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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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冲庄严地忙脚,向着云天大声朗诵喷薄于心中的新诗:
“这一束束花朵
愤怒地开放
把丹心吐露的花瓣
开成滴血的火种
……”
“太有穿透力了!”悦悦紧紧挽住他的手臂,脸上是激动的红云。
“这是我的心声。”花冲咬紧嘴唇。一种崇高、一种正义、一种为真理而勇于
献身的冲动,正深深地包裹着他。
“我们太渺小,”他又说。
“为什么?”悦悦不解。
“在学校,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
“哪些事是鸡毛蒜皮?”
花冲重新咬紧嘴唇,不想多说。鸡毛蒜皮不光是一些可以说出口的具体小事,
有时完全是一种心态,一种眼光,是不可言喻的,是一种氛围。
他突发奇想:“悦悦,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
悦悦的心跳得咯咯响,一瞬间,神经质地想到了傅勤。花冲怎么会知道呢?难
道傅勤向男生们炫耀过了。不对,傅勤不是这样的人,与他最后的相聚,能看出他
正在极力改变自身。
“你、问吧……”躲是躲不过的,悦悦的声音有些颤抖。
“假如,”花冲盯着高墙电网,“假如你信仰着,你却被抓住了,要你改变信
仰,你怎么办?”
“不改。”悦悦心里舒了一口大气。
“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呢?”
悦悦沉吟着,选择着词句。
“说呀,”花冲急不可耐,“用大刑,竹签钉你的手指,烧红的铁丝穿你的乳
头,你怎么办?”
悦悦浑身一抖,脸色变了,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胸部。
“我,”她说,“说不定要改变。”
“当叛徒?”
悦悦点头。
花冲的眼光凶狠地看着她,鼻孔里喘着粗气。
“留得青山在,”悦悦慌忙解释,“不怕没柴烧。只要一把我放出来,我又参
加革命。这是策略。”
“不!”花冲大叫,“这就是现代人与老一辈的本质区别。这是实惠,实惠主
义!放在战争年代,就是投降主义!”
悦悦长久不吭声,直到花冲的气平顺一些了,才小心发问:“那你呢?用竹签
戳你,给你上‘披麻戴孝’的酷刑,你、受得了吗?”
花冲直率地摇头:“受不了。”
悦悦赶紧追一句:“也投降?”
花冲的脸胀得通红,好象就要憋不过气来,终于点点头:“我不撒谎,我不知
道那时会怎样……”
悦悦拍手,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叛徒同志:“就是呀,人都是肉长的,何必跟自
己过不去哩。”
“不!”不知怎么的,花冲的眼圈一下发红了,“这就是我们这一辈的劣势,
我们已经退化了,中国人的人种已经退化了,可大多数人不痛心,你就是一个。我
为我可能当叛徒痛心,我恨不得宰了我自己!”
悦悦呆呆地看着他:“冲,你严于解剖自己,我觉得你好伟大哩!”
花冲却一把紧捏住她的手,颤声说道:“悦悦,我们互相保证,再怎么样,我
们都不能当叛徒,不能出卖对方。”
悦悦愣在原地,傅勤的形象铛地一声打入脑海,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冲了呀,我
的保证是迟开的玫瑰呀!
眼泪刷地流出她的眼眶,她挣脱花冲的手,掩面向小径下面跑了。
花冲原谅了她,他以为是不当叛徒的崇高感在冲击他的心扉。他自己就有体会,
被崇高所激励,一样会流出眼泪来。
参观完两个历史遗迹,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了,回到热闹繁华的市区,都有一种
身处梦幻之中的感觉。
“我们干脆到批粑山看看去。”花冲说。他的心情很象一个永不知足的中学生,
既然出来了,那么,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悦悦自然高兴。唉,终于离开了“中美合作所”那个历史魔窟,赶紧沉浸进当
代人的轻松生活吧,以忘掉那恼人的梦靥,也忘掉傅勤带来的烦恼。
到批把山公园看山城夜景,是重庆提供给世人的一种美的享受。花冲在重庆读
书这么久了,都只是在名信片上欣赏它的奇观,几次说去,都没有实施。
批把山并不很高,暗影深浓的夹竹桃掩蔽里,随时都会突然露出一对对紧紧搂
抱的男女。这是都市夜景的人文景观。接吻声之嘹亮,让不相干的人脸红心跳。
登上石梯一个转弯处,一股强大的凉风扑面猛吹,走在后面的花冲一下按住悦
悦卷起的裙边,悦悦下意识地回头,风已减弱,花冲撒手,装作无事一般。悦悦环
顾四周,几步远的小山包上,几个红红的烟头时明时灭,单身小伙子的戏谑清晰入
耳。她一下明白了花冲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关爱,心脏剧烈地在胸腔里跳动。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山下灯海潮涌,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数不胜
数,随着山势起伏,珠贝璀璨地涌向东南西北上下六合,似乎广大世界,唯有灯是
天宇间的生命与主宰。地上的灯与天上的星阵交相连接,更叫人分不清哪是星星哪
是灯火。即使站在最高处,你也无法分辨它的方位,只有长江和嘉陵江上的两座大
桥,用两排特异的亮灯,在明灭闪烁的灯的世界中划出自身长长的亮迹,使山上的
观景者恢复一丝半点空间感觉。
似乎,每一盏灯的下面,都在发生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似乎,每一丝氤氲的夜气中,都会蒸腾起明日耀眼的辉煌。
此情此景,与先前“渣滓洞”、“白公馆”的黑暗阴森一对比,怎不让人感慨
万端!
花冲是大巴山里走出来的小诗人,从小到大,见的山不谓不多,可一当站在这
个被现代电力现代科技装扮起来的夜山城之上,还是激动得心潮起伏,无以复加。
呵,重庆,西南地区最大的工商业城市,长江上游的经济中心,古往今来,有
多少英雄豪杰在你的身躯上,演出过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壮的活剧!远的不说,就讲
八年抗战,你是中国的战时首都,随着国民政府的内迁,多少文人墨客也荟萃于此,
博览三峡风云,吞吐两江豪情,成就了一个民族的抗御外侮的辉煌文艺。三年解放
战争,国共两党的巨头,又在此短兵相接,书写出历史长卷中一页独特壮丽的篇章。
我们如今驻脚的地方,是当年郭沫若、茅盾、曹禹等大师沉思过的山头吗?我
们呼吸着的空气,是毛泽东等一代伟人曾吐纳不息的生命元素吗?如果经过不懈的
奋斗,我辈也能在煌煌历史中记上一笔小小的什么,那么,几十年、几百年、几千
年之后,同样站在这个山头,同样观览着漫天璀璨灯火、指点着长江嘉陵江不息咆
哮的芸芸后人们,会不会也念叨着一个名叫“花冲”的文人的名字呢?
“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一篇名诗在花冲心中奔涌。如果,如果真象报
纸上所说的,把长江比作一条巨龙,上海浦东是改革开放中崛起的龙头,那么古老
而又年轻的重庆,则是当然的巨大龙尾啦!
是的,父亲河长江可以作证:这“龙尾”正在崛起,与它一起乘风欲舞的,还
有骑在龙尾上的一个个大写的“人”!
“啊!”花冲突然大叫一声,“我的长江!我的重庆!”
几位零星的游客都拿眼睛看他。
花冲浑无所觉,诗人的气质使他热力进涌,一双燃火的眼睛死死凝在悦悦身上。
历史多么伟大!做为构成历史的一代代男人女人,皆是多么美好!
悦悦在他的眼光中溶化了,她张开双臂向前一扑,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紧紧
地抱在一起。
这一晚山城的壮丽,摧发了他们爱情的第三次新生。
还有十天就正式期末考试,页子却因为胃痛而晕倒。
那是在星期二晚饭后一小时,只听他大叫一声,手中的搪瓷碗摔出去十多米远,
嘴角跟着涌出一股腥味很浓的鲜血。周围的人吓住了,直到五分钟后花冲和冉旭等
同班同学跑来,才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校医务室。值班的何医生诊断是急性胃炎,
需要手术止血。跟着,学院那辆面包车紧急出动,页子被送进沙坪坝医院急救室。
“我不行了,”页子在两次昏迷两次清醒的间隙中,总是重复这句话,焦黄的
胡须萎靡卷缩,面部却有着宽宏的宁静。
“你行你行!”花冲大声鼓励。
“你们、不要告诉袁辉。”
“不告诉。”
“我不、值得她同情。”
花冲心里翻腾着一种想流泪、想代他受劫的冲动。小个子朋友啊,都什么时候
了,还幻想着梦境般的爱情。
在班上,也唯有页子与花冲能找到共同语言,尽管花冲并不喜欢他。他们的交
往很早,初入学时,一班的钱丰积极筹备在系上办一个油印刊物,取名《泥土》,
页子在辅导员面前毛遂自荐,要与钱丰争夺主编的权利,居然胜利了,专程去市文
联,请青年作家黄济人为刊物题了词:“文学艺术离开了生活的泥土,就等于空气
里没有了水份,大地将变成一片沙漠。”《泥土》只出一期就流产了,但花冲认识
了页子,看他不象钱丰傲气,二人便有了结交。结交到深入,竟有人说是同性恋。
那时他们在外面都没有发表多少作品,主要阵地是张尚清编辑的院报副刊。每天黄
昏,当他们散步到半月湖后面的印刷所,听到哐铛哐铛的声音,都感到格外亲切,
说不定辛勤劳动的工人师傅们,正在排印他们的文章呢!后来,他们知道院报是托
《重庆晚报》社印制的,二人不禁哈哈一笑,觉得当时自己幼稚得可爱极了。
当袁辉走进他们的团体之中,花冲与页子的关系便淡了下来。
可后来,他们照样是学院里最好的朋友。所以,页子有难,花冲必帮。
手术很顺利,常规性的,但页子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一。
住院期间,朋友们都去看页子,页子面无血色,精神抑郁。
“我才二十二岁啊,”他感叹道,“死神就钟情于我。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胡说八道!”花冲骂他。
“我不象你,同学三年了,小感冒都不得一次,你才是长命百岁的人。”
“国外医书说,经常患一些小毛病,能使身体的免疫系统时时得到锻炼,大病
来了就不怕。从来都不害病,真的大病一来,身体在往抵挡不住,立刻一命呜呼。
你属于任何大病对你其奈何哉的人。而我,是那种一命呜呼的人。”
页子笑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润:“同学一场,谁都不要随便提前离去,
最好。”
花冲被他的真诚祈祷感动,心里骂着袁辉:这么好的页子,你怎么就视而不见
呢!怎么离了张尚清,眼光立刻又盯上了校外的雷翔呢!
其实袁辉来看页子很勤,住院十来天,她一共来过三次,每次来,总提一大网
兜罐头、水果。她摸页子的脑袋,梳理他软软的头发,用很诚挚的声音慰问他。
页子对这一切非常满意,一看见袁辉的身影,脸上没来由地就一阵绯红。
“你会好的,”袁辉摸着页子瘦瘦的手臂,“你是继花冲之后第二位不朽的校
园诗人。”
“谢谢你,袁辉。”页子咧开女人一样鲜红的嘴唇,笑得十分害羞,“我比花
冲,差得十万八千里。”
“呃,”同时也来看页子的张尚清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声音宏阔地反驳,“人
人头上一方天,各领风骚一会儿,这是个群雄并起、豪杰并生的时代,哪个敢保证
他就是当然的诗坛领油?李白不敢说,杜甫不敢说,花冲就更不敢说。”他转向一
边的花冲,“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花冲的语言充满真诚:“那是当然。我从来就不敢骄傲,那些溢美之词,我明
白都是出于鼓励。”
袁辉盯着张尚清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屑的内容。
页子要出院了,医院里开出的单据是五百七十九元四角正。
系里补助了一百元,页子自己三个月的伙食费加一起,也有一百多元。剩下的
三百多元页子本欲写信向家里伸手,花冲阻止了他。
“危难时刻见真情,”他坚定地说,“何况我们是一个文学社。”
花冲的想法是,通过这个事情发动一次社内捐款活动,让其他社看一看他们这
个文学社的凝聚力,这对以后的活动大有稗益。
开了一次社员大会,款子收上来了,一共一百五十一元八毛七,这离花冲的预
计尚远。
“娘的,人心不古,都是些守财奴。”中午与悦悦一起吃饭,他恨声骂道。
“看以后你们遇到天灾人祸时,谁来救助你!”
悦悦不同意他的看法:“你的社里,大部分是农村同学,有几个有闲钱余粮可
以随时支援别人呢?”
花冲不得不承认她的分析。但是,尚差的近两百元钱怎么解决呢?花冲为此吃
不好饭、睡不着觉。他不好意思告诉悦悦,昨晚的梦里,竟看见自己成了亿万富翁,
住的广播室里,连拉尿的便盆中都放着成捆成捆的钞票。醒来后惆怅了半天,古话
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自己怎么遇到一点芝麻小事,就从理想的信仰上后退
了?
悦悦的脚在地下划了半天,抬头说:“冲,你别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页子的医疗费是明明白白的难题,信仰再高尚,没钱也使英雄不成其为英雄。
又拖了两天,明天就要去医院结账领人了,花冲的筹款努力依然收效不大。悦
悦问他还差多少,他一算,不足之数还有一百三十六元整。系里已经问过了,再无
第二次补偿的可能,别的有困难的同学很多,系里得匀着留有后路。
花冲愁得焦头烂额。
悦悦看着他,暗中捏了捏拳头。
就在令人不快的这天中午,学院里来了一位花冲的乡人。
那是十二点半左右,花冲正和悦悦坐在南园的教室里,已吃过饭,两只空碗放
在旁边,两人离碗远远的,悦悦紧紧地依偎着花冲。这是历史上他们幽会最多的地
方,“批把山之恋”使他们重新热烈以后,竟不约而同地又来到这里。举目四望,
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一样油漆斑驳的黑板,一样掉了灰粉的墙壁,一样的桌椅板
凳,一样的木门铁窗,窗口,依然伸进一枝槐树来……不同的仅是,那株槐树的叶
片的颜色,由浅变深,由淡变浓,由枯黄变得青翠了。
对悦悦来说,她好象觉得与花冲不过分别一日,那长长一段难以言说的日夜夜,
都被浓浓的思恋填得满满的。因此,与花冲之间,没有丝毫的心理距离,与花冲亲
吻,或者猫一样钻进花冲的怀里,用勺子柔情蜜意地给花冲喂饭,都做得那么自然。
尽管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曾许身傅勤,但经过沉痛地梳理自己的心态,她知道
自己完全是把那人当成了花冲,那个伏在她身上用劲的傅勤,不过是花冲的替身,
是冥冥中花冲派来的使者,为的是清偿她千年不变的渴望。
而花冲却有微小的区别,对悦悦亲见的举止,还是有些别扭,他的心思并没有
完全收回来,
花冲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全是关系人生理想的大事。可以说,近半年来,他没
有哪一天不躺在被窝里忏悔。每当看到邹清泉象刻苦的中学生一样背着书包寂寞地
来去,每当看到郁杰为人修理录音机、电视机时全神贯注的神态,他的心跳都要作
短暂的停留。
他们的心思,果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