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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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我渴望一个有阳光的日子
或是一个雨季
你托着怀中的我
自一个城市
去另一个山野……
然而,花冲早就忘记了,他敢想象一个为衣食焦虑的人,能修一座别墅吗?因
此,每当悦悦开玩笑似地提及,他都十分厌烦地加以制止。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能挣到大钱呢,他会为悦悦盖一座华丽的别墅吗?
钱钱钱!孔方兄、阿堵物,历朝历代的文人咒骂它,但历朝历代的百姓需要它。
就说自己,难道不渴望每天有两顿好吃的小炒?不渴望父亲能住进豪华现代的大医
院?为什么要阻止悦悦的经商实践?为什么要批评她重了物欲而沾污了精神?难道,
物质与精神之间,天然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或者,这只不过是文人为了掩饰自身的怯懦、推倭经受不住诱惑而生发的出卖,
所施放出来的虚伪的烟幕呢?
欲盖弥彰!这是文人的惯技。文人的心与文人的嘴时常说着相反的道理,文人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双重人格,有着两副嘴脸,遵着两种道德。文人外表的光明正
大与内心的男盗女娼成正比,越是一个人人赞颂的好文人,越是禁锢着自身的欲念、
并为此活得极端苦恼的人。
那么,是要活成一个虚伪的大文豪,还是活成一个自然的小百姓?
是继续阻止悦悦摆小书摊,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仍要保持一个小文人清廉的
外部形象?
娘的不想了,再想脑袋就炸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寄托,各人
有各人的乐趣,各人有各人的所得和所失。正如佛经上所说:“各有本因莫羡人。”
现在是一个多元的社会,这正是与中国传统社会不同的地方。
还是想悦悦,悦悦才是自己的所思所钟。
从原来第一次相好开始,悦悦就在不停地写诗,灵动的诗才闪现出令人惊讶的
绚丽火花。这火花让花冲自豪,同时也觉得被照耀得暗淡无光。因此,每当悦悦兴
奋而羞涩地呈现给他一首新作,他都忘记了赞美。
可是此时此刻,他多想把悦悦拥在怀里,吻她,鼓励她好好写下去,要是那样,
悦悦一定会给他醉人的回报。
人啦,往往如此:远隔千里,才发现百灵的宛转。
悦悦,现在,你正在干什么呢?
还有张尚清兄,虽然用不光明的手段取得了去老山前线考察的资格,但我佩服
你,比起我来,你是强者。娘的,我还是要祝你收获巨大,一路顺风。
夜很深了,大森林沉沉地睡去,重浊的呼吸,如巨人一般,向世上所有的生物
庄严昭示:它们,才是大山真正的主人!
几个大学生,各怀备的心事,跟森林一起,逐渐沉入梦乡。
“混帐!”
梦中,听到一声仿佛地动山摇的怒吼,象一把生锈的钝刀,切割着他们疲惫不
堪的脑神经,使他们惊得一跃而起。
只一见一条汉子,头裹白巾,脚穿麂皮靴,肩挎一杆猎枪,端端站立他们面前。
显然,这是一个守林人。火堆的余烬里,还隐约地显出亮光。
花冲起身向他说明情况,并一再声明,白天的山火与他们无关,他们还是灭火
的英雄呢。
汉子一言不发地听着,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
花冲说完了,汉子不置可否,只抬起双脚,几脚踏灭了火种,又叫花冲三人站
成一个圈,围着火堆撒一泡尿,以防万一。当着生人的面,几个要面子的大学生竟
挤不出一滴水来,但不撒不行,汉子斜挎着猎枪监视着呢。他们好生屈辱,只得拉
出龟缩成儿童状的小家伙,运足内气,好不容易排出几滴黄液,才算完成任务。
“跟我走!”汉子凶声凶气地命令。
他那被山风沐浴、被溪水淘洗的声音,竟充盈着一股磁性,这倒是叫大学生们
听了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看来,只能跟他走了。走就走吧,即使弄到哪儿去关禁闭,也比蜷缩在这儿强。
花冲背着背包,邹清泉和页子提着一些零碎,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汉子后面,
气喘如风箱,却怎么也跟不上他的速度。汉子停住脚,命令道:
“把背包解下来!”
没等花冲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把背包夺在手中,一下甩在自己肩上。花冲顿
觉轻松了许多,但要追上他,还是十分困难。在高低不平灌木挡道的山路上,汉子
如履平地,而花冲们却象刚上溜冰场学习的老顽童,一步一滑,步履维艰。时不时,
就有细硬如铁的刺藤狠狠地击打在他们脸上、腿上,脑子里一片模糊,耳朵里敲响
钟筹一般的轰鸣。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山嘴处突然闪现出一抹黄色的的灯光,在这个漆黑如地
狱的大山里,能看见象征着生命、人类的灯光来,使人在目瞪口呆之余,简直还感
觉着一种惊心动魄。
三个大学生精神振奋,张嘴欢呼,汉子却沉声喝到:“别闹,先把脸洗干净。”
原来一条涧水就在脚下,黑暗中唱着叮叮咚咚的歌。等三个人在水边收拾完整,
汉子才带头向亮着灯光的茅屋走去。
“来儿,回来啦?”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在喊。
“阿爸,带来了三个学生。”
被叫作“来儿”的汉子先进屋,响起了一阵蟋蟋嗦嗦的讲话声。
老人端着桐油灯出来了。他穿了一件对襟子青衣,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样子,
脸上核桃般皱纹起伏,几乎淹没了显得有点塌陷的鼻梁,只是精神还很癯铄,眼光
颇有神采。
“请客位进屋,进屋进屋!”老人举手热情相邀。
三人刚围着火塘坐下,来儿换了衣装从里屋走出来。
花冲们全都一下目瞪口呆,原来,来儿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一头飘逸的
长发,直盖向圆润饱满的臀部,清亮的光彩逼人的眼睛,显示出全部的野性和柔情。
三个大学生立时绯红了脸,想起了那有着磁性的却原来是女性的声音,也想起
了当着她的面撒尿的情景。
来儿似乎明白了他们的窘态,冲三人调皮地一笑,脸上便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我弄饭去了,”说着,进了厨房。
“这女子野,”老人面色平静,语调关切,“路上把你们吓着了吧?”
“没……没有,”花冲吱唔着,“还以为她是位哥子。”
“哈哈哈……”老人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这女子自小跟我进山守林,被野
山野水打磨得象个男娃哩!以前只让她呆在屋里,不准越过西边的水涧,春天一来,
水涧那边的花儿蝶儿,闹闹哄哄地开呀、飞呀,把一架大山,欢喜得没个白日夜晚,
她就耐不住手痒,趁我进山的时候,跑到涧西去采花扑蝶。哼,为这个,把她屁股
都打肿了……”
来儿的脸在厨房里一闪,娇羞的声音随即传来:“阿爸……”
老人却来了兴致,全不顾女儿的阻拦,声音越发响亮地说:
“为啥不能到涧西去?那边有野猪,有豹子,有豺狼……随便遇上哪个家伙,
你都只好乖乖到阴间。豺狼呢,惯于一伙伙地出动,哪里有猎物的踪迹,它们就遍
山乱叫,发疯一样围堵。一个小女子,哪挡得住呢?莫说她,我都背过时哟!”
老人说着,将左腿的裤管挽上来,一条暗紫色的肉槽,从小腿直窜到膝弯。
三个大学生目瞪口呆:“这是……”
“野猪撕去的。”老人放下裤管,若无其事地说,“那是一条浑身长满了鳞甲、
凶得了不得的母家伙,我最先盯着它,正想偷偷溜走,它就看见了。那时候,龟儿
子肚子瘪瘪的,饿得心慌,一见我,眼睛就闪出那样一种狠煞煞的光。还没反应过
来,它就往我一扑。第一下闪过了,扑个空。再扑,我又一闪,躲在一棵大栗树后
面。第三次扑来的时候,家伙,头撞在栗树上!栗树木质坚硬呀,把狗日的撞昏了,
站在那里甩脑壳。趁这机会,我扯起脚板飞跑。刚跑出几丈开外,家伙清醒过来,
一下就毛了,嘴里吭吭乱叫,只飞快地看我一眼,垂着脑袋向我猛追。我这心子提
到了喉咙口口,不要命地跑啊跑,逢岩飞岩,遇坎跳坎。那畜牲别看样子呆头呆脑,
撵起人来象山羊灵便。干紧万急的时候,我唆地射上一棵树,野猪用脑袋轰轰地撞,
树叶哗哗掉得象下雨。我这才发现,嘿,这是一棵松树呀,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老人停止了他的故事,起身在柴门上掐了一根细木棍,将桐油灯挑亮了一些。
三个听得入神的大学生,顿时觉得光明了许多,老人的形象也更加清晰。
这些关于山民与自然搏斗的故事,包括花冲在内,谁也没详细听说过,更没有
象今晚这样,面对一位真正的历经沧桑的老人。在花冲看来,老人的这些故事,比
父亲的人与人厮杀的往事动人得多。父亲的经历,仅是人类生存演进的长卷上一滴
不小心溅上的墨汁,老人的故事,则浓缩着人类发展史的主干,由此而显得更博大、
更雄浑、更具有大巴山的特质。
他们都等待着下文,而且,都有一种隐约的期盼:希望能从老人口中听到有关
来儿的神秘的人生。
老人却像忘记了,对着厨房里喊:“来儿,客人饿了呢。”
“呃,快了。”来儿的声音甜甜地飘出来。
三个人忙说:“不饿不饿,已经吃过干粮的。”
老人诡秘地笑笑:“这娃儿手脚快,平常早弄好了。今天你们来,一定是想多
炒几个莱。小女子,心浮,想显一显呢。”
老人习惯于与野物对话的声音依然很响,来儿肯定早听到了,铲铁锅的声音有
了短暂的停留,接着就铲得更快,手也下得更重。
“老人家,”页子恳求道,“把你的故事往下讲呀。好精彩哟!”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邹清泉接道,觉得是第一次认识了自然的伟力。
“后来呢?那头野猪就走了吗?”花冲问。
“走了?有那么便宜?”老人发出一串爽朗的笑,觉得三个大学生傻得十分可
爱。“我定了心,坐在树上与畜牲拖时间。”他的情绪说来就来,老人的特征体现
无遗,“本来身上挎着枪的,逃命时,鬼晓得掉进哪个刺巴笼笼里了。就是有枪,
只要不把我逼上绝路,也不会伤它。看它的蠢样,年岁也不小了,人活一世不容易,
畜牲同样,让它自己老死算了,算是白喜事。可家伙不干,撞了一阵树干,晓得是
枉然,就绕着树子转圈子,嘴里怒吼吼地哼哼。这时候,我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块
什么东西,血骨淋铛的,颜色鲜红。随后我的左腿就麻木起来,弯下头一看,天爷
爷,叼着的竟是我腿上的一块肉!可能是先前爬树时它咬下来的,当时只顾用劲,
居然没感到痛!它把肉吞了,然后露出尖刺刺的牙齿,卟啦卟啦地啃树,要把树啃
倒,再把我吃掉。从晌午一直到太阳挂山,那畜牲一刻不停地忙着,黄桶粗的树干,
啃出了好深好深一个洞。完了,老子今天真是完了。死倒没啥,只放心不下来儿,
这娃儿从来没见过她娘,她娘把她生下地,也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死了。唉,女人
嘛,都说生娃娃的时候,是把一只脚踩在棺材里呢。我坐在高高的树桠上,清楚地
看见太阳怎样滚下山脚。太阳一落山,大森林便轰的一声暗下来,只有一丝儿亮光,
鬼火一样不甚分明。畜牲明显地毛躁不安起来,对着山的那边长长地吼一声,好象
还想了一想啥,甩甩头,就要死不活地向黑暗中走去。狗东西,它也累了嘛。”
花冲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啊哟,”页子吸气,“把我都吓死了。”他的脸通红,牙齿不停地嚼着弯进
嘴角的胡须。“它的窝里一定有个老爱人,放心不下,才走了。”
老人笑笑:“是窝里有小同崽,再凶的东西也恋崽娃。虎毒不食子嘛。”
花冲一转眼,看见不知啥时,邹清泉已掏出笔记本在作记录。这个小个子,永
远都这么认真,永远都象一棵开花的树,象一只歌唱的鸟儿,身上有过剩的精力。
只要这些过剩的东西变成天蓝色和金黄色,他就感到无比幸福。他要把这些故事详
尽地记录在案,在灯光下去与楚辞章句寻找一种遥远的对应。
花冲觉得老人的故事并未讲完,他想听下去,但没向老人提出请示。来儿母亲
早逝的不幸命运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本能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失母之后的辛苦
与悲酸。或许,来儿以前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园,就因为失了母亲,被人作践,才藏
进深山老林来隐居的么?
他感到有一种情愫产生着化学作用,把他与来儿的距离奇迹般地拉近。
“那畜牲还要回来的!”老人见三个大城市学生如此专注清纯,心里得意,语
言就不肯罢休。“不回来不算畜牲。”
花冲、页子和邹清泉又一次紧张起来。
“其实,它是到水边磨牙去了。”老人说,“先前我讲过,为啥看见爬的是一
棵松树,心里就踏实了呢?因为松树有油脂,老树的油脂更重,畜牲啃一段时间,
嘴就胶得张不开,就要找有水的地方去磨牙,把牙巴骨上一层厚厚的油脂磨洗掉,
还会回来。它象爱动脑子的精明人一样,再远也找得着地方!趁这时候,我轻手轻
脚地梭下树,一蹶一蹶地往家拐。回家才发现,屋子里黑黝黝的,没了来儿的影子。
我那个心啊——简直是吓傻了!”
“阿爸,”来儿在厨房扬声喊道。“吃饭了哩。”
三个大学生一齐喊:“讲完了再吃,老爹,你快讲啊!”
老人抹抹下颏上稀疏的胡须,继续说:“我赶紧点上灯,察看门前门后,没有
野物的脚印。也没有血迹。我稍微松了口气,晓得鬼女子不是被野物拖走了。可心
里总空得很呀。我又到厨房,冷锅冷灶,看来不在家有好些时候了。糟啦!傻女子
一定是进山找我去了。因为平时进山,两三个钟头肯定要回,今天这么久,她一定
着了急。想到这里,我放了灯,胡乱包扎一下左腿,去取挂放在里屋墙角的另一杆
猎枪。我必须连夜连晚地去找她,我不能让她撞到那头畜牲。可是一进里屋,我傻
了:天爷爷,猎枪不在了!一定是被那小女子背走了。她还是只有十二、三岁的娃
娃呀,她怎么会使枪呢!……我冲进漆黑一团的深山,找了整整大半夜,满山满林
地叫我的来儿——我分明知道夜里在大山中吼喊是危险的,也顾不了那么多。鬼女
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我不能没有她呀!黑黢黢的坡坡岭岭间,一点回音也
没有。天快亮时,我简直是爬着口到离屋子不远的水沟边。就在这时候,你们猜,
我看见了什么?!”
三个大学生半张着嘴,紧张得心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看见、水沟边我的屋子里,那盏灭了的灯、亮啦!”
“亮啦!!”三个大学生一起欢呼,仿佛自己也同时看见了那盏生命之火。
“我一下子就瘫了,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嘴里喊了一声来儿,再没有力气起来。
来儿刚归屋,听到动静,风一样冲出来,‘阿爸阿爸’地向我跑,使劲把我背回家。
天爷爷,油灯下认不出我的来儿了!她把我的一套大大的猎装穿在身上,还没来得
及换下呢!我想哭,不提防一下就笑了出来,直笑得满眼滚出眼泪。来儿看着我发