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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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方圆也说。
然后两人转身,各走各的方向。
在妻子住院的二十多天里,方教授几乎一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只有在方圆下课
后给他们送饭来的时候,一家人才难得地说几句开心话。
五天之后,方妈妈从走廊搬进了病房。
她的病确实是好多了,但心情却更加沉重起来。
实际上,一家子都在盼望着一个人。
可那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他便是张尚清。
张尚清一星期后才听说方妈妈生病的消息,他从林荫道上走过,偶尔碰上袁辉,
袁辉早已不往他的宿舍去,见了面,只是淡淡地说页子与花冲他们都去看了方圆的
妈妈,然后礼貌地道声再见,就走了。
张尚清有些发愣,一下觉得若干天的等待和忍耐都没了意思。
他不想去看方圆的妈妈,既然已经忍受过来了,就不用再想引火烧身。他深深
地知道,那个奴仆一样的老太婆一死,方教授脆弱的神经必定折断,那么,他和他
的数学一起,都将变成一具骷髅,再没有多少利用价值。
方圆呢?不管她本人如何的美丽,如何的具有女人的优秀属性,在社会生活这
个大竟技场上,同样失去了价值。
而他的人生奋斗不能因为方教授一家的失去价值而停顿,按照周密计算,另一
步阶梯正等着他去攀登。他要力争到南中国前线考察的机会,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应
该属于他的,可气的是,前天学院办公会议初议时,却把他列为候补,正式暂定花
冲为第一人选。
他清楚地记得前天晚上几个文学朋友一起向花冲祝贺的情景,在学院后门外的
那间小酒馆里,花冲被这个消息冲昏了脑袋,一大杯啤酒全洒到了桌子上。他亲口
向张尚清说,他在高中时就含泪读完了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为梁三喜、靳开来
等一批前方将士“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民族大义深深打动。现在,居然可以在暑假
中身临其境,并且与那些最可爱的人们一起生活二十多天,怎么能不热血沸腾!
张尚清一想起花冲那张激动得有点变形的脸,心里就象硌了无数颗石子。当时
他们一起背了许多古诗,“大雪满弓雕,将军夜带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
角连营”,“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可内心深处,他看到自己仇恨
满腔。
妈的,他想,如果一个个回合都落在花冲之后,今后他会在各方面堵死我的路。
不行,得暗中与花冲较劲,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因而,方圆与方圆一家,被理所当然地彻底抛到了大脑之外。
文学社本年度会议召开了,主要由新会员和文学社的骨干参加。会上,社长花
冲宣布,页子为副会长,悦悦为新增加的理事。
身材单瘦的页子,永远都是一个忠实的朋友,不争名逐利,愿意生活在花冲翅
膀的阴影之下,默默地工作。他好象变了许多,好些日子,再没有象影子一样跟在
袁辉的屁股后面,显得成熟而忧郁。这种变化,让花冲产生了不少的好感,与几个
核心文友一商量,都同意将他“提拔”。
选悦悦为理事,则是花冲一人的意思。不知是否要赎还什么,还是要引起悦悦
的注意,思想里一飞进这个闪念,立即付诸成行动。好在文友们对他格外尊重,没
有人问为什么,凭心而论,一个学化学的女孩的诗,真还超过好多中文系的业余作
者。
完成这些后,花冲又忙于应付与校外其他文学社团的联系。
由于个性使然,他对高校里学生气太重的社团邀请不表青睐,却对汽压机厂的
一个工人文学社的来信很感兴趣。汽压机厂在红岩村附近,所谓文学社,也不过是
三、五个人,社长文韦,是一个外表温和的青年人,他从朋友那里看到了《两江潮》,
便主动给花冲写信,说自己办了一个咖啡屋,名叫“诗人咖啡屋”,举凡热爱诗歌
的人去,统统减价百分之二十。
“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来,”他写道,“我将分文不收。”热情之状,溢于言表。
花冲深为他们的诚挚所感动。八十年代后期,商品大潮已然在中国泛滥,社会
之人,有几个能保持一份童真和幻想,摒弃物欲的诱惑,沉浸在高雅的诗歌艺术之
中呢?
他与页子、张尚清一起去,时间是晚上,临走时他提议带上悦悦,尚清和页子
都点头,但刚往女生宿舍迈步,花冲就推翻了设想,悦悦那天的话突然之间响在耳
边:
“我不希望再一次很快地结束!”
“算了!”他说。
“怎么啦?”那两个一起发问。
“不怎么!”花冲不知该向谁撤气,一脸怅怅的表情。
页子眼睛一亮:“嘿,那我去叫上袁辉,或者还加上方圆。”
殊料张尚清马上反对:“重庆的治安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说你担当得了保镖的
重任?”
页子惊异地看着张尚清,先前花冲要带上悦悦,他怎么不说治安不好。
最终还是三个男人上路。
文韦的咖啡屋极小,至多十个座位,设备近乎简陋。文韦和他的弟兄们热情地
接待了大学生,并拿出自己的诗稿,虚心请教。花冲他们没有客气,想到什么说什
么,只是张尚清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花冲微微的感到不快。好在张尚清越是
这样,文韦的表情越是谦和。喝完两杯咖啡,文韦向站在柜台内正给别的客人结帐
的弟兄喊道:
“嗨,拿酒来。”
花冲感到兴奋,好久没有痛饮过了,特别是最近,心有块垒,似乎更该有酒。
下酒菜不过是些鱼皮花生、怪味葫豆,但大家都很尽兴,一直到十二点过,才
起身告辞。其间,花冲显然喝得最多。
三人都有醉意了,走路摇摇晃晃。出街来,才发现已经收车。
“咋整?”页子问。
“走吧。”张尚清说。
“走就走!”花冲和页子齐声应合。
从红岩村到沙坪坝,步行至少两、三个小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酒壮英雄胆,
几人一路浪声说笑,无所顾忌。偶尔一个人从街上走过,都躲得远远的,宁愿绕道
而行,或者藏到黑暗处,显然,把他们三个当成了专要惹事的二流子。
花冲手里提着一个空酒瓶,遇到一根电杆,就要敲击几下。似乎是在忘情地释
放心里的什么,是思念悦悦而引起的精神过敏性反映吗?可能是。那天她为什么要
说那样的话呢?她怎么能就那样走了呢?她从心里小看我了吗?我推荐她当文学社
的理事,她会领会我的良苦用心吧?
一件事,如果彻底结束了,也就不会思念。可仿佛似完非完的模样,这就让人
悬挂于心,让人欲进不能,欲罢不忍。
午夜的风起了,花冲感到头昏脑胀,行为更加放荡不羁。走到一半的路程,不
知道是什么地方,看见一个小食店还亮着灯光,便带头径直走过去。
开店的是一对老年夫妻,店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见他们过来,老头子
便迎向门口:
“几位要些啥?”
花冲并不回答,直通通地抢先进屋,差点把老头子闯倒。直到站在屋当中,才
大吼一声:
“拿酒来!”
“好好好,”老头连声应承,“马上马上。”
三个大学生呼出的气息满是酒臭。
老头子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绵竹大曲,正要打开,被老太婆拦住了。
“不卖给他们!”她坚决地说。
花冲怒从心中起,老太婆的话里,显然带着一种蔑视。
“为啥不卖?”花冲倒了头问,眼珠子血红,“说清楚。”
“不想卖。我们要关门睡觉了!”老太婆的语气十分肯定。
老头子还拿着酒瓶,不知所措,脸上似笑非笑,是一种痛苦的表情。这显然是
一个懦弱的老头。
“不卖把店子给你砸了!”花冲一声大吼,这一刻,感到特别痛快。
“敢!”老太婆毫不示弱、“象你这号二流予,我见得多!”
一听“二流子”,三人的酒猛地醒了许多,老太婆的话针扎一般刺痛了他们。
“别、我们……”页子悄悄拉花冲的衣袖,他看见花冲的神情好反常,“快走
吧……”
“哪个是二流子?”花冲一把甩开页子,厉声喝问,“以为我们是骗吃的?”
说着,抓出一把零钱扔在桌上,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老子们有钱!”
“有钱老子也不卖!”老太婆比任何人都蛮,“哪个晓得你们的钱是从哪里偷
来的!”她顺手抓起一把铁铲,厉声喝斥:“滚出去!快滚!”她不想再跟这几个
家伙纠缠了,女英雄似地,一步一步逼近他们,“滚不滚,啊?滚不滚?”
张尚清拦住了仿佛要往上冲的花冲,死死地盯着皱纹满脸的老女人,一步一步
退向门外。一边的老头子的手上,还拿着那瓶绵竹大曲。
门在他们眼前“嗒”地一声关死了,之后又倏然拉开,扔出一把东西来。那是
花冲的零钱。
花冲的喉结哽了哽,却再没说话,一转头,默默地往回就走。
娘的,他的酒完全醒了,做二流子也要有勇气,自己到底不具备二流子的品格。
真是好笑,我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悦悦?说到底,悦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羞愧爬到他的心中。他真诚地祈求倔犟的老太婆谅解。
一个星期后,作为礼节,花冲与几个朋友商量,回请了文韦他们。他借用了学
生活动中心,邀请了歌王等中文系的几位年轻教师,召集了文学社的全体会员。没
有咖啡,只有几杯清茶。文韦和他的朋友一共来了五人,对大学生的邀请十分感激。
会上,大家真正严肃认真地讨论了诗歌的要义,花冲一时激情冲动,大声表达
了自己的意见,他说:
“我觉得,艺术是人类对自身肯定的永恒的神圣工具,因此,艺术不厌创新。
尤其是诗歌,更要给人类提供看不见的风景,是的,看不见的风景!不知你们同不
同意?因为它是艺术的龙中之龙。写诗的过程中,我们要充分调动自己的感情因素,
但不能仅仅停留在感情的层面,若此,必是末流的诗人。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成功
的诗作,必是知性和情感的结合,在宁静的苦难当中,真实地表达自己。但是,请
大家一定记住,真实既是艺术的生命,也是艺术的敌人!因此,我们必须含蓄地表
达。我举个例子,象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时期出现的名诗,‘你害怕美帝吗?过
来,喝一碗二锅头;你羡慕美帝吗?过来,我告诉你:美帝的物质文明,不过是你
老婆的一块月经布!’这个感情很真实,但它能算诗歌吗?很明显,不能!”
他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花冲看见,文韦的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其间,一个高挑的姑娘不停地跑到会场中心向大家的杯子里续水。她是悦悦。
悦悦今天换了一件鲜红的衬衣,下身穿一条白底撒着水墨荷花的裙子,显得更加光
彩照人。她掺开水的动作温柔娴静,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主妇。
花冲心里涌起阵阵温暖。他看见众人为他的讲话鼓掌的时候,手提暖瓶的悦悦
朝他投来毫不掩饰的含情脉脉的目光。他的心在一瞬间几乎醉了。
页子、张尚清都知道这个新社员叫悦悦,但并不十分清楚她与花冲之间不平凡
的恩恩怨怨,更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好奇地不时看她两眼,以前文学社里
还没有哪个姑娘在开会时这么主动。
只有一旁的方圆,带着复杂的感情,观察着悦悦的所有举止动作,包括花冲脸
上压抑不住的幸福的红光。
完会后,花冲磨蹭一阵,等别人走光了,才向仍在收拾茶杯的悦悦走去。
“你为文学社挣了面子,”他说些不成不淡的话,“谢谢你。”
“说哪儿去了。”悦悦笑了,“我还不是文学社的一员?也是为我自己争光呀。”
花冲忽然冒出一句:“还恨我吗?”
悦悦使劲咬着嘴唇,好象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哪能呢?我是什么人,敢吗?”
两人站在一起,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离开前,花冲终于打破沉默:“有空时,来找我,谈诗,谈什么,都可以。”
他看见悦悦含着泪花点了点头,他的心里泛起一股久违了的春潮。
当天晚上,悦悦果真到广播站造访,摆谈时海阔天空,气氛融洽,只是小心翼
翼,都避免触碰以往的感情。到十点钟,悦悦起身告辞,照样不要花冲相送。
花冲又释然又惆怅,看着悦悦的背影下楼,心中五味俱全,然而痛苦倒是很淡
了。
以此为契机,两人的关系有了很大改善,散步时也谈一谈人生,遇到文学社的
活动,花冲事先会征求悦悦的意见。买了好吃的相互留着,偶尔要去校外逛街或看
新上市的电影,也招呼在一路。
但他们没有恢复肉体接触,连接吻都没有进行。
特别是悦悦,傅勤的阴影一直徘徊在脑中,想赶开它,但只要一见花冲,阴影
就会倏然飞来,搅得芳心大恸,因此更显得被动犹豫。她仿佛成熟多了,心里逐渐
懂得:要赢得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且志向高远的男人,并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言语
不在于多寡,默默的行动才能证明一切。
她的沉静影响着花冲,他们就这样看似深沉地维持着,双方都不急于向前越过
雷池。有一种矜持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似乎都在等,都不着急,不怕有谁把这种新
型关系夺走,仿佛经过一段痛苦的沉默之后,感情变得更加醇厚,浓烈如酒,却又
清明透澈。
这种不再疯狂的相处,使男女间产生一种羞怯的浅沟,他们不为此遗憾,反而
觉得一种心安理得的满足。
即使在母亲生病期间,方圆也没有耽误播音。痛苦可以令人坚强,方圆坚强了
起来。上课,做饭洗衣,利用一切时间照料回到家里的生病的母亲,劝慰因悔恨而
变得越来越悲伤的父亲,这些都够她累的,她瞌睡很少,眼睑下有两团明显的黑晕。
星期三播音结束后,花冲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
“方圆,”他在背后叫住刚要离去的她,“你家里事很忙吧。我想,是不是找
个人暂时顶替你值机,你可以减轻一些压力。”悲天悯人的性格此时充分显露,象
方圆过去评价的那样。
“谢谢,”方圆却不看他,背着身,静默了好一阵,倔犟的话音回荡在播音室
小小的空中。“做一个人,不只是能顺利生活,还要学会不顺的生活。”
看她那股认真劲,花冲咽下了后面的话,劝多了,说不定会伤害她。过去以为
方圆比他低,方圆对他只能仰视,现在觉得,自己小看了方圆,是方圆比他还高。
“那你,”他叮嘱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要舍不得说,向我们吭一声就
行,我们钱虽没有,一颗心还是朋友的心。”
方圆很听话似地深深一点头,下楼了,她走得很快,脚步咚咚,差点跑起来。
其实她是怕花冲看见她的眼泪。花冲发自内心的关切,使她心碎欲裂。
前段时间,她和父母亲一样,期待着张尚清的出现。张尚清似乎成了家里的精
神支柱,只要他一来,就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她相信他肯定会到医院,只是因为
初期探望的外人大多,他不便以过分亲密的身份马上出现而已。
但现在母亲已搬回家一些日子,张尚清仍是影踪俱无。
方圆的心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