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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人间(全本)-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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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力地仰望这个曾被我战战兢兢地仰望,后来又卑躬屈膝地仰望我的男人。

    此刻,我的四肢都已冰冷,就像这具挂在办公桌上空的死尸。

    一根绳子自天花板垂下,系住空调出风口坚固的栅栏,另一端牢牢套在尸体脖子上。就像屠宰场里刚被杀好的牲口,剥了皮吊在铁钩上,等待大卸八块送上餐桌。

    沿着牛总的大办公桌绕了一圈,才看到他那不断摇晃的脸,被绳子勒得苍白可怕,正低垂着向下俯视我。

    他死了。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眼睁睁地盯着来瞻仰他死去的遗容的我。

    死不瞑目。

    他是为了天空集团?还是为了他自己?抑或为了常常辱骂他的我?

    真希望从这双不死的眼睛里,读到他死去的真正原因!

    可惜,读心术对死人不起作用。

    我颤抖着后退两步,不敢再靠近这具摇晃的尸体,包括尸体下无比豪华的办公桌。

    真是个最具有职业精神的死亡方式——在办公桌上空悬梁自杀。

    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当我还是天空集团小销售员,在我的头顶上吊自杀的陆海空。

    难道牛总的死与当年的陆海空有关?心中再度掠过三个字——蓝衣社。

    白展龙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原来我阻碍了警察拍照了。房间里有五六名警察,有条不紊地收集现场证据,很快就会把牛总的尸体放下来。

    负责此案的警官严肃地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死者不太可能是被他杀。当然,死因若要完全确定为自杀,还要等待尸检结果。

    我又看了一眼掉在上面的牛总,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又换了另外一种表情,充满了痛苦与内疚——这是专门给我看的表情吗?

    心头猛烈震动了一下,眼眶立刻湿润,好久没动过这种恻隐之心。难道因为最近脾气太差,总是让牛总当众被我羞辱的原因?

    对不起!该说对不起内疚自责的是我啊!

    作为天空集团亚太区的总裁,牛总可谓位高权重。他的办公室豪华程度,自然在公司内仅次于我。落地窗户一眼就能俯瞰半个上海,黄浦江与外滩匍匐在他脚下,房间里各种摆设都很讲究,尤其是中心的大办公桌——据说专门从台湾请风水大师来指点的,这方面他远远比我讲究得多。

    可笑的风水最佳的办公桌,却成为牛总上吊送命之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既然风水如此之好,用作千年龙穴岂不更美?

    忍住难受,不让泪水冲破防线,转头不想再见死去的牛总,却看到大办公室的角落,有个穿着套装的女秘书,正在接受警察询问。

    女秘书照例很年轻,高挑个子身材还不错,长发按照职业标准绾起,手里捧着一沓文件,可见裙下双腿颤抖,大概头一回被警察问话。

    不过,记得上周我来这间办公室,牛总的秘书是另一个女孩,怎么一眨眼就换新人了?

    白展龙破解我的心意,主动低声道:“董事长,这个女秘书上周才到,是牛总亲自把她招进来的。今天早上,是她第一个走进这里,发现了牛总的死亡现场。”

    警察刚刚问完,女秘书转过头来,让我看清了她的脸。

    出与男人品鉴美色的本能,我和白展龙都失望地摇头。这个女孩实在相貌平平,整张脸平庸得乏善可陈,扔进人堆就会被淹没,即使多看十次也未必记得,远远比不上牛总原来的女秘书——据说是大学生选美冠军出身。

    通常大人物都会找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为何一贯如此的牛总,却选择这么一只丑小鸭?

    这样的反常不得让我怀疑,快步退出这间办公室,对白展龙轻声说:“这个新来的女孩有问题,也许是Matrix打入我们心脏的内鬼!”

    “好,我派人监视她。”

    我面色铁青地走过外面的走廊,掠过众多紧张慌乱的脸庞。牛总不明不白地自杀,公司已陷入更严峻的形势,银行团、客户、社会公众,恐将不再信任天空集团。远在纽约总部的董事会成员们,将幸灾乐祸跃跃欲试,终于早高管层除掉了我的死忠心腹,原本被压制的分裂苗头,又将死灰复燃。

    所以,无论警方结论是什么,我发誓要彻底调查牛总死因,不能让他白吊死。

    那张死后内疚的脸,久久浮现于我的脑海……

    忽然,一个轻盈苗条的身影,从我身边飞快地跑过,正是刚才所见的那个女孩,牛总心来的女秘书。

    背影似曾相识。

    她。

    对不起,这里转入第三人称,不再是“我”,而是她。

    她是谁?

    聪明的你或许已猜到,她是本卷开头出现的“她”。

    她的名字叫莫妮卡。

    只是,她已不再是当时的那张脸。

    一分钟前,当牛总吊在天花板上,当警察对她询问笔录,她就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

    难道是吊在半空中死者的眼睛?

    她恐惧地转过头来,却看到另一双那么熟悉的眼睛。

    是他!

    果然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她才跨越千山万水忍受许多痛苦无比艰难地说服自己,来到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栋大楼这个房间。

    她已在这层楼面等了他五天,却从没见到过他半点身影,只是不停地听周围人们说起他,说起这个从前传奇的英雄,如今却是一个可怕的暴君,以法西斯式的残忍统治天空集团,搞得每个人都快精神崩溃。她不相信这是真,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这个人,与她当年相识并爱上的会是同一个人。

    然而,她确实看到了他,看到了阔别两年的爱人,看到了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男子。

    还是那张平凡可爱的脸,还是那双普通却坚定的眼睛,还是那个出身市井却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人。

    只是,岁月渐渐磨平了他的青春,显得过分成熟过分老练,脸上充满疲倦与辛苦,眼神里刻着傲慢与恐惧,盛气凌人地看着身边的助手,确实带着我们时代暴君的气质。

    虽然,他有了那么多变化,性格脾气都与往昔判若两人,甚至可能爱上别的女子。

    可不会改变的是她的心。

    而他也看到了她的脸,却只是失望地摇头,闪过轻蔑无情的目光。就像坐在露天咖啡馆的男人,评价所有经过他身边的女人。

    于是,她也失望地转过头——他果然丝毫没有认出她,但这样不是最好吗?这不就是自己的愿望吗?但愿他永远都认不出她!

    而且,她还看得出他在怀疑她,毕竟是心来的女秘书,却第一个发现牛总吊死在办公室——今天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日子?先是目睹自己的恩人自杀身亡,再无比惊讶与悲伤之下报警,又被几次三番盘问,所有人都像看小偷似的看自己。

    不久,她见到了自己的爱人。

    他已走出了办公室,警方的询问也已结束,她可以自由地离去了。

    于是,她快步冲出房间,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竟大胆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不知自己的发丝有没有打到他脸上?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而疑惑,这个女孩为何似层相识——仅限背影。

    当她冲出他的视线,便向行政主观请假,遇到这种可怕的事情,直接上司都已死去,连办公室也被警方查封,留在公司纯属浪费时间,自然准她回家休息。

    低头走进电梯,离开天空集团亚太区总部,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工作——上次是以牛总助理的身份,并且在另一栋大楼,这次降格成为他的秘书,只是这回的工作太短暂了。

    楼下已聚集一些记者,等待天空集团批准采访。牛总自杀的爆炸性新闻,已在这个网络时代传遍全球——她发誓不是自己泄露出去的。

    没人注意到她的出来,就连回头率也降低到几乎为零,暂时她还不太习惯别人的这种反应,但她不断说服自己会慢慢适应的。

    离开富丽堂皇的大厦,她对秋日骄阳抬起头,希望阳光赶走身上的晦气:一大早上班就看到老板的尸体晃在办公室。

    穿过一条马路走进地铁站,隐藏在拥挤的等候人群,走进飞驰而来的车厢。在最近的这个星期之前,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里,还从未坐过这种交通工具。开始她感到很新奇,但两天之后就被挤得吃不消,偶尔碰到肮脏的色浪,没看她的脸就开始摸她的大腿,结果被她用包砸出了鼻血。

    地铁穿越黄浦江下的隧道,几站之后艰难地挤出人群,通过站台回到马路上。可是上午那幕景象,仍在脑中忽隐忽现,尤其牛总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不断给她什么提示。

    她刚被牛总调进天空集团,本想安顿下来好好工作,至少尽到一个小秘书的本分。然而,她唯一的工作对象却死了,公司会将她扫地出门吗?只有牛总字到她的真实身份,也只有牛总才能保护她。如果说她还欠哪个人的债没还,那个人就是牛总。早上看到他悬在半空的尸体,她几乎痛苦得晕倒在地,就像失去了父亲!她将再度成为无依无靠的孤而,至于那个对此完全一无所知的人,她并不指望他什么。

    不过,回头想想确实有不详之兆。在她担任牛总秘书的几天,感觉他的目光有些反常。总是接到让他神色紧张的电话,立刻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半天。最近牛总常收到一些邮包,是她亲手将包裹送到他手里,然后他面色铁青地轻她出去。但后来这些包裹都不见了,就连外包装都找不到,难道被牛总自己吃了吗?

    牛总一定有什么秘密。

    她能够试着找出这个秘密吗?也许,这个秘密对她来说也至关重要。

    回到秋阳之下,转入一条幽静马路,两边都是老旧的居民区,衣架上的万国旗迎风摆动。钻进其中一条弄堂,身上的套状略显扎眼,好在她还有张平凡的脸。经过洗马桶的老奶奶,下象棋的老爷爷,玩过家家捉迷藏的小男孩小女孩,她进入一扇破旧的石库门,仰望被瓦片上的野草装饰的天空,心情才稍微轻松了些。

    不过,回家的旅途还未结束。她与天井里结毛绒的太太打了声招呼,低头钻进阴暗的客堂间,穿过公用的肮脏油腻的厨房,踏上那道摇摇欲坠的木头楼梯。二楼不分昼夜永远能听到搓麻将的嗓声,还有高考落榜天天打网络游戏的年轻人。三楼墙壁都是模板,走到不能再走为止,她掏出了钥匙。

    钥匙打开看似清朝人用过的挂锁,吁出一口气回到家里,连同额头上薄薄的汗珠。进门是一张宜家买的简易写字台,转弯是一张小小的床,再往里却是个隐蔽的卫生间——房东花了不少钱擅自改造的,这也是她租下这套陋室的原因。

    这间屋子最大的好处,便是窗户外的露台,尽管必须弯腰弓背爬出去,尽管尚不及她从前的卫生间大。但她可以在露台上种花,有玫瑰有月季还有许多盆吊兰,下班后浇浇水赏赏叶子,暂且打发难以忍受的寂寞。露台另一边是石库门屋顶,层层叠叠的灰色瓦片,夕阳照耀时像波光粼粼的大海。夜里常有野猫出没,爬上她的窗台,露出幽灵似的棕黄色猫眼,吓得她缩在被窝不敢动弹。她喜欢在露台独处,看着周围相邻的大片石库门屋顶,就像站在一片灰色山峰上。再远处是许多高级写字楼,如喜马拉雅山将她团团包围。如果是月光的晚上,被那些等货透明的大厦俯瞰,更有坐井关天的感觉。

    以前,她就在那个高高的地方,是被许多人观赏的那片天空。

    现在,她只能安静地坐在井底,痴痴地观看别人的天空。

    但她并不后悔。

    小心关紧房门,将包扔到床上,整个人就像瘫软似的,躺倒在被子乱乱的床上。上班还不到几天,今天只有两个钟头,却感觉那么疲倦辛苦,再加上遇到牛总自杀的悲惨事件。

    哎——她长长叹息一声,看看床边还有一大堆衣服。换下来几天都没来得及洗,这辈子她还没怎么自己洗过衣服。再看这间总共不足十平米的屋子,简直比蜗牛壳还小,从前她在纽约庄园里的女佣,住得都比这宽敞不知多少倍!

    是啊,她从出生开始直到一年前,记忆里全是小公主的幸福生活。她住过最小的房子也有三百平方米,穿过最差的衣服也值三千美元,开过最差的车也是保时捷。

    但她愿意接受这一切,接受自己不再是公主,接受自己不再享受奢侈特权,接受自己从此将回到平凡——不论容貌还是生活。

    她必须蜗居在这间老鼠洞里,必须亲手照顾自己的生活,必须忍受各种不讲理的邻居,必须应付不时出现的突发事件,必须承受命运带来的磨难。

    一切,只为了重新看到他。

    又该轮到“我”说话了。

    我是古英雄,但所有人都叫我高能,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的高能。

    我坐在陆家嘴的新写字楼,四十九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对面挂着集团创始人高过的大幅照片——我命人特意挂上去的,纪念我的“祖辈”的文治武功。看着这张真正的兰陵王后代的脸,再摸摸自己这张借自别人的脸,不禁心生无限恐惧,我真是愚蠢到自掘坟墓!强迫自己每天都要看着高过,看着这个被我篡夺了遗产的死人,不知这种古怪的勇气还能支撑多久。

    昨天,亚太区总裁的牛总在自己办公室上吊自杀——就在这间屋子的地板底下,吊死牛总的绳子系在天花板上的空调出风口,距离我的脚底只有几十厘米。

    整个世界都知道牛总死了,各种猜测甚嚣尘上。公司内部气氛极其紧张,每个人都不敢随便说话,他们知道身边布满耳目,并给那些人起了个绰号“盖世太保”,一旦被听到某些不利于公司的言论,马上就会被惩罚乃至除名。我的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从侧面提醒过我,不该把公司搞得像克格勃,这里不是古格拉群岛,更不该让人因言获最大兴文字狱。他立即被我一顿臭骂,我说集团处于生死存亡的时刻,你们日耳曼怎会不懂“乱世用重典”?

    不过,大家把牛总的突然自杀,与最近集团的财务审计联系在一起——下午,审计报告已由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提交给我。这份报告同时传到纽约总部,集团财务总监对此作出评估——天空集团在印度投资的项目,出现了两百多亿美元的账面亏损。

    开始还以为数错了零,但我和白展龙自己核对数字,又给毕马威公司打电话核实,结果确实是两百多亿美元!这个天文数字级的亏损数据,不仅超过公司对南亚市场的全部投入,还包括为这个项目担保的其他子公司。而我们的倾尽全力筹集来的资金,竟像变魔术一样凭空蒸发。巨额亏损会像瘟疫一样传播,如果被国际银行团抛弃就等于宣判死刑。

    我当场从座位上摔倒!

    白展龙急忙喊人进来,把我扶到御用的休息室,端茶送水就差洗脸洗脚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脑中浮起牛总吊死时的奇怪表情,“为什么如此重大的危机,我事先居然一无所知?我们不是到处安排眼线了吗?不是严密监控资金流动了吗?为什么还是发生了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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