,后颈上疖子结了疤,弄皱了皮肤。他溜着
肩膀,双臂向前下垂,试图伸直他的格格响的膝盖。穿上新服装,我的外观活像一
个魔鬼知识分子,尤其当我把两臂交抱在胸前的时候,因为这样一来,我上身的宽
度增加了。我还用瘦弱的右腿作为支撑,懒洋洋地伸出左腿构成一个三角。我冲着
科涅夫微笑,他的惊讶使我得意。我走近镜子,离被我的左右颠倒的映像所占据的
镜面近到可以去吻它一下的地步,但我只是对它阿了口气,随口说:“哈罗,奥斯
卡!你万事俱全,只缺一枚领带饰针了。”
一周以后的一个星期日下午,我走进市立医院去看望女护士们。我上下一身新,
沾沾自喜,哪个角度都是顶呱呱的。当我如此这般地露面时,我的领带上已经有一
枚镶珍珠的银饰针了。
这些好姑娘们看到我坐在她们的科室里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时当一九四七
年晚夏。我按照证明为有效的方式,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玩弄着我的皮手套。我当
石匠见习生和凹弧饰雕刻师傅已经有一年多的时候了。我翘起二郎腿,但注意不弄
皱裤线。替我保管这套标准服的是好心的古丝特,仿佛这是为回乡并将改变一切的
克斯特缝制的。黑尔姆特鲁德姆姆想摸摸衣料,也果真摸了摸。一九四七年春,我
们庆祝小库尔特七岁生日,按“请用!”烹调法自己调制鸡蛋利口酒,自制干松蛋
糕,我给小库尔特买了件鼠灰色粗呢大衣。我请女护士们吃夹心糖,格特露德姆姆
也来了,夹心糖是用一块辉绿石碑换来的,外加二十磅红糖。小库尔特,据我观察,
非常愿意上学。他的女教师,年轻而有魅力,上帝作证,她绝非施波伦豪威尔小姐
'注'那种人。她夸奖小库尔特,说他聪明,只是有点儿一本正经。女护士们多么快
活,竟然有人请她们吃夹心糖。当科室里只剩下我和格特露德两人的短暂时间里,
我探听她星期天是否休息。“譬如说吧,今天五点钟我就下班了。不过我不会进城
去,因为没啥事情。”女护士格特露德无可奈何地说。
我说,可以去试试,她起先不想去试试,只想好好睡一觉。我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邀请她,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我便神秘地用这样的话作为结束:“得有点活力
才行,格特露德姆姆!青春只有一回。吃点心的马克我肯定不缺。”伴随着这篇台
词,我按传统风格轻敲胸袋前插着的手绢,又给她一块夹心糖。这个强健的威斯特
伐利亚姑娘同我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所以,当她转向药膏柜,说出下面的话来时,
我反倒吓了一跳:“既然您这么说,那好吧,约定六点见面,但不是在这里,在科
奈利乌斯广场碰头。”
我本来就没打算在医院门厅或者大门口同格特露德姆姆碰头。就这样,六点钟,
我在科奈利乌斯广场当时被战争破坏还不能报时的标准钟下等她。她来了,我一看
几周前弄到手的不算太值钱的怀表:准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如果我能看见她
准时在五十步以外、马路对面的电车站下车的话,我会在她还没有看到我之前失望
地偷偷溜掉的,因为格特露德姆姆并非以格特露德姆姆的形象出现。她没有穿白衣,
没有别红十字胸针,而是以哈姆的或者多特蒙德的或者多特蒙德与哈姆之间随便哪
个地方的随便哪一位身穿式样寒酸的普通服装的、名叫格特露德·维尔姆斯的小姐
的身份来赴约会。
她没有察觉我的不快,告诉我,她差点儿来晚了,因为护士长存心刁难,下班
前五分钟还派她干一件什么事情。
“好吧,格特露德小姐,我能提些建议吗?我们可以先去甜食店'注',无拘无
束地在那里坐坐,接下来,随您喜欢,可以去看电影,去剧院嘛可惜搞不到戏票了,
要么去跳舞,怎么样?”
“好,我们去跳舞吧!”她欢欣鼓舞,等她察觉到我虽然衣服笔挺但我的形象
却不可能当她的舞伴时,已经晚了,连脸上的惊恐神色都来不及掩饰。
谁叫她不穿那种我如此珍爱的护士服来的呢?我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决定按她
赞同的计划去办。缺乏想象力的她很快就不再害怕,同我一起吃着,我吃一块蛋糕,
她吃三块,想必她在蛋糕里咬到了水泥碴儿。我交了点心供应证和现钱,她跟我在
韦尔汉登上开往格雷斯海姆方向的电车,据科涅夫说,伯爵山下有一个舞厅。
电车停在上坡路前,最后这一段路我们只好慢慢地步行。九月的一个晚上,一
如有些书里所描写的那样。格特露德的免证供应的木头底凉鞋格格响,像溪边的水
磨。这使我快活。下山来的人们扭过头来看我们。这使格特露德小姐尴尬。我习以
为常,毫不在意。我口袋里毕竟有点心供应证,这才使她在居斯股甜食店里吃到了
三块有水泥碴儿的蛋糕。
舞厅叫韦迪希,别名是:狮堡。在售票处就听到吃吃的笑声。我们入场,许多
脑袋转了过来。穿普通衣服的格特露德姆姆心慌意乱,险些被一把折叠椅绊了个跟
头,幸亏侍者和我把她扶住。侍者请我们在舞池近处的一张桌子就坐。我要了两份
冰镇饮料,又小声添了一句,只让侍者一人听到:“请加烧酒。”
狮堡的主要场地是个大厅,过去可能是一所骑术学校的场地。大厅上方有多处
损坏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最近举行的狂欢节留下的纸蛇和彩带。周围一圈半暗的彩
灯,把光线反射到年轻的、部分是时髦的黑市商贩平平整整向后梳的头发上,反射
到姑娘们的塔夫绸上装上,看来他们相互都认识。
加烧酒的冰镇饮料端上来后,我又从侍者手里弄来十支美军香烟,递给格特露
德一支,侍者一支,他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我给我的女士点了火,便掏出奥斯卡的
琥珀烟嘴,把一支骆驼牌抽了半支。我们旁边几张桌子的人屏息而坐。格特露德姆
姆这才敢抬起头来。我把足有半支长的骆驼牌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扔下,格特露
德姆姆却讲究实际地伸手拣起烟蒂,装在她的防水布小手提包的侧袋里。
“留给多特蒙德我的未婚夫,”她说,“他抽起烟来像发疯。”
我很快活,我不是她的未婚夫,再说,奏起音乐来了。
一个五人乐队演奏《别把我围住》。穿皱胶底鞋的男人们匆匆在舞池上走了个
对角线,互不相撞,钓姑娘们上钩。姑娘们站起身来时,都把手提包交给女友们保
管。
有几对跳得相当熟练,像上过跳舞学校似的。口香糖在嘴里咀嚼。几个小伙子
停了好几小节,想找出可以替代莱茵话“败类”这个词儿的美国俚语。他们让舞伴
的手举着,那些姑娘像是在原地带球,好不耐烦。在这些舞伴们继续跳以前,又交
换了一些小物件。真正的黑市商贩不懂得什么叫下班。
这一场舞我们没有跳,下一场狐步舞也没有跳。奥斯卡偶或看看男人们的腿。
当乐队奏起《罗莎蒙德》时,我便请不知所措的格特露德姆姆跳一场。
我比格特露德姆姆几乎矮两个脑袋,也知道我们两个搭档一定稀奇古怪,而且
还想加强这种古怪特色。我回忆着扬·布朗斯基的舞艺,壮胆充当黑市商,搂住像
顺从上帝似的听任我带领的格特露德姆姆,左手手心朝外搭在她的臀部,接触着含
百分之三十的羊毛的裤料,脸颊贴近她的上装,把这位强健的小姐整个地往后推,
滑步到她的两脚之间,摇晃着朝左外侧探出的我们两个僵直的前臂,要人让道,从
舞池的一角跳到另一角。跳得比我敢于指望的要好得多。我还跳花步,面颊贴近她
的上装,左手时左时右托住她的臀部使她保持平衡,以她为轴心旋转,丝毫不放弃
那种黑市商的标准姿势,这种姿势给人的印象是:那位女士眼看要往后摔倒了,那
位想要摔倒她的先生自己也快从她头顶上摔出去了,然而,他们都没有摔倒,他们
是出色的黑市商舞客。我们随即有了观众。我听到了惊呼声:“我不是对你说过了
吗,他是吉米!瞧着吉米。哈罗,吉米!来吧,吉米!一起来吧,吉米!”
遗憾的是我看不见格特露德姆姆的脸,我只好自得其乐,希望她把喝彩声当做
青年人的捧场,高傲而镇定地接受它。作为护士,她能够忍受病人们往往是笨拙的
马屁功夫,对这种喝彩声,她自然能泰然处之。
我们回到座位上时,还始终有人在鼓掌。五人乐队响亮吹奏致敬,打击乐演奏
员尤其卖力,乐队第二次、第三次响亮吹奏致敬。“吉米!”人们喊道,“看到那
两个了吗?”这时,格特露德姆姆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要上盥洗室,拿起装有
留给多特蒙德未婚夫的烟屁股的小手提包,涨红了脸,东磕西碰,在桌椅之间挤出
去,朝售票处旁边的盥洗室方向走去。
她一去不回。她走前一口气喝光了冰镇饮料,我由此推断出,干杯意味着告别。
格特露德姆姆把我给甩了。奥斯卡呢?琥珀烟嘴里插上美军香烟,在领班过来悄悄
收走护士喝了个底朝天的杯子时,又向他要了一杯烧酒不加冰镇饮料。不惜任何代
价,奥斯卡要微笑。虽说痛苦,但他在微笑,双臂交叉,翘起二郎腿,晃动着三十
五号小巧玲珑的黑色系带靴,独享被抛弃者的优越感。
那些年轻人,狮堡的常客,都挺好,跳着舞经过时,都向我眨眨眼睛。“哈罗!”
小伙子们喊道:“别在乎!”姑娘们喊道。我晃了晃烟嘴,感激这些真正的人道的
代表,宽厚地完尔一笑。这时,打击乐演奏员一通急擂,敲起小鼓、定音鼓、钹和
三角铁,独奏了一段,使我回想起演讲台下美好的往日。他宣告,又开始了一场舞,
邀请女伴吧!
小乐队激动热烈,演奏《老虎吉米》。这可能是为我演奏的,虽说狮堡舞厅里
没人知道演讲台下我那段鼓手生涯。不管怎么说,一个活泼好动、一头散沫花红色
鬈发的年轻姑娘,选中我当她的男舞伴,口嚼口香糖,用吸烟过多而沙哑的声音向
我耳语道:“老虎吉米!”我们快速地跳着吉米舞,施魔法显现了热带丛林和林中
险情,老虎来了,张牙舞爪,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小乐队响亮吹奏致敬,鼓掌,再
次响亮吹奏,因为我有个服装讲究的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